么?”
薄胤挡住他,一手撑在楼阁外墙壁,稳住身形,知道他说的是东宫那会的事,于是没有回答。
沈庭央一侧头,看见他手腕露出的一截,伤疤极深。薄胤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本不该有这疤痕。
薄胤沉默片刻,轻声回答他:“想问小殿下,能不能原谅我?”
沈庭央眼睛倏然红了,泪却困在眼眶的囚笼里。
“从前的人里,活着的只剩下咱们了,我没恨过你。”我恨的一直是我自己。沈庭央闭上眼睛,巡守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从他们脚下经过,不一会儿又从上方传来。
夜空中一阵雷鸣,一场雨轰然降临人间。
昏暗下,薄胤静静端详沈庭央,狭窄缝隙中,他们距离极近,近到拥抱变得极其轻易,不去拥抱才是需要极大克制才能做到的事。
薄胤声音很轻:“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雨声寂寂,眼前是他的毕生咫尺,他的转瞬天涯,是他的永不可求。
自相府出来,沈庭央迅速思索后,立即做了另一个决定,换掉夜行服就又折返回去。
桓府管家到厅里禀报道:“崇宁王世子殿下在外头等呢,马车停在斜对面,要不是遣人去问了一句,现在还不知道呢。”
桓世亨一拍桌子:“那还不赶紧请进来!”
管家答道:“世子坚持不进来,说只是来等侯爷,本不打算叨扰。”
花重微笑起来,眸中总算有了些许温度:“既如此,就先走了。桓大人,裕王入京后,还有许多机会坐在一起畅谈,您说呢?”
桓世亨心里大喜过望,同时仍揣着一分忐忑、一分警惕,笑道:“侯爷肯赏脸,老夫感激不尽,裕王殿下一向敬重朝中肱股重臣,与侯爷定是意趣相投。”
花重起身,桓世亨又亲自将他送到相府门口。
街对面果真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一柄红伞撑开,雨声淅淅沥沥,一抹雪白衣身影轻快地撑伞跑来。
伞沿稍一抬起,沈庭央白皙甜美的笑容迎向花重:“侯爷。”
又微笑对桓世亨、桓期问候道:“桓大人,世子。”
花重留意到他眼眶微微发红,轻声问:“来了多久?怎么不跟我说?”
沈庭央摇摇头,大眼睛望着他:“不想打搅你们。”笑里带了歉意,“结果还是添麻烦了。”
这般乖顺,满心依赖的模样,任谁见了也得心软,花重接过他手里的伞,揽着沈庭央对桓世亨道:“桓大人,我就带小世子先回去了。”
桓世亨见状,眼珠略一转,心道这崇宁王世子简直对燕云侯言听计从嘛,笑容热情道:“侯爷慢走,改日再谈。”
桓期在旁有些失魂落魄,心想,他们二人在一处,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一时念着家族仇恨就铁石心肠起来,一时又倒向儿女情长,真可谓优柔寡断害人不浅。
桓世亨无暇顾及儿子微妙的变化,今夜本要把烫手的罪证转移出府,但燕云侯这么一表态,事情拐了个大弯儿,似乎也不急着冒险挪动书阁内的东西了。
马车平稳驶向侯府,雨中金陵城如辽远的一场梦,夜雾缭绕,烟雨朦胧。
沈庭央安静地伏在花重怀里,闭上眼,全是崇宁军士官铠甲上那些虎啸扣,冰冷的仇恨把他四肢百骸冻结,灵魂丢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找到东西了?”花重觉得他过于安静,手也冰凉,感到蹊跷。
“嗯,很多……”沈庭央将事情跟他说了。
花重神色沉下来,把他圈在怀里,心如刀割:“不该让你去。”
“看到也好。”沈庭央眼睛发红,声音哽咽,“我还活着,我只是看到这些,可他们死在了战场上。”
沈庭央没有哭,只是浑身有些脱力,回到侯府,站在影壁前,道:“侯爷,你看,我还有家可回,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一晚,沈庭央听着满城夜雨,梦里沈逐泓站在辽阔草原上,回头向他展开手臂。
沈庭央冲到父王怀里,沈逐泓将他扛在肩头,一轮朝阳从大地尽头缓缓升起,万物生机盎然。
“爹,我想你了。”沈庭央握紧父亲的手,看着那照耀天地的太阳。
沈逐泓笑意温柔,声音低沉地道:“爹一直陪着你。”
沈庭央被放在地上,脚踩柔软的青草,父王不见了,一阵清风掠过山川河流,萦绕在他身周。阳光、雨露、风和岁月经过的每一寸土地,仿佛都有沈逐泓的气息。
他无所不能,无处不在。
沈庭央被梦中温柔的气息包裹,千疮百孔的心,就在这一刻缓缓复原,一如最初。
天亮了。
沈庭央醒来时,雨后清朗的晨风穿堂而过,他起身更衣洗漱妥当,梦里灿烂日光与走出门这一刻的天地重合。
院子里没人,他四下转了一圈,出去穿过长廊,遇见管家,问道:“侯爷呢?”
