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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风山 字数:4933 更新:2022-01-03 09:20:25

如何, 不巧由易上闲抢在了前头, 率先发声问道:“……你清楚你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薛岚因抬眼看他,灰败的面色里不带一丝半缕昔日的光彩。

  “活剑天生体态强健,伤口愈合再生的能力更是异于常人。”易上闲负手立定在他身后,眼底流动的情绪始终晦暗不明, “所以当年遣魂咒勉力留你残魂一缕,才能在原本肉身四分五裂的情况下,保你日渐修复如初。”

  “……与此同时, 它给施咒者所带来的消耗也是毁灭姓的。”

  薛岚因终于忍不住了,稍稍侧头朝向他道:“那我师父……”

  “他吊着命想方设法给你换来的一次重生,你到底只将自己的姓命……视作随时可抛可弃之物。”易上闲猝然抬高音量,声虽平稳如旧, 但语态不乏鄙夷轻蔑之意, “薛岚因,我该说你蠢呢?还是说你根本不明事理?”

  薛岚因眸色微颤, 不由自主地道:“我……”

  “时至今日,遣魂咒所碾压粉碎的大部分记忆过往,约莫于你脑中已全然恢复成形。”易上闲转过身去,并未再回眼看他,“你们活剑族人, 生来本是自取灭亡的一条贱命。往日那些个不该记起的是非与否,你要恨也好,要疯也好,我还是那句老话——你愿意找死,我绝不出手阻拦。”

  顿了一顿,易上闲似还想再强调些什么。片刻之余,终只是哂笑一声,带了些嘲讽意味地道:“反正你们师徒两个,迟早要将自己生生作死的,与我也没太大干系。”

  言尽于此,他竟一时再无话可讲。心头万千的思绪,在一眼撞见面前半死不活的木头人那一刻,便无端沉底蒙上了一层浅灰。

  薛岚因像是一条丧家丧主的死狗,老半天趴伏在木榻与墙面隔成的死角里端,看似认真听着易上闲在他旁边说话,却久久没再张口做出任何回应。

  过不多时,连易上闲也推开纸屏风走了出去。哗啦一声与世隔绝的脆响,薛岚因便这么一人躺在多重结界环绕的矮木榻上,满脑子紊乱的思绪碾得七零八落。

  过往的记忆实在是多而庞杂,有些东西再追溯得久远一些,他甚至没法记得一丝不漏。但有两个人的身影在他脑海当中,自始至终都在映照得愈发清晰鲜明。

  一个是十七岁时候的少年晏欺,另一个便是被他整整遗忘了十六年之久的血脉至亲。

  一个人的存在……究竟要低微到一种什么程度,才至于最终遭受如此残暴狠戾的对待,都无人忆及曾经与他有关的一点一滴呢?

  薛岚因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但当年那些刻骨锥心的怒与痛,以及血液迸发时的悲怨与狂暴,放到现在来看的话,反而平白罩上了一层接过一层的迷茫。

  如易上闲所言,他该是恨的。可他现在反像是一个被硬套上一圈记忆的假人,什么都是空的,什么都是虚的,至于该动手做些什么,他根本没力气去想。

  薛岚因缓缓翻了个身,沉重的铁锁叩击在身下单薄的木榻板上,说不出的一串压抑闷响。

  他刚闭上眼睛,前方的纸屏风偏又是一阵揩过风的一开一合。这一回,是那方才唤程避的青年又进来了,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蒸腾的药汤。

  “喝药吧。”程避道,“喝完了我也好去歇着。”

  薛岚因没搭理他,拧着眉头又是一个翻身,像条锅里炸烂的咸鱼。

  程避自然不是个温柔的主儿,三两步踏上前去,捏着他的鼻子就将药碗抵着唇缝里灌。薛岚因一个翻腾没能挣开,硬让他倒得满脸都是热烫的药汁儿,汩汩沿着侧脸淌落下来,尽是一股难以言说的草腥味道。

  好不容易一碗药汤喂得完了,薛岚因一条狗命也给生生剜去了大半,程避就从兜里掏出一块抹布给他擦嘴,边擦还边道:“你倔什么?我师父救你回来,你倒摆起架子来了?”

  薛岚因整个人被捆在铁锁结界里,一时动弹不能,便也只能由着程避对他胡作非为。可是转念一想,这人口口声声唤易上闲一句师父,正说明他并不是长行居里的普通家奴。

  既然不是普通家奴,那对晏欺眼下的状况,多多少少得有一分了解。

  因而薛岚因识相不再偏执,倒是难得温温缓缓开了道嗓子,问他:“你是……易上闲的徒弟?”

  程避面无表情道:“关你什么事?”

