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言逐一回过头去,便见那一身鸦黑素袍的易上闲,正负手立于重重人影之间,眸光冰冷,仿若一刃无情锋刀。
但凡是在祸水河畔一带混过打拼过的本土人士,无人不知晓那鲜有人至的东南长行居里,究竟藏有怎般一个厉害人物。
有人可能不曾有缘面见易上闲,但多多少少一定听过有关他的诸类传说。从二十年前劫龙印现世之争,到事后晏欺受伤坠入洗心谷,几乎所有与聆台一剑派息息相关的凶大事件,他长行居都会以一种尤为重要的身份紧随其后。
因此人们只要一眼瞧见这位不苟言笑的神仙人物,那本质上……和见了鬼并没有什么区别。尤其是这面馆里一群不知好歹的地痞流氓,那抬头看了易上闲,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似的,方才还趾高气昂寻人要钱的一张张丑恶嘴脸,这会子刷的一下绿了大半,连着哆哆嗦嗦好一阵子,就差给他当场跪地磕下头来。
好在易上闲是个实在人。说给钱,便从腰间解下随身携带的银两袋,里头其实没剩下多少,但倒出来凑一凑,拿去买两大坛子陈年好酒来喝,也是必然足够的。
花钱消灾,息事宁人。
众食客颤巍巍接过易上闲亲手递来的一把碎银,当下也不再惹是生非了,一个接着一个转身迈出了门去,纷纷作鸟兽散。
随后,偌大一间腥臭四溢的小面馆里,便只剩他们三人在原地干干杵着。还有那不敢吱声的小店老板,彼时带着他家伙计缩在厨房的长帘后方,没那胆量出来露脸。
薛岚因这会儿低头下去,门槛内侧躺着的那对乞丐母子已经挣扎着坐起身来了。他俩一身狼狈血迹尚未干涸,怀里那四五岁的小男娃儿也正跟着啼哭不止,腿上胳膊上挂的一堆秽物,和着血水混为一团,简直叫人不堪入目。
薛岚因原不知道程避竟是这样有善心的一个人。眼下这小子倒也不嫌膈应,就地蹲了下去,从怀里抽出两张帕子,递给那对母子擦脸擦身。
那乞丐母亲警惕心强,看人凑近来,第一反应是躲。过了一会儿,见人似乎没什么恶意,便抖着一双枯瘦的手掌去接。借着她抬头时候的某个微妙角度,薛岚因能瞧见她眼底是隐约夹着眼泪的,没能掉出来,总归是种说不出的可悲心酸。
她嗓子很哑,哑到几乎没有声音。但她还是费力张了张嘴,看口型,该是挤出一句“谢谢”。
程避冲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薛岚因道:“我们家乡闹饥荒那阵子,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你自个儿可能没体会过,满大街都是乞讨的难民,吃不饱穿不暖,病的病,死的死。”
薛岚因对这种事其实并没什么感觉。他有同情心,但不会经常泛滥,他可以理解程避这样的做法,可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却不一定会向这些弱者主动施以援手。
薛岚因道:“你现在救了他俩,有什么用呢?大街上乞丐那么多,你总不能每个人都捡回去,一人施舍一碗米粥,再赏一袋银子吧?”
程避冷哼一声,不屑看他:“我乐意,行不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易上闲就抱臂站在他四人身后,也没说什么。薛岚因觉得尴尬,索姓撇过头去,逗那母亲怀里的小男娃儿玩。
别说,这男娃一张小脸给帕子揉干净了,还生得挺俊,指不定将来长大了,会是怎样一个翩翩少年。可他一见到薛岚因,就止不住哭,分明嗓子都嘶得厉害,也不知是怎么了,偏得在他面前一串接一串掉眼泪。
薛岚因没办法,只得跟着一起蹲下去。他这一蹲,怀里那支簪子就给一咕噜滚了出来,待要伸手去捡,另一只小手却从别处抢了先头,一把将它捞回去,牢牢攥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薛岚因一抬头,便正好对上那男娃儿一双清亮黝黑的眼。
片晌之余,男娃终于不再哭了,咧开一张隐有干裂的小嘴,咯咯笑出了声儿。
他手里捏着那支并不怎么好看的簪子,似乎很是喜欢簪尾镶的那朵碧玉花儿,和着晨时缓和温软的阳光,显得有些晶莹剔透,很是惹人喜爱。
薛岚因当然不像程避那样慷慨大方,眼看着自己亲手挑的宝贝落旁人手里了,整个人便像是一只炸毛的刺猬,连带声音也一并冷了下来,严厉得简直可怕:“……拿回来!”
第127章 师父出关!
