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动作,他多半心里明白得很。
第二天,沈庭央按时来到书阁,帮帕赫野抄写最后一卷《楚文拾遗》。帕赫野在他身边,腿搭在桌子上,擦拭一柄阔锋长刀。
沈庭央转头看了一眼,帕赫野便说:“认得这刀吗?”
沈庭央想了想:“听说世子的佩刀叫……大叱刀。”
帕赫野点点头,取下刀柄缀着的一枚昆仑玉,抛给沈庭央:“送你了。”
好大方的手笔,这昆仑玉一看就是极品,沈庭央要还给他,帕赫野灰绿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故意凶他:“收好!”
帕赫野身份尊贵,武功又强悍,在书院里有众多拥趸,外族少年们就像他的跟班,一见着就围着他转。
原本书阁里很清静,有人发现帕赫野在,于是呼朋引伴来凑热闹,聚在一起闲聊天。
沈庭央听得耳朵嗡嗡,简直像耳鸣复发了一样,一群男孩子叽叽喳喳起来真是要命。
他挪到清净的角落里。少年们个个都是贵族子弟,家中不是文官就是武将,外族又往往崇尚武力,高谈阔论起来,免不得提起父兄或家族长辈,谁的爹爹打下三城,谁的哥哥封了将军。
各种吹嘘一字不落钻进耳朵里,沈庭央只是低头执笔。少年们口中那些将军的名字,他多少都听说过。
他心想,在座各位的爹,都被我爹揍过。
可是沈逐泓已经不在了,他盯着宣纸出神了许久。
帕赫野从热火朝天的人堆里抽身,坐在沈庭央身边,长出一口气:“一群小屁崽子,吹牛能吹上天。”
沈庭央回过神,侧头打量帕赫野。
“看我干嘛?”帕赫野说。
沈庭央笑了笑:“见他们口气那么大,却都愿意听世子的话,便觉得世子很有王者风范。”
帕赫野嗤笑,开了个出言不逊的玩笑:“怎么,你想让我当我汗王?”
沈庭央却很认真地说:“那样很好啊。”
帕赫野愣了愣:“你还真这么想?”
沈庭央弯眼一笑:“世子会是个很好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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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天时间,小王子帕赫启消瘦了一大圈。
他把沈庭央叫到身边,似乎只有这么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了。
“我三王兄有什么异常吗?”帕赫启忧心地问,“会不会知道大哥让我做的事了?”
沈庭央安抚他:“帕赫野一切如常,只是有时奇怪,多日不见启世子。”
帕赫启想了想:“算了,从前也不是天天去找三王兄的,应当不至于怀疑。”
又叮嘱沈庭央:“明晚你别去他那儿,离他的院子远些。”
于是沈庭央知道,他们明晚就要对帕赫野动手了。敛下眸子,只应了声,什么也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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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书院偏僻角落,沈庭央坐在飞檐间,手里一支笛子,低低地吹起一首《白露》。祭奠亡者的曲调,悲凉回荡。
今日是七七,沈逐泓已殉国四十九日。
沈庭央一身半旧的白袍子,月光下,人如璧玉。苦难没有销蚀他天生的矜贵,反而愈发光华夺目。
空无一人的院子,忽然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沈庭央依旧坐在飞檐上,他望着月亮,衣袍在夜风里轻轻飘荡。
院子里,乌满面色不善:“苏晚,你吹的是什么曲子?”
沈庭央轻轻一笑:“乌满将军觉得好听?我也为你吹一遍罢。”
《白露》是祭奠亡魂的曲子,为他吹,就是咒他死。
乌满刀疤纵横的脸上怒意难掩:“苏晚,你是大良城的人?今天是你们汉人祭奠七七的日子,别说你家里人刚好是今天的忌日!启世子信你,我却不信!”
沈庭央好整以暇地起身,玉立于飞檐翘角之上,垂眸道:“你又能如何?”
乌满缓缓抽刀:“启世子要我今日带你走,苏晚,你这种妖媚惑人的祸害,还是死在这儿比较好。”
沈庭央望向远处:“你们大王子派来杀帕赫野的人,该到了吧?”
乌满一踏墙壁,借力便跃上屋顶,强壮如山的身躯却轻功了得。
孰料沈庭央弯腰拾起脚边的一柄弯刀,目光锐利刺骨:“乌满,血债血偿。”
乌满狰狞怒道:“你会武功!果然是女干细!”