管家端详他,发现他比昨晚回家时气色好多了,稍稍放心,道:“回小世子,侯爷早些时候出去了。”
沈庭央就去后花园里找到小桑梧,陪他给花草松土除虫,拉着他去前院一起用早饭。
“……有司更不得妄授。”沈庭央给小桑梧讲完半卷书,自己有点出神。
“哎!小殿下,那是什么?”小桑梧兴奋地轻轻拉扯沈庭央衣袖。
沈庭央一抬头,只见一抹白影从墙头掠过,摇摇摆摆穿过梧桐枝头,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唳,最后落在石桌上。
“是鹰?”小桑梧惊叹。
是一只浑身羽毛雪白,无一丝杂色的幼年海东青!
沈庭央放缓了呼吸,小海东青在桌上跳了跳,摇晃了一下,憨态可掬。
它偏过头看着沈庭央,小脑袋转了几下,一双明亮犀利的眼睛已有将来驰骋长空的气势。
沈庭央的手动了动,小海东青就跟着他动,朝他短短叫了一声,似乎很喜欢他。
沈庭央试着伸手去摸它,小海东青就展了展翅膀往前跳,把脑袋主动顶在他掌心,自个儿蹭了蹭,毫不排斥他。
小桑梧轻声说:“小殿下,侯爷回来了。”
花重从游廊尽头走来,小桑梧和侍从们都走了,沈庭央抱着海东青起身看着他。
“喜欢么?”花重温柔地看着他。
沈庭央满心不可思议,艰难地开口:“送给我的?”
花重笑着点点头:“它熟悉你的气味,只是没见过你。”
沈庭央把小海东青放在石桌上,小鹰就站在桌沿,翅膀略一动,扑扇几下飞到他肩头,蹭蹭他脖颈。
就像从前父王养的问羽。
沈庭央鼻子发酸,看着花重,只不说话。
“想寻一只和问羽一样的。”花重说,“怕你睹物思人难过,就自作主张寻了这只来。”
沈庭央低下头:“它很好,我很喜欢……”
雪白的小海东青安静伏在他肩头,低低叫了一声,喙碰碰他脸颊。
花重以指背触了触小海东青的脑门,又摸摸沈庭央的头:“想让你开心点,不管发生什么,都陪着你,嗯?”
沈庭央抬手握住他的手,花重修长的手指穿过他指间,五指相扣。
沈庭央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都带了哭腔:“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花重轻缓地摩挲他后背,低头轻吻他发顶:“因为你是阿绾啊。”
日光温暖,鸟鸣花香,世间苦楚伤痛都在此刻被抚平。
第30章 南雪
“给它起个名字?”花重看向海东青。
沈庭央怀里捧着雪白的小海东青:“叫它‘南雪’, 行吗?”
“当然, 只要你喜欢。”花重说。
沈庭央抬起头,踮起脚尖, 飞速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低声迅速地说了声“谢谢侯爷”,转身抱着南雪跑出院子,去找小桑梧了。
花重怔在原地,小王爷的唇柔软极了, 慌张的亲吻一触即离,留下若有似无的甜。
南雪和从前父王养的问羽比起来, 甚至更爱黏着沈庭央。
小桑梧好奇地问:“殿下为什么不抱它了?”
“海东青幼年时,不能过于亲昵,尤其不能总抱着,会让它失去野姓, 不愿远飞。”沈庭央看着被赶到枝头的南雪, 说道, “待它长大,姓情稳定后就无妨了。”
南雪一直左右偏头打量, 想找准时机展翅冲到沈庭央怀里去,却被沈庭央挡住, 不由有些泄气,只好退而求其次,一直寸步不离跟随着他。
跟小桑梧玩了一会儿,沈庭央把南雪留给他, 今日须得进宫一趟。
与花重同乘一辆马车,沈庭央不大好意思靠近他,老老实实坐在车厢内另一头,低头捧一卷书。
“都快躲到车外了。”花重慢条斯理整了整衣袖,逗沈庭央道。
沈庭央脸略红,后悔方才一冲动亲了他,反而把自己弄得很尴尬。
“没躲你。”沈庭央底气不大足,否认道。
花重淡淡一笑,认真看着他,一刻也不希望他离开,只愿他永远能放肆地跟自己撒娇。可同时,又不确定自己能一直这么克制下去。
近在咫尺,却不能越雷池一步,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极其矛盾的折磨。
偏偏这时,沈庭央无所察觉地靠近他,像往常一样赖在他身上,偎着花重调整成一个舒适的姿势,轻轻蹭了蹭,才继续低头看书。
花重思忖片刻,最终还是任由他来,只低声叹了句:“像你这样……”
沈庭央立即接道:“我哪样?”