他这么一声令, 人家男娃儿原是没在哭的, 这会子由他震得整个人一颤,当场又呜哩呜啦哭了出来,脏兮兮的鼻涕眼泪瞬间糊了满脸。
乞丐母亲约莫也是怕惹事了, 一面拍打着孩子紧握簪子的小手, 一面急着出声斥道:“还给人家,快还给人家!”
男娃儿还是在哭,没完没了的,薛岚因头都大了, 一方面更是窘得尴尬,一方面又无从下手。这时程避就在他旁边,一胳膊肘用力捅了捅他, 小声说道:“一支簪子而已,给人家就是了,明儿自己再雕一个不就成了?”
薛岚因脸都青了,十张嘴也说不明白:“不是, 那可是我买来给……”
“别小气, 给他给他,拿去玩儿。”
程避平日一副木头姓子, 待小孩子却是难得温柔。彼时弯腰凑上前去,以手帕轻轻揩干男娃儿脸上的泪珠,一声跟着一声小心哄道:“别哭了,别哭了,簪子送你, 送你就是啦……”
那乞丐母亲也算是个知恩的,这会子没能力给出什么报答,便只能一个劲地点头道谢。两人对着程避皆是一脸感激涕零,反显得薛岚因卡在中间难得做人,一时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后来也只能摊手后退,无奈又服气地道:“罢了,给给给,要什么我都给!”
程避在旁看得笑了,道:“给你气的,多大点事!”
“成。”薛岚因别扭道,“以后你给你媳妇买东西,也都送去让叫花子当玩具。”
程避:“你……”
两人还待要争,身后的易上闲却是不肯再等了,扬了声音,冷冷唤道:“……还走不走了?事情办完了,早些回去!”
程避听罢,连忙站直身来,点头称是。师兄弟二人别过那对乞丐母子,即刻追上易上闲的脚步往长行居走。
临离开前,薛岚因还意犹未尽,折回去对那小男娃儿说道:“簪子现在给你了,那本该是给我媳妇儿带的礼物。你以后长大了,可别学得和强盗一样,老寻着人家手里的东西抢!”
小男娃儿根本听不懂,也就眨巴眨巴眼,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薛岚因的脸看。其实薛岚因心里大不痛快,还有许多话要与他讲,幸而程避觉得丢人,赶在他开口叨叨之前,飞快把人给拽了回去。
三人步履缓慢,提着大包小包的棉衣与被褥,走在距离长行居不远的一处窄巷子里。
程避刚刚做了好事,那脸上便跟蜜一样甜,唯一有那么一点愧疚的,就是害得自家师父白白散了一趟钱财。
好在易上闲也认为自己教徒有方,便也不觉得散财是件多可惜的事情,反而难得赞许肯定地对程避说道:“做的不错,救人于水火,本该是长行居应当履行的指责。”
程避经不得夸,尤其是易上闲这一句话后,整张脸便像开了一朵花儿似的,别提有多灿烂。
薛岚因那会子走在他旁边,感觉眼睛都要瞎了。可一方面想着又很不是滋味,人家师徒两个,你夸一句我笑一个的其乐融融,他薛岚因独自一人夹在中间,便显得尤为落寞凄凉。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特别想扑进自己师父怀里,一个劲儿地朝他打滚撒泼。
可他现在不光撒不成泼,本想着用来讨好师父的礼物也给旁人白抢去了,那心情简直糟糕得透顶。
“你们救人于水火。”薛岚因道,“谁来救我于水火?”
程避偏头看他,直道:“小家子气的,你师父难道不曾教你,要多多行善积德吗?”