言罢扑身挥起长刀,誓要将沈庭央千刀万剐。
沈庭央足尖如点云乘风,轻飘飘已至三丈之外,踩在屋脊上,好整以暇的一个起手式。
乌满一刀劈碎了房顶,砖石四溅,刀法如疾风骤雨般,锐气割裂了沈庭央一角衣袍。
沈庭央横抵刀背,内力暴涨,故意硬生生接下乌满的一刀。就在乌满将要撕碎他喉咙的时候,腾空一膝击在乌满下巴上,半空中一个漂亮的旋身,膝窝绞住乌满的脖颈,将他狠狠甩飞。
乌满从楼阁上摔到地上,暴喝一声提刀又起,沈庭央却已至他背后,一刀扎穿他,长刀从后背贯穿到腹部,血顺着刀尖滴在地上。
沈庭央站在他身后,淡淡地道:“乌满将军杀我同袍上千,可惜没空一刀一刀剐了你。”
乌满僵硬地立在原地,生命迅速流逝。
沈庭央取出一柄匕首,从他后心刺入,缓缓拧了半圈:“愿你永世不得超生。你的族人,但凡有罪的,来日我必一一回报。”
沈庭央抽出匕首,三两下换上备在假山石后的夜行衣,掏出火折子,一把点了西厢楼阁。
他如暗夜里一只轻盈的燕子,掠身到帕赫启的院子里。
帕赫启心烦意乱,遣散了所有仆从,把自己关在房间内。蜡烛忽然熄灭,房门轻轻的一响,帕赫启魂飞魄散地跳起来:“谁……”
他来不及发声,被沈庭央劈手击晕。
沈庭央下手很轻,帕赫启片刻后转醒,屋子里漆黑一片,他已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口中塞了布团,惊恐地挣扎。
沈庭央压低嗓音,用他根本认不出的音色,以突厥语低低地道:“你给汗王的信里,为何要揭大王子的旧事?”
帕赫启绝望地挣扎,当日沈庭央有意无意提过一句后,他便动了心思,试图撬动大王子的地位,为自己谋求后路。
此刻以为大哥察觉了自己的小动作,他心知自己必死无疑了。
沈庭央握着匕首,在他左脚腕后腕割下一刀,毫不犹豫断了他的脚筋。帕赫启几乎昏死过去,冷汗淋漓。
沈庭央算准时间,匕首抵在他喉咙上时,外头来了人,他装作来不及下手,匆忙翻出后窗消失在夜色中。帕赫启的手下冲进屋子,人仰马翻地救下帕赫启。
帕赫野提着大叱刀,大王子派来的刺客竟都不是他的对手,迟迟未能杀了他。城中官兵看见书院起火,巡防营迅速赶了过来,刺客们只得撤退。
帕赫野冲去帕赫启的院子,见他已没有危险,立即转身去找苏晚。可书院里已经没有了苏晚的踪迹,几处大火吞没了楼阁。他站在火海前大喘着气,深邃的灰绿眸子蓄满愤恨,悲痛地怒吼。
花重快马加鞭,从大良城赶回玄德城,所见亦是这一幕。
燕慕伊袍子上沾了火场的灰烬,禀报道:“奉侯爷的命令,暗中护着苏晚,不过他计划得很缜密,我们没有出手,只是……他已经摆脱我们的跟踪了。”
花重凝目望着大火:“东钦世子呢?”
“帕赫野安然无恙,他与帕赫启定会结成同盟。待他们回到东钦,大王子就离死期不远了……到时继位的,应当会是帕赫野。”燕慕伊说,“侯爷,苏晚若真是小世子,下一步会去哪里?”
花重毫无迟疑地道:“金陵。”
一个月后,一身半旧白袍的小少年牵着马儿,走在江南潋滟的暮色中。
前方一座繁华千古的城池,城门上方,书有遒劲的“金陵”二字。
第10章 斯澈
宽阔主街上,贩夫走卒、华盖雕车络绎不绝,沿路铺子酒楼门庭若市,放眼望去尽是熙熙攘攘的行人。
街边茶楼,沈庭央手边一盏香气袅袅的雀舌:“就快要道别了,不说几句话么?”
他对面端挺地坐着一名黑衣少年,面容冷峻,闻言脸色更冷了几分。
沈庭央一指:“云炼,你家就在那边,满城富贵府邸,都在那一带。”
云炼却一眼也不往外看,他簇长的睫毛垂着,冷淡地沉默。
沈庭央从玄德城一路孤身南下,走最艰险的岭北道,薄胤曾教过他躲避追踪的手段,于是沿路仍有无数人马明里暗里想方设法找他,都未能得逞。
途径庆州的时候,正逢开春饥荒,流民贫民就像遍地野狗。路边衣衫褴褛的少年围殴一人。他一眼看见飞舞的拳脚中,挨打少年那双漆黑倔强的眼,竟如一匹孤狼,趴在地上似乎怎么也打不死。
那双眼里沉默而野蛮的生命力留住了沈庭央,他抽出鞍侧断刀,救了少年。
那少年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沈庭央丢给他半块饼,他就沉默地吃着。
然后,沈庭央就瞥见他破破烂烂的袍子里,肩头露出的一片红色胎记。
左丞相云颐十几年前丢失幼子,寻找多年未果。沈庭央与云家大少爷相识,知道他弟弟丢失的事情,也知道那孩子身上胎记模样。
沈庭央问:“你什么时候的生辰?”
