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本该第一时间来援,将防线扩展至大良城北四十里,可城中第一时间接到我父王命令,坚壁清野,断绝后路。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傅荣脸色白得像是个死人,只道:“世子怀疑我?自打出事后,我常常梦见王爷,当年出生入死历历在目……”
沈庭央轻轻一笑:“傅将军说时常午夜梦回,怀念崇宁军旧部……”
他字字如刀,凛寒刺骨:“可哪怕在梦里——你真敢见我父王吗?”
他敛去笑容,昏暗中竟有种沈逐泓的气势,又仿佛沈逐泓就站在他身后。傅荣看花了眼,腿一软,踉跄着退到墙边,半晌说不出话。
沈庭央定定看着他:“你们究竟干了什么?引狼入室,还是釜底抽薪?崇宁军从无败绩,若非受同袍暗算,后背插刀,岂会死得一个不剩?”
傅荣失魂落魄,只是摇头喘气,眼前全是沈逐泓威严神色。
沈庭央怒喝:“傅荣,你且看着我!”
傅荣噗通一声跪下,铁镣呛啷砸在地上,口中断断续续:“帕赫……孟……”
沈庭央闻言色变,冲上前去扯起他,傅荣却已咬碎咽下舌底藏匿的毒丸,眨眼间浑身抽搐起来。
薄胤听见动静不对,瞬间赶至,一手抱开沈庭央,另一手探傅荣脉搏,摇摇头:“死了。”
沈庭央浑身颤抖,薄胤将他抱出去,按着他肩膀与他对视:“没事了,我们现在离开,冷静些。”
狱卒迅速前来锁上牢门,薄胤抹去痕迹,立即带沈庭央返回东宫。
等待许久,终于等到今日这个机会,确认了永远不想确认的消息。
沈庭央脸色惨白,傅荣的反应无不证实他猜测,想到父王和数崇宁军遭遇自己人猝不及防的无情屠杀,铺天盖地的骤雨中,四万人马死不瞑目,那场面令他心脏仿佛刀绞一般。
遗传自王妃的旧疾再次复发,东宫大殿一片混乱。薄胤跪在床边,迅速跟御医交代。太子和花重赶回来守在旁边,燕慕伊眉头也紧拧着。
沈庭央把头埋在太子怀里,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浑身发颤,痛得蜷成一团。
他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可字字撕心裂肺:“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太子怒喝:“御医!还磨蹭什么!”
御医跪地颤声道:“殿下,这病须得古方来治,其中几味药,宫里也没有……”
御医说完,大殿里死寂片刻,薄胤起身拿了剑:“我去找鹤鸣草,天黑前回来。”
花重看向燕慕伊,燕慕伊道:“辅都瑞年堂有一株镇店的鸾雀蕊,来往两个时辰。”
殿门外传来错愕的声音,云追舒愣在门口:“这是怎么了?”
听御医说完,云追舒松了口气:“白露丹我家有,我……”嘶地倒抽一口气,“云炼?”
云炼背影已远,云追舒目瞪口呆:“苏晚才是你亲哥吧?”
御医感到脑袋保住了,心里谢天谢地。
奉天殿来诏,太子先行离开。转眼四下寂静,花重守着沈庭央,低声地哄,又喂了安神的药,沈庭央靠在他怀里,眉头依旧没有松开过。
宽阔大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花重垂眸看着他,想起骗过他独自逃到金陵的小狐狸,又想起大雨中跪在皇宫殿前的侧影,光熹二十六年的这场雨,仿佛一直下到了今天。
这朵花矜贵得独一无二。当初不经世事的小太阳,如今时常露出的甜美天真,他似乎明白,薄胤这样的人为何会守在沈庭央身边多年。
薄胤替了当值护卫,在屋脊上等了一夜,云炼则在殿外待了一整晚。燕慕伊叫他们进去,结果一个都不肯进去,沈庭央醒来后,两人就都离开了。
燕慕伊一脸疑惑,这是在搞什么,一头雾水地进去送饭,见沈庭央已经恢复了精神,正被花重威逼利诱着喝第二服药。
“吃饭了,吃完再喝药。”沈庭央如见救星,朝燕慕伊奔来。
跑开两步,花重拎起他丢回床上:“这药是空腹喝的。”
沈庭央耍赖无果,皱着小脸儿一口闷下去,苦得躺下装死:“我甜不起来了,我已经从骨头缝儿苦到头发尖儿了……”
花重喂他一颗桂花糖,好笑道:“怎么瞧着还是甜的?”
燕慕伊:“行吧,我酸了。”
午后时分,沈庭央照例由太子教导功课,一大一小站在一处皆如美玉般,熠熠生辉。
太子对他从不发火,但在臣子面前,脾气并不是好惹的。
“陛下赐燕云侯京中府邸,是原先皇家的一处园子。”太子同他说起今日的事。
燕云侯与崇宁王关系不错,沈庭央想了想:“我能去看看吗?”
