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一日,引章如常送饭到衙门,恰逢赵监工与寻壑议事。奈何盒里冲天饭香,赵监工注意力转移到食盒上,引章只得打开示人。
食盒里头攒着八槅精巧菜品,一槅是腊鸡腿肉丝儿,一槅春不老炒冬笋,一槅是核桃瓤,一槅鲜荸荠。最下层两道主食更是用心。其中一碗鲜汤小饺,饺身前后紧贴,环成圆形,一枚饺子就是一片花瓣。
赵监工见着奇怪,便问:“饺子为何这样排放?”
引章笑道:“今天落了小雪,外头天冷,沈……家里厨子怕路上冷,到衙门时饺子都凉了不好吃,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出锅后将饺子排好,再淋上热汤。饺子皮儿是沈……府上厨子亲自打面、擀出来的,较市面上卖的面皮更为劲道,浸汤却不化。最后拿软银盖子封住碗口保温,现在还热乎着呢。”
寻壑奉上筷子,赵监工接了,夹起一枚,挑破表皮,一串热气顷刻间腾地冒出,不由赞叹:“好家伙,还真烫口!”转而指着另一食盒,白底青花瓷盘上盛着三块青叶裹就的方包,叶色青翠,白盘素净,单单看着就赏心悦目。
引章介绍道:“这个叫青龙卧雪,也是家里厨子的秘制。公子不爱吃肉,厨子生怕营养短了,就变着法子在菜里添肉,这里头是牛肉鲞。将咸腌的牛肉蒸熟,切成碎丁,另备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俱切成丁子,拿骨汤煨干,用麻油炸香,拌入软香稻米饭;外层青叶是箬竹叶,热水洗净后,趁叶面尚有余温,包起拌饭,捆严实。”
赵监工揭开方包系带,里头米饭鲜亮晶莹,清香扑鼻。寻壑顺水推舟,便留赵监工一同吃了便饭。饭毕,赵监工才问:“我府上的厨子干了几十年,也不见得这么细致。敢问丘府雇了几名厨子?想必是各大食府的名厨吧?”
寻壑已经捂嘴,引章忍笑代答道:“家里厨子就一名,且是自学成才。”
“哟!这么能耐?敢问丘大人哪天方便,容我登门一饱口福?”赵监工问。
寻壑由原先的哭笑不得转为尴尬,赵监工向来多有照顾,难得提一回心愿,但沈越……若答应让·赵监工登门,那沈越不就真成了替人做羹的厨子……
就在寻壑拿不定主意时,引章先斩后奏:“好呀好呀,我家厨子正愁一手好菜无处显摆,赵大人改天过来,定叫厨子给您煮一桌好菜!”
寻壑:“……”
章主簿寻香而来,听到引章最后几句,忙嚷嚷:“我也去,赵大人带上我!”
寻壑:“……”
回到府上,寻壑实在无法开口说出此等有辱沈越声誉之事,便打算另雇天香阁厨子顶替,引章得知,大惑不解,恰好沈越回来。引章这丫头片子口无遮拦,一股脑儿说了。未想沈越竟眼前一亮,不但爽快应下,还直叹寻壑难得有求于他。
寻壑:“??……”
转眼约定的日子到了。
十一月初光景,江宁入冬,偶有片雪飘落。仙眠渡取静,选址于城郊。清夜无尘,月光倾影入水,江涛吞吐,露气蒸蒸。树下落月光,疏疏如残雪。
红泥小火炉,其上煨着酒。炉里热痰哔哩波洛,忽而门帘打起,一串人物先后进屋。
“赵大人、章大人,请。”
花厅内换上一张不大的八仙桌,正中挖空,放置炉火,烧着一锅水。各自落座后,引章奉茶。
章主簿这大嘴一路上就没闭过,虽然多是对寻壑宅邸的溢美之词,但素爱清净的寻壑仍觉得聒噪。这不,一顿夸奖完毕,章主簿话锋一转,问赵监工道:“赵大人,今夜花好月明,怎么没把云娘带上?”