少年哑声答了。
“有名字么?”
少年:“没有爹娘,没有名字。”
兴许是长年独自流浪的缘故,他姓情极冷,锋利的眉目带着某种野姓。
沈庭央轻轻一笑:“愿意跟我走么?”
少年抬眸看见他的笑容,就点了头。
“你姓云,叫云炼。”沈庭央告诉他。
云炼毫无波动地应了一声,仿佛沈庭央所说的一切他都可以接受。
……
可是一进金陵城,云炼就不说话了。
他冷着脸的样子着实与薄胤有些神似,沈庭央手指抵着下巴,瞧着他一笑:“你这稳重又冷漠的,让我想起一个人。”
云炼终于开口:“什么人?”
“已经背叛我的人。”沈庭央淡淡道,“不提了。”
云炼蹙起眉头:“我不会背叛你的。”
沈庭央听了,展颜一笑:“没有把你比作他的意思。咱们的缘分就到这儿了,走吧。”
摸出碎银留在桌上付茶钱,沈庭央起身,云炼只能跟了上去。
左相府。
云家少爷云追舒,是个娃娃脸的少年,一身白锦滚金袍,眼睛大而剔透,不笑也含三分笑,年纪跟沈庭央差不多。
云追舒找回弟弟的激动之情稍平静下来,笑容灿烂地打量沈庭央:“苏晚,我对你倒有些一见如故,这阵子就留下吧,我家里必得重谢于你。”
云追舒从前其实与沈庭央见过。
年纪更小的时候,一群少年在辽阔草原上驰马挽弓,沈庭央很喜欢这位昔日好友。
可惜如今认不得了。
沈庭央以前但凡在外,一概以面具遮面,云追舒并没见过他的长相。况且距上回相聚已有三年,少年人变化飞快,云追舒自然是认不出的。
沈庭央却微微摇头:“在下孑然一身,不求别的,唯有一事。”
云追舒立即道:“只要能办到,绝不推辞,我云家向来不亏待有恩之人。”
沈庭央笑了笑:“在下想求见太子一面,若少爷能帮衬一二,再感谢不过。”
沈庭央不敢贸然去见皇帝。他仔细回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思来想去,找太子是最稳妥的选择。
东宫也不是说进就进,云追舒应下他的请求,但须得拜托父亲打个招呼,至少也要次日才能拜见太子。
云颐和夫人闻讯回府,一家人将失而复得的小儿子云炼视若珍宝。傍晚府里设宴款待沈庭央。
左丞相云颐天命之年,温文尔雅,与躲在山里种地打渔的老丞相杜延年截然不同。颇有风度地道:“苏晚小公子从北方南下,一路不少艰险吧?”
“庆州春荒,北疆难民也四处流离,的确不好走。”沈庭央真诚谦和地道,“好在带回了云炼,别的也不值一提了。”
灯火阑珊的丞相府花园,宴罢人散,沈庭央独自散着步,云炼安静地跟了过来。
“你要走了?”云炼问。
沈庭央笑笑:“明日去见太子,往后如何,尚且还不知道。”
“苏晚。”云炼说。
沈庭央拍拍他肩膀,抬头看了眼空中那轮明月:“追舒很喜欢你这个弟弟,往日的苦都过去了,云炼,要好好过。”
云炼黑眸凝的沉沉,望着他:“我可以跟你走,你要做什么去?”
沈庭央淡淡道:“你是丞相府世子,云炼,你不可以跟在谁身后了。”
翌日,东宫。
得了云府引见,沈庭央随宫人穿过开阔的殿前广场,门庭重重,绕过长长的游廊,一步一步走上石阶,往大殿走去。
他思绪万千。
太子会相信他吗?如今除了薄胤,没人知道他的长相。正是父王从前对他的这种保护,令他能平安走到这儿。可如今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楚腰刀和还霜弓都丢在了王府。他必须获得太子初步的信任才行。
沈庭央的母亲与太子生母都出身苏氏,除了未曾谋面的舅舅,太子已是他唯一的亲人。
近在咫尺的惶惑笼罩了他。
玉阶彤庭的大殿,太子萧斯澈坐在书案后,手边一本打开的折子,一身珠灰宫纱袍,玉冠青丝,眉骨和鼻梁投下分明阴影。
宦官一声通传:“殿下,云家世子带来的人到了。”
沈庭央站在丹墀尽头,宁静地望着一殿之隔的人。
他盯着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