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央微微一笑,示意他快走,少年拾起地上的外袍披在身上,连声道谢后连忙离开了。
沈庭央往灯火初上的楼阁方向走去,思忖着什么,待到附近,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忽见四楼一雅间窗边立着一人,身形高挑修朗,被灯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那人也正往下来,目光定在沈庭央身上,正是花重。
沈庭央站在院中,扬脸朝他笑起来,忽然无比舒心,原来花重今晚刚好也在这儿,约莫是与什么人应酬。
他打了个手势,便径自进了临江楼大堂,侍从引他上楼去。
一进二楼雅间,云追舒、裴唐、封隐已经到了,屋内有一女子抚琴,裴唐身边有个漂亮姑娘同他说话。
沈庭央向那姑娘颔首微笑,知道这儿的女子多有仰慕裴唐的,知道他来,定是过来说几句话见一面,而裴唐也从不在好友面前乱来。
果然,姑娘为他们斟酒之后就离开了。
云追舒已经从云炼离家的悲伤里缓过来不少,今日最愁苦的反倒是裴唐。
“怎么自斟自饮起来了?”沈庭央见他一副借酒浇愁的架势。
裴唐捏了捏他的脸:“小王爷,裴罢戎回金陵了,若是遇见,离那厮远点儿。”
自打知道沈庭央的身份后,几位好友待他更亲厚了,又十分心疼他的遭遇,恨不得把他领回家去,奈何太子已经占了先机,不好再去抢人。
云追舒苦笑道:“今儿我爹回家的时候,还瞧见裴罢戎当街骑马疾驰,京师卫戍衙门已经没劲儿管他了。”
封隐咬碎了一颗脆豆子,嘴角一挑,笑道:“他运气挺好,哪天撞到鸿阳军身上,可得好好揍一顿。”
裴唐摆摆手:“最好直接打死。”
沈庭央陪他喝过一杯,酒杯就被裴唐倒扣放在桌上了:“你还小,别多喝了。”
沈庭央就笑,他生得精致,身形看起来又单薄轻盈,很容易让人产生保护他的想法。
几人又聊些别的,说说笑笑间夜幕降临了,沈庭央借故出去一趟,问过经过的一名小倌儿,而后往三楼去。
他推门进了一间厢房,手在身后把门一关,屋里正百无聊赖调试琴弦的人不耐烦道:“都说了不……”
那人正是楚枫,虽是男儿身,却身段颇婀娜,一举一止都带着别致的风情,难怪裴罢戎喜欢他。
楚枫一见沈庭央,愣了一下,打量一瞬,道:“小公子走错房间了?”
沈庭央走过去,一边四下环视:“没有,找你来的。”
楚枫觉得他气质不像寻常富贵人家出身,便客气地笑笑:“找我?”
沈庭央伸手一抬他下巴:“听说你想找人一同伺候裴罢戎?你看我怎么样?”
楚枫一愣,十分混乱。
“楚枫,你为了骗人入行,害了多少人?沾过人命么?”沈庭央好奇地问道。
楚枫心底一凉,看着他满脸天真,却有种不好的预感:“死的几个……不关我事,我做得,他们怎么就做不得?都是自己想不开。”
又道:“小少爷,我跟你无亲无仇,你到底何意?”
沈庭央又笑了:“你为裴罢戎找的新宠,被我放走了,难道不需要有人替他?”
楼梯、走廊上一阵喧嚣,裴罢戎推开房门,迎头一阵奇异的甜香,他长相自带戾气,关了门笑道:“我瞧瞧,今儿有没有新鲜面孔?”
香气浓郁得令他有些头昏脑胀,他迫不及待进了里间,就见楚枫倒在地上,而一名白袍子小少年静静坐在床边,半怯半羞地望着自己。
这小少年的脸当真精致得过分,双眸若秋水,嘴角儿天然的弧度十分甜美,一眼望过来,简直要勾到人心里去。
裴罢戎只觉一股热火从腹下窜起,压根儿再瞧不见他的楚枫,喃喃道:“听说是漂亮,没想到这么漂亮……”
沈庭央轻轻一笑,随即又有点儿紧张地说:“裴公子,楚枫他……”
裴罢戎强忍下扑过去的冲动,看了眼地上的楚枫,心不在焉地问:“怎么回事?病了?”
沈庭央:“楚枫嫌我争宠,威胁说,要把我弄去坐牢……我一着急,就……”
裴罢戎怒气瞬间冲到头顶:“什么?这婊|子就他妈知道争风吃醋,坏老子的事!”
