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宁给他的草药全都是用于治愈普通风寒的。
许云宁应该知晓,他不会在自己生病时动用这些草药,可是许云宁依然在草药内淬了毒。
再加上香囊一事……
温行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安!”
他拍案而起,右手紧紧压在轻薄的宣纸上。
唐安应声前来,单膝跪地道:“属下在,公子有何吩咐?”
温行阴沉着脸,低声道:“启程回温府,今夜……替我将温氏账本偷出来。”
“……啊?”
唐安一时间以为后半句是自己听错了,抬起头疑惑地看向温行,“公子是说,要属下偷温府账本?”
“对。”温行毋庸置疑地点点头,面上颇为平静,只是心底早已翻涌起惊涛骇浪。
因着着急慌忙,谢衣又不在东宫内,温行只留下了一张小纸条就同唐安急忙往温将军府赶去。
在他们走后不久,一个修长的身影悄然混入温行在东宫的房中。
他漫不经心地捻起桌面上的小纸条,看着上边龙飞凤舞的几个小字——
“臣有要事回府,今夜不归。”
男子的手倏地一紧,将那纸条包裹其间,从喉间挤出几声阴森渗人的笑。
“小温行,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呢。”
紧接着,那男子随手将纸条一卷,避过东宫的守卫,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头,匆匆回到温府的温行并不知晓自己留给谢衣的纸条已经被人顺走,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夜幕降临。
他已吩咐过唐安,一旦察觉到许云宁回房歇下,就立即行动,将账本给偷来。
但愿一切都不要太糟糕。
温行暗暗在内心祈祷,可是老天爷就是不愿随他意愿——
府上支出明显过大,不像是正常府邸开销。
温行的心宛若一下子坠入冰窖,凉得不能再透彻。
他一手拿着账本,沉默许久。
“公子?可是这帐上出了什么问题?”见温行脸色不好,唐安关切地问了一句。
温行闻言撇开账本,烦躁地揉揉太阳穴。
“账本确实出了问题,但是我暂时不能断定具体是什么问题。”
他呼出一口浊气,敛眸低声道:“此刻未到深夜,你趁着父亲尚未回来,先把账本放回去吧。”
账本到底还是书面化的不正常,温行抱住最后的一丝丝侥幸,决定明日午膳后偷偷跟踪温广,看看他究竟是去何处。
然而唐安应了一声“是”以后又补充道:“公子,您父亲今夜尚未离府。”
“嗯?”温行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
长时间午出晚归,只怕是连傻子都能看得出异常。温广到底是个有谋略的将军,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温行沉吟片刻,道:“是我疏忽了。那你路上小心,将账本放回去后就密切关注父亲的行踪。倘若父亲有要出府的意思,就立即向我禀报。”
唐安知晓温行这几日被迫对走私案进行调查,没有多问,领命而去。
淡黄暖光轻轻摇曳,早就撤了炭火的房中灌进一室冰寒。
温行抱着最后的一丝侥幸,静静在房中等候。
今夜注定无眠。
——
鸡鸣时分,静坐在房中一动不动许久的温行终于等到了唐安的禀报。
他右手手指轻动,缓缓起身道:“辛苦你了,你先去歇息罢。”
“公子不打算让属下去跟踪么?”唐安做好了盯紧温广的打算,猝不及防被温行劝去休息,一时间倍感疑虑。
温行小幅度地撩起嘴角,道:“自然要跟的,不过由我亲自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唐安仿佛看见温行在说这句话的同时,眸底闪过一抹决然。
就好像这一去或许就不会回来了。
唐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主子的事情不是她这个下属可以随意干涉的。
她轻道了一句告退,转身离开了房间。
早已换好衣服的温行也不耽搁,小心翼翼地赶到温府侧门时,正好瞧见温广行色匆匆地快步走出去。
温行屏气凝神,悄悄跟在后头。
温氏武功自出一脉,温行幼时又正好是跟随温余习的一阵子武,后来虽因发现自己真的不是那块料而改为随心练练,却也记得温余教过他的隐匿之法。
之前唐安总是跟丢不过因着不熟悉温广的隐匿法,但温行就不同了——这也是他打算亲自跟踪一趟的原因之一。
他毫不费劲地跟在温广身后,穿梭在章安城寂静的大街小巷之中。
冷风顺着缝隙灌进身体里,温行却像是察觉不到,屏气凝神,不断追踪黑夜中那抹不甚清晰的身影。
两人越走越靠近郊区,而温行的心也跟着往下沉得越深。
大半夜不睡觉跑到郊区去,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小事情。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温广停在一片树林前左右看了几眼,确认无人后倏地钻进了黑漆漆的树林中。
温行没有跟进去,也没有必要再跟进去了。
突如其来的巨石沉甸甸压在他的肩头,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父亲根本就是在意图谋反!