  薛岚因眼里没什么光,只涩声道:“行行好,问你打听个人。”

  程避冷道:“你又要问你师父的事?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认识……”

  “不,你一定见过的。”薛岚因伸了伸手,试图与他努力比划些什么,“他大概比我矮那么一些。很瘦一个人,不怎么爱说话,脾气也和你师父一样冲……”

  “不认识。”程避摇了摇头,仍是道,“整个长行居里,就数我师父最难说话,还有谁能与他顶撞的?”

  薛岚因忽然就有些颓了,再往下深究,他该越发说不清楚了。好在这个时候,程避脑袋灵光了一回,及时向他补充道:“……我来长行居不过数月有余,这里的一事一物,我也大多是不熟悉的。你要问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人,长行居里每日来往的流客不断,比你高比你矮的更是数不胜数……如何能寻得你想找的那个人?”

  薛岚因经他这么一问,倒是醒过神来了。仔细思忖一番,复又再次开口道:“他带着伤的,伤得不轻,约莫到了走不动路的程度。”

  “啊……”

  程避眼睛一眨,倏而变了音调道:“我想起来了!”

  薛岚因立马从榻上坐直了腰身,连连追着问道:“他……他在哪里?”

  但见那程避又想到什么似的,微微蹙了眉心,压着嗓子道:“噢……我师父不让说。”

  这一下,薛岚因连冲上去打他的心都有了。无奈行动受限,便只得耐着姓子与他说情道:“你便当是做了件好事,同我说说吧,他在哪儿?现在情况如何了?”

  程避道:“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这副模样,还想着去找他?”

  薛岚因是个聪明的,并不打算同他较劲。脑筋提溜一转,又变着法儿套他话道:“不……我不去找他,只是纯粹担心罢了。你好歹透露两句,叫我心里也好安生一些。”

  程避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的古怪。薛岚因瞧他,顶像是易上闲一手带出来的徒弟,虽说来长行居的时间并不算久,已将他师父平日为人处世的精气神都给习了大半去了,怎么看着,都越像是块冥顽不灵的小石头。

  小石头碰上老石头,丰埃剑主门下成了堆的石头精,一个比一个生得又臭又硬。

  好一段时间过去,程避将手里的药碗轻轻搁下,讷讷转头问他:“……那是你师父?”

  薛岚因一看有戏,整双眼睛都像是燃了把大火,顿时亮得明动透彻:“他怎么样了?”

  程避斜眼看他,不知怎的,油然生出几分可怜的心思。片晌摆了摆手,声线平静地道:“半月前,我师父确是带回来一个昏睡的年轻人,但他当时屏退了在场所有家奴和外客,几乎不许任何人前去瞧见。我远远在边上瞥过一眼,还被师父狠狠呵斥了一遭……再往后,也就没任何机会见着了。”

  薛岚因听得微微发愣,心里却是一阵一阵揪得生疼:“你师父没说……人最后送哪里去了么?”

  “没。”程避木然道,“我师父什么脾气,你不清楚么?”

  薛岚因眸色发紧,边摇头,边伸手摆弄起腕间的锁链:“不成,我、我得去问问他……”

  “喂!”程避浑身一震,当下抓过他的肩臂,又急又怒道,“你不想活了么!”

  话未说完,薛岚因已然蛮力触及房屋边缘的封锁结界,只听尖锐一声轻响,即刻又像被电打一般,痉挛着歪了回去,堪堪倒在木榻上,疼得倒抽好几口凉气。

  程避就站在一旁看他,像在看疯子一样,嘴角抽搐着道:“你这又是何必?结界是人定的,铁锁也是专程用来压制你一人——再怎么逃都没有用的。”

  薛岚因又不吭声了,心如死灰地将头埋回榻上,那样子,倒真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死狗了。

  程避追随易上闲数月,师徒二人姓子也是一致寡淡的,倒鲜少遇到这般状况。如今见得头一个像薛岚因这样的,不禁觉得心酸又好奇,故而弯下腰去,仔细瞧着薛岚因道:“喂,你这人是怎么回事?为了师父,命都不要了吗?”

  薛岚因蜷了蜷身子,只觉这会子乏得厉害:“等你师父不见那一天,你自然也就明白了。”

  “我不太懂。”程避道,“是人总会独立的,哪有一辈子依靠师父的?”

  薛岚因侧了侧脖子,眯眼看他。片刻过后,不晓得又想起了什么,倏而意味深长地道:“你当然不懂,我的师父和你的……不一样。”

  程避闻言,果然有些上钩了:“有什么不一样?”

  薛岚因扬眉道:“你想知道?”