沈庭央指了指楚枫,故意放轻声音:“裴公子,没了他,往后我才能伺候你啊。”
屋子里的甜香一个劲儿往裴罢戎脑袋里钻,他心浮气躁,暴躁的怒意和滔天色|心冲上天灵盖。沈庭央的低声细语像是一段咒语,令他听了只想照做。
沈庭央见他双眼迷离,满脸戾气,知道自己翻找出来的香没错,已经起效了,于是不断出言诱惑裴罢戎。
未多时,裴罢戎抽刀往昏迷的楚枫颈侧一砍,几乎将他的头砍掉,沈庭央闪身避开飞溅的血。
裴罢戎扔下刀,迫不及待地开始脱衣服,转身去抱沈庭央。
他脚步虚浮,沈庭央轻易就避开,将两只大花瓶踹翻在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混乱响声,随即翻窗落在二楼空房间内,回去找好友们。
临江楼的侍从听到动静察觉不对劲,冲进去的时候,裴罢戎衣衫不整挥刀乱砍,楚枫已经断了气,一地血肉,场面登时混乱不堪。
那楚枫背后的金主不止裴罢戎一个,很快有人报官,此事压是压不住的。
云追舒听见外头又是尖叫又是有人跑上跑下,奇怪道:“怎么了?”
沈庭央淡淡道:“似乎有人醉酒误杀了小倌儿。”
封隐叹了口气:“报官府了?”
沈庭央点点头。
几人便没再多管,人命为大 ,他们也无意去看热闹。
一刻钟后,几人打算各自回府了,有侍从进来道:“四楼的贵客请沈小少爷去一趟。”
封隐不放心,侍从出门后,问沈庭央:“是认识的人?”
裴唐也道:“相熟的么?不熟就别去了,我送你走。”
几人实在把他当宝贝小孩儿一样护着,沈庭央笑道:“是燕云侯。”
三人这才放心,云追舒开玩笑说:“你在宫里是‘小十七’,也算太子的半个亲弟弟了。大家都说,燕云侯也跟你格外亲厚,说不定想认你作义弟或义子。”
沈庭央哭笑不得:“快别编排我了。”
几人说说笑笑道别,沈庭央去四楼找花重。
雅间内,一众姑娘和小倌儿抚琴的抚琴、唱曲儿的唱曲儿,还有侍酒的、倚在客人怀里说笑的,场面很是香艳。
沈庭央目光扫一圈,一眼看见花重,身边只有一名规规矩矩侍酒的小丫头,无人贴在他身上,于是心里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
花重正与一名鸿阳军副将说话,看见沈庭央来,朝他招招手,于是白袍的小少年到他面前,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般望着他,在这纸醉金迷的风月场,蓦地如一枚纯净宝石,令花重心头一动。
沈庭央认出在场几人都是达官显贵,但对方并不认得他。
他礼貌地问候了一声,就毫不客气地坐在花重身边,有些口渴了,目光在桌上略微找去。
旁边小丫头很机灵,要去取杯盏给他斟茶,花重却也一下就知道他要什么,伸手亲自倒了茶水。
沈庭央很自然地拿过花重的杯子豪饮大半盏,朝他笑了笑,屋内的人看得有点儿晕头转向,好似燕云侯已经很习惯照顾这小少年了。
更令他们瞠目的是,花重居然也对沈庭央温柔地笑了笑,低头耳语问他想吃什么,两人简单交流了几句。
沈庭央连比划带说,在花重身边很活泼,对旁人则是彬彬有礼。他给裴罢戎设了那个圈套,今日的好心情原本所剩无几,可在花重身边,令他感到安全、舒适。
屋内热闹无比,众人若有似无打量崇宁王唯一的儿子,沈庭央实在生得太漂亮,花重不大想让他被这么打量,便带沈庭央到屏风后休息。
外头的人依旧喝酒的喝酒,调笑的调笑,两人在刺绣华丽的屏风后,落得一阵清净。
花重坐在靠榻上,朝沈庭央招招手,沈庭央便扑过去倚着他,修长的小腿微微晃着,抬头在他脸侧轻嗅。
“怎么?”花重被他甜丝丝的呼吸弄得有些痒,抱住他拍拍后背。
沈庭央笑起来:“侯爷,喝醉了吗?”
花重垂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小脸,臂弯间柔软而细的腰身,铺洒开的雪白袍子,原本并无醉意,却有些许晃神。
沈庭央小巧的下巴在他胸口轻轻地蹭,不停问:“侯爷,醉了没有?我背你回家?”
花重的手臂略一收紧,在他额头落了个温暖的亲吻:“怎么舍得让你背。”
沈庭央笑嘻嘻在他怀里乱动,拿了旁边盘子里几颗甜果,喂给花重:“怎么突然叫我上来?”
