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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蓝风山 字数:4913 更新:2022-01-03 09:20:18

遭她反击,也全然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情,闪身想要躲开,却是为时已晚。他避离得虽是迅速,但那一记手刀后紧接了一刃匕首,刀尖朝里,便是正巧对着人脸,不过片晌之余,只听得撕拉一声刺耳的轻响,他那掩面用的黑纱,竟被她单用一手强行划开了大半!

  要知道那谷鹤白素来惯是覆面出行,平生最厌旁人取他面纱,早前晏欺这么夺过一次,已是直接触了他的底线,而今就连这愚笨的女人亦敢待他如此,他又怎会心慈手软?

  谷鹤白面色陡沉,幡然一掌径直抬起,几近要在云遮欢收手回袖的下一刻,灌注力道推向她的胸口——然而无意偏头,却在望见她反应的那一瞬间,生生停在了半空。

  云遮欢眼神涣散,飘忽里像是硬塞了一团蒙蒙的雾气。但那一双眼珠子却是鲜活的,漫着显而易见的某种情绪,那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但他看在眼里,只觉愈发的震撼惊心。

  她面对着他,视线一刻不离他黑纱划开后的面容,颤抖的双腿支不稳脚跟,竟就这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借着林中枯萎稀薄的星光,谷鹤白甚至可以看清她眼底盈满的泪意。

  “是你……真的是你……”

  她顾自一人喃喃说着,那样子当真是好笑得很。方才那点带着攻击意味的动作已消去了大半,转带着肩膀也一并软了下去,倾倒坍塌,像是山崩地裂后的惨烈,凄楚而又锥心,痛得叫她自己难耐。

  然而谷鹤白却在她那情绪愈渐分明的眼底里,无端品出了一丝筹腻且难以言说的味道。

  “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二十多年了,可能你……早该忘记了,但是当年的事情,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

  ……痴恋。

  是了,正是痴恋。

  谷鹤白伸出手,饱含调侃地抚了抚自己身上这件独一无二的皮囊,忽然从她接近疯魔的反应里,找到了某些比直接报复更为有趣的事情。

  因此,他将已经快要狠狠挥出的一记掌风,悄无声息地拢回了袖中,转而收敛表情,微微笑着,略带试探姓地回应她道:

  “……是我。”

  大夜已至三更。郊外的枯林里结了氵朝,像是浸泡在大片氤氲的河水里,久而久之,便渐渐生成了阴冷的寒气。

  薛岚因一面背着晏欺,一面伸手燃了一盏纸灯,提在枝杈飞舞的枯木林里,踱来踱去,笼统绕了不知有多少圈,终归没能寻得云遮欢的身影。

  “奇了怪了,拾点柴火罢了,能跑哪儿去啊……?”

  他一时正有些摸不着头脑,恰逢晏欺扬手起来,毫不留情赏他一记爆栗,顺带一并出声骂道:“凡事如若交由你手上去办,算是全完了!”

  他没什么力气,敲薛岚因脑壳儿上,仿佛在给他捋毛似的,又轻又柔,却更像是一柄细长准狠的冷剑,径直戳他心窝窝里了,说不出的心疼与心酸。

  他忽然没脑子的,脚步一停,回头对晏欺说道:“还找什么啊……不找了,管她什么狗屁劫龙印,我们回去吧,师父。”

  晏欺一头雾水,伏在他背上,讷讷问道:“这么晚了,回哪儿去?”

  薛岚因道:“敛水竹林……”

  晏欺一下就说不出话了,像被哽着,喉咙里涩得发紧。

  “……回去吧,师父,我以后再也不会到处跑了。”

  其实很多时候,薛岚因一直在想,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从敛水竹林里出来。强烈的好奇心作祟,迫使他将原本平平淡淡的安生日子彻底打碎,继而走上了追寻记忆这条永久的不归路。

  可是后来怎么样了呢?他找到了当年和洗心谷一战有关的蛛丝马迹,甚至因此牵扯出更多类似于此的重要人物。

  但晏欺却在他面前垮下来了。

  除了师父,他在这世上本就没剩下什么值得留恋的人或事,往后师父一走,他大概也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穷到连最后的一份温存,也不配予他拥有。

  薛岚因偏头凝视着晏欺,幽幽纸灯下苍白如旧的侧脸。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抱着他,缓缓弯下腰身,将脑袋低低埋入他雪白的襟口。

  “我错了,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薛小矛……”

