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竭虑,给每个人都做好了安排,最后才从容赴死。”
说到此处,沈越眼泪似断线珠子,簌簌滚落,喘息好一会儿,沈越仍旧泣不成声,可他似再也等不住,颤着嗓音也要倔强说下去,
“他每安顿好一个人,就是在跟这个人做最后的告别……”
晏如‘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就朝寻壑的牌位跪下磕头,被晏如所感,其余人等纷纷下跪,沈超则躬身悼念。
沈越吃力地摆手:“不……不是的,我说这些,不是要你们下跪感恩。而是,无论余生如何,顺利抑或坎坷,你们都得好好活着。唯有那样,寻壑才能安心。”
重阳泪流不止,哽咽着问:“那大伯呢?大伯为什么不说自己?大伯是在跟我们告别?大伯……”
沈越跪下,将重阳揽在怀里:“傻重阳,说什么呢。大伯是要你接下来要好好活着,你娘亲带着你不容易,长大后得好好孝顺她。”
“大伯放心,丘叔过去常这么教导我,我会的。”
“皇上驾到!”
室内众人尚来不及震惊,就听门外步履匆匆,来者问道:“沈越?”
沈越强撑着走到门口,下跪作揖:“微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一语未完,就被来人扶起。
成帝扶沈越站好,才叹道:“哎,朕听子翀说,你前后两次晕厥。朕实在不放心,就亲自过来看你了。”
“让皇上CAO心了,微臣罪该万死。”
成帝摆手:“别,节骨眼上不必多礼,免提‘死’字。”接着,成帝做了个在场众人震惊的举动——成帝接过羡陶点好的线香,在寻壑灵前躬身祷念。
“沈越啊,”成帝上香后,转身对沈越说道,“朕知你痛失所爱,必当心如刀绞。安慰的话,想必沈超他们已经跟你说了很多,朕就不赘述了。朕少年不幸,痛失皇考,茕茕孑立,及至成人。你今日的苦痛,朕深有体会。这么多年来,朕发现,唯有忙碌起来,人才能暂时放下悲痛。这些年的勤勉,不仅给朕挣来一个王位,还让朕终于走出伤痛,告慰考妣在天之灵。”
成帝拍拍沈越肩膀,沈越点头表示自己在听,成帝才继续说道:“这次平定西北的战事,你功不可没,明日朕就下旨,封你为忠义亲王。自大齐开国以来,封异姓王,你是首例。沈越,别辜负了朕对你的一片厚望。”
沈越不见悲喜,只是规矩跪谢。
成帝也体谅他此刻悲痛欲绝,交代几句后便离开了。
马车启动,驶离仙眠渡。羡陶随车快走,按捺多时,终于忍不住问道:“皇上,要不要派人盯着沈越,以防他想不开轻生。”
“呵呵,”车厢中传出成帝笑声,“朕赐给沈越的,是常人投胎几回也不一定能挣到的荣誉,他舍得死么。”
羡陶松了一口气:“还是皇上英明。”
一行人送完成帝,回来,竟见沈越席地坐在门口,身子无力的靠着门框,两手环抱装了寻壑骨殖的那个陶罐。
“沈爷!”
“沈爷!夜里山风凄紧,回去吧,冻着就不好了。”
……
众人劝阻个不停,最后沈越被吵烦了,才不耐似地驳斥:
“你们别吵我!让我难过一会儿。”
一阵风吹过,沈越收紧怀抱,下巴抵在陶盖上,似以肉躯替陶罐挡开寒冷。
半晌,沈越才再次开口:“你们都下去吧。让我跟阿鲤呆一会儿。”见无人动身,沈越无奈,补充道:“留下程隐陪着我,这样你们放心了吧。”
下山前,引章仍然忧心忡忡,拉住程隐交代:“沈爷变成这样,你一定得盯紧了,不能让沈爷也出现意外。”
“嗯。”
只有程隐知道,沈爷其实没‘变’,程隐最初认识的沈爷,就是这样的,冷漠狠决,寡言阴沉。而后找回了丘公子,沈爷才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个富于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见证了沈越是如何重振家业的程隐最清楚,寻壑在沈越心中的地位。
官场险恶,沈爷混迹多年,真心已经所剩无几,好不容易找回那个能说话的人,尝过甜头,而今黄粱梦醒,叫沈爷余生怎么挨。
毕竟,权势、财富,没了可以再挣;可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沈爷!”程隐正走着神,沈越突然起身,叫他吓了一跳。
一日未有进食,沈越早已头晕眼花,此刻突然起来,若不是程隐扶着,沈越恐怕已经摔倒在地了。沈越止住程隐,安慰说:“没事。我想起去年亲手酿的两坛青梅酒,寻壑喝得还剩小半坛,我去取来,咱们把他喝完吧。”
不多会儿,沈越抱着酒坛出来,同时臂上还搭了两件衣物,程隐一眼认出来,那便是沈越偷藏起来带上战场的中衣。
沈越和程隐并排着在门口席地坐下。沈越倒了两碗酒,推一碗给程隐后,自己率先一干而尽。拿衣袖擦一把嘴,沈越看向天幕。
夜寂静,星月暗淡,银河垂地。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沈越吟一句,就灌一口酒,到最后时,酒品稍次的他,已是酒嗝不断。
“沈爷……”程隐忧心,想要拿走沈越的碗,却被沈越躲开,“别动,你呃……好好听我说,呃……”
程隐担心得打紧,接下来更是目不转睛盯着沈越,方才就觉得沈越哪处不同了,而今仔细打量,赫然发现,沈越的鬓角,竟在一日之内斑白了。“沈爷,你头发……你头发白了……”
“啊?”沈越错愕,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摸了摸头顶,笑道:“哈,你看,如果阿鲤要是还活着,我们这就算白头偕老了,是吧?哈哈……可他连最后的几个月都不留给我……”沈越双目未曾眨眼,但泪珠还是不住滚落。
“沈爷……”程隐倾身想要搀住沈越,却被沈越推开并呵斥:
“走开!说了只准你安静听着!”