“十足的一个山头大王,没规矩。”花重道。
在他身上占山为王的沈庭央不以为意:“那你不喜欢我了?”
不喜欢他只怕太喜欢了。花重却不说话,只点了点他额头,似是无奈。
自从回朝,花重就尽量少去东宫,以免朝中有人拿“太子结党营私”的名头找麻烦。
这次去东宫,也因有要事相商。
“裕王就要回金陵了。”殿内,沈庭央坐在太子身边,手里把玩着一只珐琅彩镂空鎏金锦雀,眼中有些疑惑,“那位无名僧已经成了陛下跟前的红人,裕王大费周章作这番铺垫……必有所图。”
薄胤和燕慕伊看向太子,太子开口道:“六弟一直与二弟、九弟一样,专注于自己封地政务,不插手金陵的事,无名僧这种事,的确是头一遭。”
光熹帝正值盛年的时候,加之沈逐泓坐镇局中,向来无人生事。
太平日子过得久了,突然间沈逐泓遇害,光熹帝也从一个男人最鼎盛的年纪走向下坡路,储君之位理所当然成了所有人目光焦点。
蠢蠢欲动的心,也终将掩藏不住。
燕慕伊喝了口茶,奇怪道:“诸位,我是奇怪啊,陛下最近决定了吗,到底是皈依佛,还是入道家呢?”
沈庭央:“还没决定。幸亏咱们从北疆带回来的洛龙神女不传教,否则再召一个大巫萨来,佛祖、道宗、长生天集齐了可怎么办。”
太子倒是不介意他们议论皇帝,听了只是笑。
事实上,太子掌半数朝政之权,稳坐东宫,并非因为光熹帝在储君一事上眼光英明,而是太子萧斯澈本身德才兼修,加之自幼熬过许多苦难,才有今天。
东宫今日的宁静,是萧斯澈经历无数尔虞我诈换来的,先皇后苏氏死后,他的日子一度很不好过。
如沈庭央所想,东宫囚困了他。可萧斯澈的存在,又实乃万民之福。一个人一生的寂寞,换取天下人安康太平,看似很值得。只是于萧斯澈而言,一切是否真的值得呢,恐怕从没人问过他。
“太子哥哥,裕王回来的这段时间,务必要小心。”沈庭央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萧斯澈:“老六与孤一向来往不多,没什么机会接触。不论他做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太子又看向花重:“桓世亨对侯爷的表态,想必至少信了一半。”
花重点点头:“杜老最近告病回家歇着,左丞相云颐,又向来一团和气。如今桓世亨在朝中风头正盛,我说的话,他已信了七分。”
太子已知道沈庭央在桓世亨府里发现证物的事,可桓家不仅有右丞相桓世亨,更有太后、皇后在上,再加上如今的裕王,正面与桓家对抗起来决计占不着便宜,只能徐徐图之,但求最后一击命中。
“桓家的东西还能运出去么?”太子问薄胤。
薄胤:“据相府的线人禀报,右相已经撤了指令。卫戍衙门近日调整值守巡城布置,出入那一带街区的车辆都要严加审查,想转移那批物品,几乎没有机会。”
沈庭央一走神,手里的彩瓷锦雀脱手落向地面,眨眼间就要摔个粉碎。
薄胤及时伸手接住,沈庭央一怔,薄胤将彩瓷锦雀轻轻放回他手里,继而退一步回到原位。
燕慕伊奇怪地打量薄胤,旁边的辛恕却看着沈庭央,似乎在想什么。
“太子殿下,陛下召燕云侯觐见。”大太监魏喜匆匆赶至,在殿外禀道。
花重看向沈庭央,沈庭央说:“我今夜宿在东宫,不必回来接我了。”
花重前往奉天殿去见皇帝,燕慕伊疑惑道:“这几日没什么要紧事啊,怎么都追到东宫来找人了?”
薄胤稍一抬眼看了看沈庭央,太子没说话,倒是辛恕淡淡开口:“金陵城中最近盛传,侯爷要娶永嘉公主,东宫内外的侍从也都有议论。”
沈庭央的手一僵。
太子一时也没留意,只道:“永嘉最近也要回来了,从前听说过有这么一门亲事,但陛下后来一直未曾提过。”
薄胤不说话。
燕慕伊咋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