温广在夜晚就鬼鬼祟祟离开,就为了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荒野林区,再联系上许云宁的所作所为,除了暗中养兵别无可能。
温氏虽有温家军,但温家军吃的都是皇粮,难保会不会有大义凛然之士,所以就必须要花费巨大的资产来重新养一支完全归属于温氏的私兵。
当年两人都要他入宫做伴读,想必也是想利用他与谢衣的关系来谋害皇族。
至于安隆帝,估计早就把这些看透了,只是苦于挖掘不出证据才放任他们继续下去。
安隆帝这哪里是要他调查什么走私案?
之前的问话若看作是试探,那么现在的所谓调查分明就是想考验他,逼得他在命与国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第四十七章
意图谋反是要抄家的重罪,假若皇帝心情好了,或者情节尚未严重,或许还可以得个流放免于杀头。
但是温氏军权在握,与皇帝关系不远不近,根本没有可能逃过一劫。
温行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到血肉之中。
他终于明白上一次温余教他安分守己时为什么眸底会有嘲讽了,因为温余也知道这件事情。
他不赞同,可是却没有阻止。
自幼教导他忠君爱国、克己守礼的兄长明明知道父亲心怀不轨却没有想办法阻止,反倒是自己躲到了偏远的边境去。
多么可笑。
温行捂住脸,无声大笑。
冷风顺着缝隙钻进体内,渗入骨缝。
到头来,他也不过是别人精心策划的局中的一颗棋子。
可是他居然还曾经肖想着能得到执棋人的关注。
前世,他是谢衣的棋子。今生,他是温氏的棋子。
从头到尾,只有他一直自以为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但命运却告诉他,这些不过是个假象,他活着本就是一个笑话。
温行挺直的腰板缓缓弯下,把所有的情绪混杂着冷风揉进最深处。
良久,他终于起身,一步一步远离了这片荒郊野岭的树林。
——
次日,东宫内。
谢衣站在空无一人的房前,面沉如水。
“那个,殿下……趁着今日休沐,您去歇会儿吧?”陪着谢衣的福禄忍不住出声劝慰,“温公子就由奴才来等着就好了,您可别累坏了身子。”
温行多久没有回来,谢衣就在这里站了多久。
从最初的担忧着急到最后的平静。
温行的房间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迷魂香的味道,没有出问题的茶水。而且就连安也不知所踪,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温行是自己离开的。
其实自打昨日被安隆帝召见后,谢衣就察觉到温行情绪的不太对劲。
或许是父皇同他说了什么吧。
【“你和他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安隆帝蕴着怒意的话语一遍遍回荡在耳边,宛若带刺的藤蔓,紧紧捆住谢衣的心脏。
他闭了闭眼,终于挪动僵硬了一夜的身子,哑声道:“不必了,孤回去睡会,你也别等了。”
感觉到谢衣心情不佳,福禄虽不理解,还是顺从地道了一声“是”。
谢衣知道自己这时最好派人再去一趟温府,可是临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又被揉碎吞了回去。
谢衣并不知晓早在那一次受污期间,温行就向现在的“谢衣”敞开了一丝心门,只是疲惫于这么多年来的主动得不到任何回应。
即便是前世他真的对不起温行,可是他也是会累的。
或许他就不该选择瞒住温行自己重生的事情。
谢衣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最后还是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另一头,温行正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章安城内。
昨夜之后他就没有再回温府,独自一人晃晃悠悠。
亲眼看着漆黑如墨的夜空逐渐放亮,看着沉寂的章安城逐渐恢复生机。
一个晚上了,他还是没能做出选择。
温行自认做不到完全忠君,但一腔爱国热情不输给任何人,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造反,搅动北朝几十年来的沉静,打乱京城百姓难得的和谐。
然而,他也不愿意为父亲的行为负责。
他直到了昨日才得知这种事情,一旦揭发,哪怕是由他亲自揭发,他也不可能逃过一劫。
可是这件事情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凭什么要他负上连带责任?