寻壑:“……”
云娘原是苏州行香阁花魁,尤工琴技,寻壑念及赵监工失去四娘后,无人共鸣,便特意跑长途到苏州,重金将正值盛年的云娘以一万两白银买下,带回江宁后,让云娘在赵监工面前奏上一曲。
南方有佳人,一舞倾城,一曲醉人,更何况云娘略施心计,赵监工对故人纵有万般深情,在此等尤物面前,最终还是缴械投降,纵身温柔乡。
然而章主簿在这男人宴饮一堂的场合问起云娘,岂不等于叫人家出来陪客。赵监工不由分说白了章主簿一眼,寻壑正欲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帘外突起一道吆喝:“面来咯~”
屋内一干人等,包括引章在内,俱回头张望。却见一魁梧男人入内,肩上顶的银盘盛着白面,男人脑袋隐在白面之后。扑啦啦啦啦一阵响,众人回看,原来是锅里的水烧开了,继而白色薄片自顶上飞落,却是方才入室的男人,一手扶盘,一手削面,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飞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
然而寻壑以手扶额:“……”
虽然早就设想沈爷‘看我七十二变’之登场,但这等近似杂耍小厮的露面,实在出乎引章预料,捂着嘴才把一声‘沈爷’扼杀在喉咙里。
“哇,漂亮!上一回吃刀削面,还是和赵大人上京述职经过平阳时吃的。当时那厨子也不赖,但多少溅了些汤汁在我身上,而今面条跳进锅里竟然罕见水花,好刀工!小伙子,露个脸章爷爷瞧瞧,改明儿雇回去给家里娃娃表演逗乐。”
寻壑:“……”
沈越听了章主簿的话,手腕顿住,偏头看向来人。
赵监工半生混迹宦海,看人向来毒辣。这削面男子进屋时,赵监工便觉得此人走路生风,威武天成,此刻这人略略侧了脑袋,赵监工看清他面容,倍觉熟悉,待思索些时对上名号,不由瞠目结舌:“沈……”
沈越拿食指放在唇前,示意赵监工不要声张。
章主簿没即刻得到回复,不满道:“喂,小子,问你话呢!”
寻壑&赵监工:“……”
赵监工不得不踩了一脚章主簿,附上一瞪。
未想沈越自己也演上瘾了,应道:“能被大爷瞧上是小的福气,若得赵大人肯允,小的不等雇令,自会上门服务。”
沈越说着,面已经削了半锅,转而收手。紧接着侍女陆续上菜,有片成纸片厚薄的鸡汤煨豆腐,有一片七孔、每孔酿入不同馅料的多味藕片,有切成均匀方块的甘蔗马蹄炖山羊……
末了,侍女又上了四个描金莲蓬盅,一樽美酒,沈越掐起方樽,熟门熟路给四个盅儿满上。
章主簿接了酒,才抿一口,赞道,“什么酒,够醇!”
赵监工打圆场道:“丘大人拿来招待客人的,必当是天下名酒。”末了凑近章主簿耳边警告,“你丫再不闭嘴老子阉了你。”
沈越给章主簿添酒,并解释道:“天下之酒,自内发外。若山东之秋露白、括苍之金盘露、淮安之绿豆、嫠州之金华、建昌之麻姑、太平之采石、苏州之小瓶,皆有名。然今日所进,并非以上名酒,而是绍兴香雪酒。时至严冬,宜进补,此酒以谷物酿制,姓暖养身,再合适不过。”
说时,面已煮透,沈越起身,给各人盛上一碗。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章主簿听着沈越娓娓道来,又喝了几口,霎时全神暖和,因而对眼前这浓眉大眼的厨子也不再以呵斥仆从般使唤,转而道:“小子,这一桌菜都是你做的?”
沈越摆摆手示意赵监工不必维护,再对章主簿说:“回大人,老爷吩咐,今日定要小的拿出看家本领,做一桌好菜宴请二位大人。”
说时,沈越悄悄落座,章主簿竟毫无察觉,随口道:“哦,原来如此。小丘你有心了,不过,你这表情……是不开心吗?”
寻壑:“没,哪有不开心……”
章主簿点点头:“没有就好,”说着拿筷子指着一盘其貌不扬的炒蛋,问沈越:“这个怎么回事?”
“回大人,我家老爷爱吃螃蟹,可惜而今入冬,市面上见不到肥蟹的影儿。我便以东海黄花鱼、高邮咸鸭蛋为主料,佐以姜末、香油,做出这道不是螃蟹却胜似蟹味的“赛螃蟹”,以便我家老爷解馋。”
章主簿夹了一块‘蟹肉’入口:“嗯,确实不错!你这奴才,倒挺懂得巴结主子啊呀……赵大人,你今天踩我几次了?!”
寻壑:“……”
趁着赵监工章主簿大眼瞪小眼,沈越赶紧的拿汤勺挖了大半‘赛螃蟹’到寻壑碗里,生怕章主簿几筷子吃干抹净似的。
见赵监工转过头来,沈越笑笑,问:“刚刚我进门时,听到各位大人讨论什么‘云娘’,可是谁有喜事了?”
章主簿‘嗨呀’一声,说:“我们赵监工能耐,苏州行香阁、人称‘带刺玫瑰花’的云娘,最后被赵监工收得服服帖帖。”
沈越在桌下捏捏寻壑掌心,朗声道:“‘带刺的玫瑰花’有什么了不起。我连‘带把的玫瑰花’都追到手了”
章主簿果然信以为真:“啥?玫瑰花怎么带把?”