  晏欺目光温软。温软里裹挟着平顺的湿润。他很少以这样一种眼神去注视着某一个人,大多数时候,冷淡,鄙夷,甚至带了些轻蔑意味的高傲。

  偶尔转眼即逝的微末柔情,也仅仅只给了薛岚因一人。

  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够做的事情。除了极力的温柔以待,他再拿不出什么,用来抚慰眼前陷入惊恐仓皇的爱人。

  “我早说了,不关你的事。”晏欺道,“我自作自受得来的结果,从没想过将罪孽的惩罚刻意施加在你的身上。”

  薛岚因眸色昏沉,似被人生生剜去了一身足以支撑行动的皮骨:“也许回到敛水竹林里,还有得救……”

  “来不及了。”晏欺淡声道,“芳山古城多远的距离?现在回去,快马加鞭数十余日都不一定能到。”

  “可是……”

  “没有可是。”

  薛岚因眉心蹙起,看起来像是欲言又止。

  “好了,别废话。灯拿稳,继续找,千万别让那丫头出什么事。”晏欺探出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不要再磨蹭了……走吧。”

  薛岚因不大情愿地拨了拨纸灯,双手绕过自家师父,杵在原地极其别扭地打了两个转,眼看着晏欺又要开口催起人来了,忽而听得后方一阵残枝烂叶相互摩挲的踩动声响。

  二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便恰好见得云遮欢抱了满满一怀的细长枯枝,正不动声色地站定在不远处,四周光线生得很暗,暂且瞧不清她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

第100章 【番外】忽成岚

  其实晏欺在养徒弟之前, 并没有任何实质上的经验。

  他有一颗细致入微的心, 奈何他从未给人当过奶娘。

  那年洗心谷一战之后,他才不过十七岁。花儿一样的青春少年,白了头发, 自打一步踏进了敛水竹林, 便成了世人眼里的妖魔。

  竹林里山清水秀,满目平和,实际没住什么人。有的是一些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日夜在那竹林深处过着养养老, 拉拉家常的闲适生活。

  这时骤然来了个年轻人,孑然一身,似乎没什么背景, 更没什么人缘。

  于是大爷大妈们的日常唠嗑话题里,又多了一项——那就是猜测这年轻人的真实来历。

  有人说:“这孩子瞅着年纪不大,该不是犯了什么错,被人一股脑给打进来的?”

  有人说:“谁说的?瞧他那样子, 头发都白了呢, 哪儿门子的年纪不大?”

  有人说:“莫不是个妖怪罢,活了千八百年, 老不死的那一种。”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流言纷飞。

  然而此时此刻的晏欺,却独自一人坐在敛水竹林的小屋子里,面对薛岚因一缕尚不成形的虚弱散魂, 支着胳膊肘默默在门口发着呆。

  遣魂咒所带来的强制作用下,被复生的人并不会得到以往相同完整的记忆。

  甚至像他师父秦还那样的,直接从记忆缺失进化为了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疯魔。

  然而薛岚因并不这样。他是骨血坚韧的活剑族人,因此复生的速度往往也会异于常人。每日每夜,他都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迅速结成新的肉/身,从一缕残缺不全的魂魄,逐渐化为足以伸手触摸的人形。

  当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地恢复原状的时候,晏欺也知道,过往那些或快乐或痛苦的记忆,他都不再拥有了。

  眼前这样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人,实际活了百岁有余,但他什么都不记得,便与那初临世间的婴孩一般无二。

  晏欺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缓缓走过去,站在薛岚因的身边,一字字地说道:“……你叫我师父吧。”

  实际晏欺踮着脚,才刚好能与他齐平。十七岁的小师父,对着一个百岁的老徒弟,大多的情绪,是从一种失而复得的心酸,转换为一种得又复失的落寞。

  得的是他的人,失的是原本应有的旧忆。

  他不记得了,于他而言也许是件好事。但于晏欺而言,也就意味着他们从前在洗心谷的一点一滴,他都忘得一干二净。

  有时候薛岚因劲头上来了,便还是像从前那样惹人讨厌。叽叽喳喳的,像是一只小麻雀似的,没完没了地追着他问:“师父师父,我为什么要叫你师父?”

  “师父师父,你为什么会是我师父?”

  “师父师父,我到底从哪里来的,你又是怎么捡到我的?”