就凭那层还不如没有的血缘关系?
他不愿。
但由不得他不愿。
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口,温行迷茫地漫步在清晨几近无人的街道上。
“宴宴,别跑那么快嘛,等等我呀!”
“明明是你太慢……啊!”
一个回眸嘲笑伙伴的小孩不留神间直接地撞上了温行的后背。
温行飞散的思绪被这小孩结结实实地撞了回来。他连忙回身蹲下,轻柔地问:“怎么样了,没事吧?”
小孩揉揉撞疼的鼻尖,一对清澈的眸子里泛起生理姓的水雾。
另一个被他唤作“宴宴”的小男孩也匆匆忙忙赶了过来,因着没听到温行的询问,一把拉住同伴,将他护在身后连连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贪玩撞到您了,您没事吧?”
温行穿得华贵,宴宴看得出他必然是个大户人家,就怕不小心惹恼了他招来麻烦。
半伸出想抚摸男孩发梢的手堪堪顿在半空,宴宴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似乎以为温行想打他。
宴宴身上所着不过粗布麻衣,隐隐间还能见到几个小小的补丁。他的脸蛋带着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所没有的枯黄,顽强张开的手臂瘦瘦弱弱。
温行一愣,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城西,走到了这座京城中最贫苦的地区。
自打入宫以后,温行越来越不常到这边来,以至于这里新生的小孩对他格外陌生。
他顿了顿,将手放到宴宴干枯毛躁的发丝上,轻柔地笑道:“你放心,我没有恶意的,只是想问一下你身后的小孩是不是撞疼了。”
“宴宴你放心啦,这位公子真的没有在责怪我。”
缓过神来的男孩也忙不迭替温行澄清。他的鼻尖泛上微红,白净的脸庞上洋溢着开朗的笑意。
这个男孩似乎不是城西的。
温行眉梢微杨,没有多问。他见小孩没事后放心地起身,浅笑道:“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走啦。”
“公子您……好像不是很开心?”五六岁的小孩尚且单纯,见到温行虽挂着笑意却更显疲惫,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
宴宴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皱着小脸问:“那个,是不是小希方才真的冲撞到您了?”
“没有。”温行无奈地轻拍了一下宴宴的脑袋,“我只是有点心事。说起来还真是羡慕你们,小小年纪什么都不用考虑。”
五六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温行只记得当时的他还没有生那一场大病,再多的就什么都记不清了。
也许也像这两个小孩般活泼好动罢。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眸底黯然。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他们这般无忧无虑过了。
小希感觉到温行沉重的心情,张了张嘴,忽然道:“那公子要是不嫌弃,陪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嗯?”温行一怔,倒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受到小孩的邀请。
“小希!”宴宴责怪似的剜了小希一眼,歉意道,“对不起啊公子,小希心直口快,还望公子不要生气。”
温行看得出来,宴宴这大抵是因着家境贫困而养出来刻在骨子里的自卑。
他弯弯眉眼,在宴宴虽忐忑,但也蕴着一抹期待的目光中点头应下了。
“你们不嫌弃我才是我的荣幸呢。”
温行笑意吟吟,暂时抛去自己的处境,任由自己沉沦在难得的欢乐时光。
温氏谋反?命国抉择?
见鬼去吧。
现在的他是小孩眼中的普通富贵人家子弟,而不是那个所谓温氏的二公子,太子曾经的伴读。
在这短暂的玩耍期间,温行也了解到了一些关于宴宴和小希的事情。
小希是住在城东的商贾世家的孩子,家境虽称不上富贵,但也算是不错。
而宴宴就是城西土生土长的贫穷孩子。近几年在太子有意无意的照拂下,城西百姓逐渐有了活干,处境比之前好了不少,勉强能摸个温饱。
但是长期下来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