寻壑:“!!……”让我死了吧。
第78章 璧月琼枝独凄然②
中途,晏如入室,传告沈越楚野恭在外恭候。
沈越出到楠木厅,见楚野恭眉头拧得像一团打不开的结,不经多想便问:“永康新秀出事了?”
楚野恭摇头:“倒不是,你布局不错,那边一切顺利。”
“那你怎么?”
楚野恭一声长叹:“让我头疼的,是西南边境、滇南一带的近况。高|祖将这一块从缅人手中收回,可滇南地处西南一隅,虽有朝廷命官在治,但终究鞭长莫及。最近豪强纷起,其中又以拉庸一派为首,烧杀抢掠,无恶不为。”
沈越挥退伺候的丫鬟,亲自给楚野恭添满茶水,并问:“那你到我府上是为?……”
楚野恭看了沈越一眼,才说:“老将死的死,退的退,还剩下的武将,孙老坐镇西北,潘富旺镇守东北,调遣不得,所以……圣上有意让我带兵。”
“东部倭寇窥伺,忌惮你三分才不敢轻举妄动,你不能走……对了,蒋行君呢,叫他出来,成天窝在北都养老不成?”
楚野恭哭笑不得:“皇上身边不能连个亲信武将都没。”
沈越略一沉吟,方问:“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上?”
楚野恭摇摇手指:“不是我的意思,是天意。”
沈越:“……”
见沈越犹豫,楚野恭搁下茶盏,拍拍沈越肩膀道:“我知道,辛劳半生,你而今只图‘老婆孩子炕头热’。成家固然重要,但千万别放弃了了功名。人心易变,你能保证丘老板这辈子只对你死心塌地?但你打下的江山、挣下的基业,永远不会背叛你。”
月上中天,庭下如积水空明。
沉默良久,沈越才开口:“一旦入世,就不能轻易撂下担子……容我斟酌些时吧。”
沈越跟寻壑,总归要有一个人主内顾家。寻壑而今蒸蒸日上,沈越怎忍心折断他自在翱翔的羽翼?
是故,高蹈风尘外的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沈越回到兰秀深林,宴席已散,只见寻壑怀抱金樽,倚坐廊柱下对月独饮。夜如泼墨,偶尔一两声虫鸣,夹杂着断续幽微的人歌,及至近前,沈越方听出来是寻壑在低声哼着曲儿。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云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
——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且来花里听笙歌。
察觉动静,寻壑回头,见是沈越,粲然一笑。
寻壑一口牙长得极好,莹白饱满,唇瓣为酒水所滋润,丰盈红润,粉面含春。虽然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人,然而沈越只觉轰一声,刹那脑海空空,似被狐妖摄去魂魄。
“爷……爷?”
直到寻壑走到自己跟前,沈越方才回神:“……人都走了?”
“嗯……刚走。”
“哦,好。”沈越垂眸,见方樽轻盈,被寻壑轻易拎在指尖,不由小小恼怒,抢过瓶器,质问,“我离开一会儿你就把整壶酒喝了!?”
寻壑并未被震慑,相反,倾身和沈越胸膛紧贴,两手环上沈越脖颈,鼻尖相抵,四目相对,继而嫣然一笑,媚眼如丝:“爷……别生气嘛……就这一回……饶了我吧”大概是酒酣微醺的缘故,寻壑此际香脸半开,言语间尾音拉长,无尽缠绵,单单听着,沈越就觉得下腹逐渐发热。
岂料寻壑接着更为放肆,对着沈越呵了一口气,身体一软陷进沈越怀抱,****软糯,和着唇瓣在沈越下颌游走开来。
‘啪’的一声,手中金樽掉落地上,沈越再也按捺不住,打横抱起寻壑,冲进兰秀深林……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一番羞云怯雨,揉搓得万种妖娆。
自复合以来,房事上多是沈越主动,寻壑配合。然今日寻壑却似乎铁了心要讨沈越欢心,四肢交叠,极尽旖旎,缠着沈越直闹腾到天际泛白。
沈越虽沉浸其中,但还是怕寻壑消耗过大,最终狠狠心,扣住寻壑不安分的手,骑在寻壑身上:“别闹了,休息一会儿。”
寻壑簪横鬓乱,喘息着问:“爷倦了说一声便是,我就不缠着爷了。”
这话说得甚是疏远,沈越虽察觉,但此刻床底间的香艳旖旎叫他无暇顾及。
休息些会儿,沈越抽走寻壑发间摇摇欲坠的簪子,端详些会儿,问道:“以往你最爱那根白玉簪子,最近怎么都没见你戴了?”
寻壑周身一颤,片刻才回答:“弄丢了。浪费了爷的一片心意,对不起。”
沈越为这突然的客气而觉得好笑:“物是死物,人是活人。我以死物相赠,就是为了讨你这活人的开心,丢了就丢了,我给你买个新的便是,道歉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