程隐只得缩回手。
“你知道嘛,过去我不会喝酒,逢人敬酒,都是阿鲤替我挡下。他一个随从,地位不比客人,客人干一盅,阿鲤得喝三盅,呃……他替我挡了那么多年的酒,最后被我扫地出门……”
说着,沈越抖开怀里的衣物,领口那个歪歪扭扭的‘鲤’字露出来:“过去打仗,我不怕死,甚至想着,人世本就没意思,我捐躯赴国难,说不定还能给沈府带来更多封赏。可有了阿鲤后,我变得怕死了,我留恋人世,留恋和阿鲤度过的每一个日子。所以我偷走了阿鲤两件衣服,呃……他的味道在,我就就算被阎王押进地府了,我也会有想法子逃出来,出来再见阿鲤。”
程隐只觉得脑袋发晕,怪道这青梅酒酒劲竟然如此之大。晃晃头颅,程隐试图说话让自己清醒,便安慰沈越:“爷,世间的好千种万种,继续往前走,才……”
沈越不耐地打断:“世间纵有千万种好,可唯一我想要的,不在了!”“沈越右手将两件酒倒单衣贴上面颊,带着扳指的左手捏着那张牛皮纸,哭丧道:”活生生的一个人,而今只剩下我偷藏起来的两件衣服,还有这一张纸,叫我如何接受?!!”
沈越干笑两声,接着竟兀自唱起了歌: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儿吹着白云飘,你到那里去了?想你的时候,我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
正如丘府其他人不知道寻壑在悄无声息地告别,沈越当时也天真地以为,寻壑是真的临时起兴,给自己唱了这首歌,而今回味歌词,沈越才知道,寻壑那时是在向自己诀别。
“好好吃饭”也是。
沈越又哭又笑,划燃一根火柴,竟点着了那两件上衣。
程隐顾不得头晕眼花,哆嗦着阻止:“沈爷,你这是……”
“阿鲤在地府不习惯,阳间烧点他熟悉的东西过去。”说着沈越捞起酒坛,站起来往院子中央走去。
程隐眼前重影严重,赫然反应过来沈越在酒中下药了,张口欲喊,却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啊’。
倒下前一刻,程隐朦胧瞳孔中映入的最后投影,是沈越高举酒坛,酒液浇身,而后……
而后,程隐太模糊了。
只感觉夜空突然光亮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包裹周身的温暖……
山下,水月居院中,重阳依偎在母亲怀里。倏尔,孩童手指天幕,惊呼:“娘,你看!”
殷姨娘抬头,只见两颗流星前后相缀,倏然滑落。
“娘,你曾经告诉我,一个人去世后,在下地府之前,会划作流星,在挚爱的人眼前落下。娘,这是我在丘叔去世后第一次见到的流星,应该是丘叔来和我们告别了吧?”
殷姨娘闭目,忍住眼泪,又亲吻孩童额头,才答道:“对的,丘叔要去另一个世界了,来和你告别呢。”
“那他身后为什么会紧跟着另一颗流星呢?”