“自然。”
照例服了药,太子在庭中躺椅上歇下,沈庭央就守着他,阳光充沛,他像只猫儿伏在太子手边,已经成了习惯。
薄胤立在不远处,目光常常追随着沈庭央,燕慕伊和花重在廊下对弈,春深桃花纷落,满庭静谧,池水中锦鲤尾尖点点涟漪。
沈庭央傍晚去了趟御赐的燕云侯府邸,园子内外幽雅,工匠们已进驻,照着制式作改动。
他四处随意逛着,走进一方庭院,颇喜欢这处布局,抬头见工匠们正拆掉旧瓦,打算铺设新檐。
原先的瓦当拆下来,模模糊糊可见纹样是卷草花纹,并无刻字,往后用作侯爷府邸,自当要刻些吉祥话语的。
沈庭央很随和,工匠们喜欢他,便说:“小少爷是读过书的,不如写几个纹样出来,就照着作了。”
本要拒绝,想了想,沈庭央还是答应了,燕云侯既是父王友人,自己为他写几句吉祥话也好。
他提笔写了 “平乐官阿”、“永受嘉福”、“安平乐未央”,想了想,人生四愿,便又添一副“长相思”,落笔锋端沈静,颇用心。
离开后,沈庭央径直入宫觐见皇帝。
光熹帝这两日正心烦,赤霄宫主事的大巫萨摆了一回道场,占卜天意,要一生辰、体质都极特殊的女子,长居青云山脚下祈福祝祷,便能保佑皇帝长生无极。
泱泱中土大国,找这么一个人也实在不易,而世上有一现成人选,又万万召不来。
那女子便是东钦的洛龙神女桃吉。
把人家的神女挖来,人家岂不得跟你拼命?
沈庭央伏在御座脚下的金绒大毯上,一礼罢,缓缓抬起头:“臣愿北上,为陛下带回神女,愿陛下万世安康,千秋无极。”
第15章 流放
“小十七。”太子在座上,对他招招手。
沈庭央过去,偎在太子身边,握他的手:“殿下不必担心。”
“记得答应过孤什么?”太子揽着他,轻轻拍着他肩膀,秋水般的双目似在沉思。
沈庭央阖了眼睛,微笑道:“无论做什么,平平安安回来。”
东宫大殿静谧明亮,落英被轻风卷入,飘在案头。
北狱司来人,沈庭央双手被扣上镣铐,押出东宫。
入北狱,典狱主事核录口供,一身雪白容纱袍子换做半旧的粗布囚服,沈庭央被关进流放犯监牢内。
一切如他向皇帝所说,按部就班地推进。
他在一间单独牢房,消息传出,云追舒、裴唐、封隐皆来探望,燕慕伊也来了,人如流水聚聚散散,一切归于宁静,已是天黑。
薄胤代太子来看他,沈庭央坐在漆黑牢房内,显得格外纤瘦:“让殿下放心,我自小在北方长大,会适应的很快。”
薄胤静静端详他,道:“可那不是流放。”
“从北方南下流亡的时候,我也算吃过苦,这一路未必多难熬。”沈庭央说。想到薄胤照顾沈庭央的那些年里,从未让他受过丁点儿委屈,不知此时又做何感想。
但沈庭央知道,薄胤什么也不会说,迄今为止,他一句道歉的话也未提。
两人相顾无言,沈庭央看着他的眼睛,却总也看不透。
“君重呢?”沈庭央问,“罢了,他在东宫养好伤,想必会有自己打算的。”
薄胤问:“你又为自己打算过什么?”
沈庭央却不假思索反问:“你呢,不也一样?”
一夜过得很快,牢房里睡觉着实不好受,可这兴许是往后日子里条件最好的一天了。
天未亮,沈庭央被点押出牢房,一系列签押的繁冗程序过后,他混在一行流放犯中间,手脚都束上镣铐,在晨星未灭的寂静清晨,迈着沉重的步伐出城,踏上流放的遥远路途。
走得实在早,城里城外没什么人,这批流放犯之中多数贬官治罪,将来或会召回,路上不会太过苛刻,出城后,纷纷被赶上囚车,铁镣也换为了绳索。
皇城外五十里,郊野山清水秀,路旁远远立着一人,什么也不做,似是等人。
沈庭央靠坐在囚车角落,屈腿闭目养神,晃晃悠悠的节奏实在容易令人发晕,他有武功底子,适应得还不错。
吃得起苦,受得了福,沈庭央自嘲一笑。
路旁那人一身低调的黑衣,墨发如缎,眉目锋锐俊美,简直像是画中之人。押车官卒不由得警惕起来,遥遥喝道:“什么人!”