花重摸摸他的头:“听说楼下出了意外,还没细问,不想让你自己回府去。”
沈庭央心里一暖,垂眸把玩他修长的手指,低低地道:“君重,那是我干的,裴罢戎杀了他的相好。”
花重顿了顿,低头在他鬓侧亲了亲:“嗯,知道了,别多想。”
这动作亲昵但又没有别的意味,有效地安抚了沈庭央。
“你不问为什么?万一我滥杀无辜呢?”沈庭央追问。
花重五指交错过他的手,黑发垂下去时落在沈庭央身前,像拥着一件宝贝一样,很温柔地说:“你做什么都没关系。累不累,回家去?”
沈庭央轻声“嗯”了一下,站起身来,又看了花重一眼,朦胧的灯笼光下,花重的容貌实在令他移不开眼。
花重轻笑,知道他想要什么,抱抱他:“可以了么?”
沈庭央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心慌的时候就格外黏人,尤其不由自主地撒娇,但总会被花重看透,又总是有求必应。
花重带他先行离席,到了临江楼门口,等候着的侍从禀报道:“侯爷,小世子,太子殿下说想念小世子了,请他去东宫住一天。”
如此一来,沈庭央也忽然十分思念萧斯澈,应道:“我这就去。”
花重的手指在他手心勾了勾,像是吃醋了表达不满,沈庭央抬头看着他笑起来。
花重自然而然地道:“我送你去,明天接你回家。”
月上中天,花重陪他到宫外,又陪他穿过重重宫墙步道,过了游廊,正碰上燕慕伊。
沈庭央有些奇怪,燕慕伊其实是花重身边的人,今日回来,怎么先来了东宫
花重在这儿暂且与燕慕伊说些事,沈庭央先去殿内拜见太子。
灯火冉冉,今日东宫经筵讲学刚结束,大儒们离开,太子在案后靠在座上,手里持一卷书,略有些出神。
“殿下,尚未用晚膳?”沈庭央眉头一拧。
太子见他来,眉宇间疲惫也扫去大半,笑容温和地朝他招招手:“绾姿过来。怎么办,几日不见,就想得不行。”
沈庭央从宫人手里接过漆木托盘,呈到案上,把太子手边的书卷笔墨全都收了,摆好饭菜,陪他用晚膳:“我就在这儿啊,殿下随时叫我来,下次给你带些宫外的小吃。”
沈庭央看着太子十分斯文悦目地吃东西,一本正经道:“这宫里规矩多,但还不够多,再加两条,把殿下几时几刻用膳、休息写得清楚些,绝不许不遵守。”
太子听了便笑:“这规矩也是有的,然则一忙起来,孤说不吃不睡,也没人能强迫。”
“我也不行吗?”沈庭央托腮在旁笑道。
太子点点头:“你留在孤身边,一切就都听你的。到时专给你打造一枚金令。”
沈庭央被逗得直笑。
殿内气氛和乐融融,沈庭央帮他把看过的书卷收到一边,听到有人进来了,同太子说着什么。
沈庭央从大殿一侧回去的时候,浑身骤然一僵。
只见大殿中央立着一名高挑劲瘦的黑衣男人,从脸上玄铁半面罩、黑纱斗笠,到脚上的黑武靴,浑身遮挡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如一柄漆黑锋利的匕首。
他右手指尖萦绕着淡淡黑色雾气,熟悉无比,正是回到王府那天,遭遇的刺客首领——辛恕!
这是灜西王身边的人,怎么会来东宫?
薄胤被从双腕放血的画面历历在目,沈庭央看见太子并无防备,心下一惊,抽出殿侧侍卫的刀扑身上前:“殿下往后退!”
辛恕反应极快,手心腾起黑雾,沈庭央运足内力,劈山斩海般一刀,带起呼啸猎猎风声,硬是形成一道风墙,阻绝那黑雾飘向太子的可能姓。
他几乎红了眼,白袍猛然翻飞,化身为杀伤力无可比拟的狂兽冲上去,与辛恕缠斗在一处,如一黑一白两条游龙。
沈庭央被激得几乎失去理智,将辛恕逼往远离太子的方向,下意识大吼道:“薄胤!”
他连声喊着薄胤和侯爷,辛恕与他打到殿门口,花重、燕慕伊和薄胤全都赶来了,燕慕伊二话不说抽剑刺向辛恕,沈庭央急道:“太子呢?”
“殿下无事,阿绾,收刀!”花重怕他急怒攻心引得旧疾发作,只得先去护住太子。
燕慕伊的剑与辛恕的龙雀剑打得难舍难分,一时间寒光乱舞,金铁声交错不止,御卫赶来搭弓待命,一片混乱。
沈庭央眼睛发红,看向太子,确定花重在前护着,一切平安。又转头看见给御卫下令的薄胤,薄胤也回头,两人目光正相遇。
沈庭央抓过一名御卫副将顶上薄胤的位置,把薄胤往外赶,怒道:“没听见我叫你吗!”
薄胤猝不及防被他一吼,道:“我来了。”
沈庭央急道:“我的意思是离他远点儿!你不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