  可怜晏欺天生话少,不善应付如此纷至沓来的盘问。于是他干干脆脆撒了个慌:“你是我从外边捡来的。那会你才屁大点儿小,连话都不会说。”

  随后,拂袖一挥,以闭关为由,转身将自己关进小黑屋里,逃避薛岚因铺天盖地的追问。

  说起来,晏欺养徒弟,其实和他养儿子没什么区别。

  早年时候的晏欺,那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慵懒生活,便是他过惯了的富贵日子。

  但是唯有一点,他不曾娶妻生子。自己本身上不得厅堂,更下不得厨房,因而养起薛岚因来,那简直和要了他的小命没什么两样。

  他什么都不会,因此什么都必须得学。

  最首先的一点是,他得学会买菜做饭。

  人人口中白发苍苍的千年老妖,雪白薄衫,长发束起,足蹬玉靴,然后手里拎着个菜篮子,板着一张冷漠的俊脸,对向邻家一群面面相觑的大爷大妈,有些无措地出声问道:“……菜……怎么买?”

  然后过一段时间,又走出来,讷讷问:“灶台……怎么用?”

  再过一段时间,继续黑着脸,问:“柴……怎么劈?”

  于是自此之后,敛水竹林住的那只千年老妖,又多出一条人人议论纷纷的描述——单身带娃儿,生活严重不能自理。

  但除此之外,这位千年老妖和普通人家的阿爹阿娘,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大家都知道,晏欺在屋中养了个上房揭瓦的徒弟,那徒弟一旦蹦跶起来,人比他还要高。

  大家还知道,晏欺从前是修过咒术练过功的,那一只手撑起来的结界,足够罩起整片宽阔的敛水竹林。

  如此一来,绝大多数时候,减少了城镇外围频频出现的偷盗以及意外事件。

  大爷大妈们乐呵得很,每日就坐在竹林圈内绿树成荫的小院落里,磕着瓜子,谈天说地,偶尔见着晏欺擦身走过去了,还能招手与他打声招呼。

  “家里养徒弟的那位晏郎又将菜给炒糊啦……”

  “是么,我今儿个瞧他穿着一身白衣服上山劈柴呐,多好的一身绸缎哟,算是废了!”

  “可别说,那衣裳一件件的洗得倒是挺干净的,也不知在河边搓了多久。”

  昔日张扬跋扈无恶不作的晏姓魔头,如今带着他的徒弟窝在敛水竹林里,这又是当爹又是当娘的,洗衣做饭,上天入地,简直无所无能。

  只是偶尔在厨房里烧菜的时候,还是会分不清盐和糖之间有何区别。

  晏欺自己分不清盐和糖,倒没什么要紧。顶多事后掺点水搁锅里,炒一炒,去去味儿,自己也就吃下去了。

  薛岚因却不一样,菜里放糖,他吃不下,整个人便恹恹的,趴在桌边,伸手抠着桌角翻起的木头屑儿,问他:“……师父,你烧鸡怎么总是放糖?”

  晏欺大多时候是愣着的,伸出筷子一尝,果真又放错了。木木地瞧了他一眼,便将那整盘烧鸡托起来,转身走向门外。

  薛岚因又问:“师父干什么去?”

  晏欺道:“……泼掉。”

  薛岚因:“哦……那下回,记得别放糖了。”完事儿了,还不忘笑嘻嘻地瞅着他,道:“我师父真傻。”

  是挺傻的。

  晏欺出门将那盘油亮的烧鸡泼干净的时候,自己也知道,当初笑着将他做烂的饭菜一口气吃完的薛岚因,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但,这根本怪不了他。晏欺知道的,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一个人,很难将过往那些蒙了灰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揭开召回,唤醒他脑海深处那些掩埋已久的记忆。

  他们在洗心谷的时候,晏欺教过薛岚因的很多东西,薛岚因都没什么印象了。有时候对着书本,可能会干巴巴念出那么一两句。晏欺拿他没办法,便只好将原来教过的那些诗词歌赋,一遍一遍地摊在桌前,重新教给他。

  他从十七岁一直教到三十三岁,整整十六个年头,坐在那一盏晕黄的烛灯下,每天都在盼望着,他们师徒二人,能和原来一样。

  但事实就是这样,过往在洗心谷朝夕相伴的记忆,回不来便也回不来了。

  晏欺这样一个人总是很懒,曾经有过的东西失去了,他自认为追不回来,便也不会再费尽心神去讨得一丝半点补足。

  他亲手将所有希望一并遮得一干二净,也只是借此换取心中短暂可笑的短短一阵安宁。

  事实大多时候,连绵不绝的不安与苦楚,还是远远超越了他可以掩埋的那一层底线。

  薛岚因知道晏欺是叫晏欺,也曾单手握着墨笔,在纸上一笔一划仔仔细细书写过他的大名儿。但他不知道晏欺叫或玉,也没那个胆量直呼他的名讳,平日里在敛水竹林里见了,也就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师父”。

  亲昵但不越矩,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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