那男人一颔首,不紧不慢走向囚车队伍,神情淡漠地扫视过去,目光停留在远处沈庭央身上:“我是他的人,要随他北上。”
官卒都怔住了,没见过这么荒谬的事:“流放不是秋游,这里一多半人此生有去无回!你上赶着做什么?”
花重漫不经心,压下不耐烦,“嗯”了一声。
官卒懵完了回过神,斥道:“你当这囚车想进去就进去?都得签押造册之后……”
花重递给他一叠文书:“这个?”
官卒:“……”
头一回见有人自己准备好手续往囚车里钻的。
花重淡淡道:“可以了么?”
官卒已经崩溃了,验过文书,里头还有一份北狱赦令,这人他们不得不收,于是恍惚地将花重关进沈庭央那座囚车内,将他手脚照例束了,囚服就暂时作罢,重新启程。
沈庭央睡得迷糊,晨间阳光纯净而温暖,他先是闻到熟悉好闻的气息,当自己做梦。而后一件外袍披在他肩头,后背便不那么硌了,心想哪位狱友这么心怀大爱?他跟谁都没说过话呢。
沈庭央睁开眼,见他的大美人半蹲跪在面前,眼含隐隐笑意端详他。
囚车并不宽敞,但旁人还是自觉地让出了一小块地方,两人仿佛孤立于这个世界,方寸的小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沈庭央心想,我疯了?
花重伸手摸摸他的头:“小主人,多多关照。”
沈庭央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坐直了瞪大眼睛看他:“君重!你怎么……”
花重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膝盖一点地,倾身拥抱他:“我陪你去。”
流放是什么好事吗?这也黏着跟来,他究竟在想什么?
“你没欠我的,你要报恩也不至于……”沈庭央摇头。
“我无家可归。”花重说的是实话,“哪里都一样,不如和你一起。”
沈庭央无法辩驳,怔怔凝望他,摸了摸肩头那件外袍。
“你方才在睡觉,困了么?”花重坐在他身边,轻车熟路地往沈庭央怀里靠着,闭上眼,长腿半屈起,“我也困了,休息会儿。”
沈庭央见他黏人的劲儿一点没变,一贯把自己当成靠垫。心知他身上伤未痊愈,想必策马赶来是很难受的,便把手搭在花重肩头拥着他,垂眸便是近在咫尺的惑人眉眼、窄挺鼻梁,以及线条优美的唇。
沈庭央手指轻轻滤过花重水墨一般的长发,怀里的大美人缓缓睁开眼,看着他,像是询问他怎么了。
沈庭央笑了笑,轻声问:“伤还没好吧?”
花重就抬手抚摸他的脸,狭长眼尾慵懒之极:“阿绾,你到底有良心,还是没良心呢?”
他们低声私语,摇晃的囚车内,犯人们疲惫地蜷缩着,唯独这个角落聚满了阳光,温暖而静谧。
头一日速度不算快,天黑,一行人马暂歇脚在平原避风处,饮食只能是冷水和干粮。依照大燕律法,流放犯是可以带一部分随身行李的。与沈庭央和花重同在一辆囚车内的两个少年,此时在几步外与家眷聚在一起。
那两个少年是亲兄弟,俊朗端正,家眷之中有两位夫人说话很有分量,其中一女子抬高嗓门招呼打闹的少年:“叶大叶二!过来吃饭!”
官卒临行前被提点过,不动声色给沈庭央和花重送了吃的,花重低声对沈庭央说:“那家人是叶昌的后人。”
沈庭央不由多看了两眼,叶昌是前代名将,族中因派系争斗渐渐没落,但知晓前尘的人,都对叶家抱有几分尊敬。
花重说:“叶大叶二,是叶昌的嫡孙,两位夫人是他们姨母,郭氏和宋氏。”
叶大名叫叶惟铮,姓子热烈活泼,叶二名叫叶惟克,内敛沉稳。郭氏脾气刚烈,说一不二,安排家眷吃饭休息有条不紊,宋氏心细,随身带了不少腌制的肉菜,一大家子围在一块儿边吃边聊天,像是秋游一般。
沈庭央看得很有趣,道:“叶家两个儿子,瞧着都是习武良才,将来若得召回朝,是可以作将领的。”
“他们受桓氏打压,短时间东山再起并不容易。”花重说,又见沈庭央瞧得高兴,眼中神色柔和下来。
“一家人在一处” ,沈庭央道,“说说笑笑,相互扶持,凄风苦雨里也是家。”
沈庭央侧过头,原野上唯一的一簇篝火,将花重的脸映得极不真实。
他此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们仿佛是相依为命,就此山南水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