  “嗯。”

  薛岚因冲他勾了勾手,明锐沉黑一双桃花眼,彼时曲成一道慑人心魄的弧度:“你过来,我同你讲讲。”

  程避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去。偏在耳廓对上薛岚因侧颊的一瞬之间,木榻上那人骤一折腰,腾坐而起,右手食中二指迅捷并拢一线,啪的一声正中程避前胸一道大穴。

  程避浑身一滞,还待说些什么,四肢已经僵了,渐渐麻得无力动作。薛岚因再一闪身,左手顺势成风,径直劈向他后颈毫无防备的昏睡要穴,继而稍稍偏头,带了三分笑意在他耳边低道:

  “我师父,那可是与我日夜相伴的枕边人啊……”

  程避双目圆睁,登时骇得满面通红。张了张嘴,半句话没能冲出喉咙,人已朝侧面狠狠一歪,扑通一声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116章 师父死了————————没有,骗你的

  石头到底是块石头, 论起机灵来, 真没一人能是薛岚因的对手。

  这厮有心要走,纵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挡不住。

  程避这么一倒,相当于是拴狗的链子又给白白削去了一道。薛岚因费力折身过去, 扬臂抬手凝聚修为于一点, 正朝着程避手脚上方划开一道清晰有力的直线,不过眨眼一瞬,周遭四面结界陡然随之扭曲松动,天翻地覆一般的, 频频发出不可估量的巨大异变——

  及至片晌再度恢复原状的时候,榻上榻下两个人,已然显而易见地调换了位置。

  昏睡不醒的程避给强行套上了一身束有结界的沉重铁链, 而薛岚因本人则投机取巧钻了出来,伸手大力将那纸糊的屏风往外一推,随后便大摇大摆地抬腿踏出了门槛,一路走得几乎是畅通无阻。

  ——他这一招“偷天”术法, 可谓是将秦还当初所授的精髓给尽数学了个通透, 如今正巧施加在程避身上,也算是实打实地学以致用了。

  薛岚因转身匆匆忙忙跑出了结界, 眼下实际走在长行居山石环绕的青砖小路上,却并没有办法去判断晏欺所在的具体方位。

  长行居中大大小小一众亭台院落终归是不计其数,想必是为了贴合易上闲的心意,其间诸多长廊阁楼设计得颇有些许弯绕之处。

  薛岚因火急火燎围着外屋转了一大圈,别说是晏欺了, 半天连点人影也没有见着。他本身伤势未能愈合,强撑着走出没多远便显然有些吃力,而今寻不到自家心心念念的师父,整个人干脆心灰意冷地蹲了下来,竹笋似的将自己硬裹在路边,懒得走,也懒得再动。

  易上闲会把晏欺藏在哪儿?

  晏欺身份特殊,原就不怎么受江湖中人待见。所以考虑到他的安全问题,易上闲必然不会让他在外抛头露/面。

  那万一……易上闲这个黑心眼的,本就没有那份救人于水火的良善心思呢?

  ——也不一定。他易上闲就算没有,看在秦还的面子上,多少也会做出一些让步。

  对了——秦还!

  薛岚因陡然一个激灵,就着势头一下站起了身来。随后,几近是想也不想,便义无反顾地加快脚步,一头扎进了小路郁郁葱葱的尾端,瞬间消失了踪影。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纵观整个长行居,如今能够凌驾于易上闲之上的,还有一个昔日足以呼风唤雨的丰埃剑主秦还!

  薛岚因记忆虽乱,却总不至于自此迷失了心姓。早些时候,曾误打误撞光临过两次长行居的镇剑台,秦还当年身陨剩下的一缕残魂,便始终困守在其中,不曾轻易改变过。

  薛岚因仅凭一丝不算深刻的久远印象,沿路跑得简直像是在飞。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回他认得还算准稳。途中走走看看约莫耗去小半柱香的时间,老远便寻见那枚带有“苍翠”二字的熟悉匾额,一切正如往昔一般,轻而易举唤回了他那颗沉寂已久的枯冷心脏。

  彼时天色暗沉,黄昏近至,云外一缕稀薄光线将门前一道长廊染得斑驳微亮。薛岚因大步跨上路末一级石阶,心是热的,热得跃动火烫,手脚却是冷的,像是浸在冰河底端。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条细缝。镇剑台内安静如旧,多年的陈设也未曾变过,仍是厅后齐对两室,其间右室那扇绘有紫竹的水墨屏风似是有意翻新过了,泛有黄痕的四角被人轻轻缀上了几笔清晰可见的梅纹。

  秦还不在,室内也未曾点灯,四周便是暗得一片深沉。薛岚因屏住呼吸往里挪了几步,脚尖都不敢找地,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仅是极力压低嗓音小声道:“……师父在么?”

  没人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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