——还真没教过。
薛岚因一时无言以对,只好露/出一脸透不过气的窒息表情。
巧在此时,一旁的易上闲也淡淡开口说道:“……你要知道,当年聆台一剑派初创立不久的时候,他们的掌门人,几乎是倾尽了手中现有的全部财力与家业,去接济沽离镇内外一众无家可归的难民百姓。时至今日,聆台一剑派为何在江湖上的口碑与威望在不断累积增长,最终坐拥名门之首的崇高地位——也正是因为他们百年以来,行的大多是问心无愧的善事,不负众望所托,受人百般尊崇。”
程避听得极是认真,薛岚因则始终闭着眼睛心不在焉。
“长行居受丰埃剑主亲手协理多年,其一贯所宣扬秉持的信念,与聆台一剑派之间,多有重合相通之处。”易上闲面色不变,语态却渐渐加重几分,“程避,你既入我长行居中,作为我门下唯一亲传弟子——素日所怀正义慈悲之心,绝不可轻易缺失。”
“……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不可徒增恶念,更不可产生大肆杀孽之心。”
他这一番话,说得实在意味不明。程避心姓温和良善,因而没能听得太懂,拧着眉头思考了半天,最终也只勉强挤出一句:“弟子……受教。”
倒是薛岚因仿佛听出一点什么来了,但他脑袋明显不怎么够用。加上有些话,他实在不想巴着别人家的师父问个清楚明白,所以他干脆眯着一双无神的桃花眼,抬头望天,一路基本无话。
这一阵子距离立冬才刚过不久,南域一带天气湿冷入骨,寒风却干燥锋利,连带着天边的颜色也是灰败颓唐,尽染成满目毫无温度的惨白。
薛岚因不习惯南方一贯反复无常的气候,他猜晏欺多半也是不习惯的。两人之前在北域住得久了,经常并肩坐在炕上喝茶嗑瓜子,座下垫张软枕,一件单衣穿得也足够保暖,日子过得很是舒适滋润。
而南域偏是截然不同。像晏欺这样怕冷又易体寒的人,里三层外三层也就罢了,完事儿了,手里还务必得夹个汤婆子——
于是,薛岚因大手一挥,总共给自家媳妇买了三个。料定他闭关出来之后,必是冻得瑟瑟发抖,但碍于面子上可能过不太去,他多半会选择缄默不言。
褥子和狐裘也是崭新刚买的,薛岚因自己掏了私房钱,东西也给藏到屋里头捂得严实,生怕由程避那混小子一眼见了,又发善心拿去造福了满街的叫花子。
一切预备得正好,就等晏欺出关那天。他自己定下的五天时间,其实薛岚因也不怎么敢相信,同时怕晏欺因着过分急切受到影响,薛岚因甚至没敢再去他门前蹲着。
没有媳妇的日子,他每天也就在长行居里读读书,抄抄经,还有一样——等待从枕传递回来的消息。
说来也是奇怪,从枕此次一去不返,自离开那日起,就彻底陷入了沓无音讯的僵局。
起先薛岚因还担心他让闻翩鸿给一次抓了个现行,后来才知道,实际在沽离镇往聆台山一带的大范围内,藏有长行居派遣出去的眼线不下五人。也就是说,一旦从枕那头有任何异常情况下的风吹草动,易上闲在这一边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但很遗憾的是,人家做事全然不留底,寻常人根本没法如愿料到他的行踪。
薛岚因不是没往其他的方向想过,甚至猜他死了,人间蒸发了,遭人暗杀了——再离谱一点,说他沿途逃回了北域白乌族,也不是没那个可能。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薛岚因还没抽出时间将这些往细了深了的地方想——五日期过,几乎是毫无征兆的,晏欺如约出关,兑现了自己曾经亲口许下的诺言。
薛岚因原没想过他会这么快出关。当日祸水河畔,就像是在刻意迎接他的到来似的,窸窸窣窣下起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鹅毛大雪。
长行居内大小各式的池塘简直数不胜数,这样一来,也就没命似的结成了冰。
程避自告奋勇,大清早便怀抱了一把大铁铲,跑去各后院的长廊内外清扫积雪。薛岚因一脸不屑,索姓捏着一根钓竿儿盘腿坐在池塘边上,一声不响地望向冰面穷发呆。
程避问他:“……你干嘛?”
薛岚因道:“钓鱼。”
“无聊。”程避道,“大冬天的,哪儿来的鱼?”
薛岚因头也不回,刚想说两句随随便便应付了他,忽而身后传来一道轻而冷的和缓男声,漾在雪地里,低淡得几近微不可闻。
“……谁说没有鱼?”
薛岚因浑身一滞,当真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然而一转身,就见一抹清瘦的人影站定在长廊不远的拐角处,温润的双眼,似还隐隐带有一丝白雪皑皑的凉薄。
然后薛岚因就疯了。钓竿啪嗒一声扔地上,回头逮着就往人怀里狠狠撞了进去。
那时候程避也傻了,眼看着薛岚因像是一条失去理智的疯狗,从池塘边上一路追到了长廊尽头,最后一咕噜把廊下那人抱了满怀,就差将人给彻彻底底揉为一体。
程避骇得猛一抬头,只远远瞥见一人纤尘不染的修长身形,彼时背对漫天冰冷的无穷白迹,几乎要与四下交错叠覆的新雪融为一处。
那就是薛岚因自始至终心心念念着的师父——晏欺。
第128章 养师父攻略
其实程避活到如今这般年纪, 鲜少遇过像晏欺这样一类, 很难用言语来详细描述的飘忽人物。
他第一反应,只觉得晏欺长得甚是好看。除此之外,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形容他更为合适。
晏欺那种好看, 是生在骨子里的致命阴柔。也许再早几年, 他十来岁那个时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