第二日,奏乐甚嚣尘上,一队人马浩浩汤汤进入仙眠渡。宣旨太监高唱:“请沈越沈大人出来接旨。”
晏如连忙冲上后山找人。上到山腰,却见程隐趴睡在门口,院中一片灰烬,旁侧一酒坛横陈拦路。晏如跨过酒坛,赫然见灰烬中一抹洁白,遂蹲**捡起,吹干净了发现是一颗扳指。
晏如只觉得奇怪,走过去摇醒程隐:“沈爷呢?宫里让他出来接旨呢。”
第104章 凭君翦采发春荣①
沈越被小鬼领着,下到地府,此处混沌未分,茫茫渺渺无人见。行走些时,坡度骤升,随后抵达顶峰,沈越感知自己踏上一座桥面,随即又听小鬼提醒:“尊君,到了。”
“什么?”
小鬼的尖勾指甲往下指:“就在桥下。”
顺着小鬼的指向看下去,只见云雾四下散却,桥身两侧拨云见物,沈越瞪大了眼:“这?!……”
桥底无水,唯有满池尸身枯骨,其中,一断臂突兀树立,指甲红艳尖锐,向虚空抓握,狰狞震悚。
“我要找的是一个人,你带我来这作什么!”沈越震怒。
小鬼眼眶内空无一物,但仍‘看’向沈越,从容解释:“人之生死,阎王簿中早已写定命数。但凡违命自尽者,将被碎尸万段,永坠阿鼻地狱。”
“阿鲤!!!啊!!!”
“沈爷!!”
“滚开!我要带阿鲤回来!!”
“沈爷,是……是我啊!?”沈越一记推搡,力道极大,饶是程隐,也滚出两尺并撞翻了桌案。万幸程隐铠甲披身,并无大碍。程隐顾不得自个儿,反应过来后就跌跌撞撞回到沈越跟前,小心翼翼问:“爷?……爷?您清醒了?”
良久,沈越视线终于聚焦于趴跪在脚边热泪涌动的这个男人,胸口剧痛分明,伴随着神思的抽回,腿脚原本的剑拔弩张也被抽走,转而软趴趴跌坐榻上。
“我……我这是怎么了?”
程隐稍稍放心,安抚着气喘吁吁的沈越,并解释道:“沈爷身中剧毒,昏迷三日,昨儿醒了一回,很快又睡回去,这次总算醒来了!”
沈越思虑千回百转,生擒客舍辽大王的事如过眼云烟,利落抛却脑后,萦绕不去的,是方才那场冗长无边的梦靥。它不是黄粱大梦,除开地府寻人,其余的与现实无二,包括临走前殷姨娘欲语还休的暗示,凌晨吃面时寻壑吟唱的民歌……
沈越越想越后怕,扫开大夫把脉的手,转而揪住程隐,嚷道:“快,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写信阻止沈鲤!”
千里迢迢的,阻止丘公子?程隐疑窦丛生,但见沈越如临大敌,自己遂不敢怠慢。等到笔墨矮榻放在沈越面前,沈越几度提笔,最终摇头:“不行程隐,得你替我写。”
程隐即刻跪在榻边,战战兢兢捉着笔。沈越吩咐:“我说意思,你把大意写下来就好,权当遗嘱。”
“遗嘱?”程隐目瞪口呆。
沈越不理会,径自口述:“你就说,沈爷不幸战死沙场,你提前报信是因为沈爷生前交代,骨灰一定得由沈鲤保管。等大部队抬着沈爷的衣冠返回江宁,你会私下将骨灰交给阿鲤,最重要的,叮嘱阿鲤一定节哀,只有阿鲤身边,才算沈爷的归处。”
程隐握着笔杆呆若木鸡:“沈爷……这……”
沈越拍拍程隐肩膀:“刚刚我梦见阿鲤自尽了,这个梦非同寻常,与现实千丝万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我得做点什么稳住阿鲤。”
程隐拭去眼角被吓出的泪光,然而执笔并非执刀,程隐不甚熟稔,哼哼哧哧好一会儿才写明白,沈越看过点头,又吩咐:“另外,再写一篇,秘密送给殷姨娘,要她立刻阻止阿鲤喝钟太医的药,阿鲤的病由她负责,并转告她这是我的意思。”
程隐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照办,写好后**密封,旋即出去安排人送出。
沈越配合大夫换药,大夫退下后,一小兵送汤药进来,沈越忙着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地随口吩咐:“放着吧,我等凉了再喝。”
小兵放下药碗,却没有离开。沈越不喜帐内有人,驱逐道:“杵着干嘛,出去!”
小士兵犹豫着些会儿,还是开口劝导:“沈将军,军务虽繁杂,可身体最要紧,您大病初愈,还是歇着养神吧。”
沈越抬头,皱眉:“你谁?指使我?”可看了半晌,沈越眉头皱得更紧,“等等,你是……张小壮?”
闻言,小士兵的沉稳一扫而光,转而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