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眠渡。
而今屋内一灯如豆,沈越寻壑入内时,两名婢女正合搬着一张炕桌出来,桌上饭菜只动了少许。沈越压低声问:“跑这儿来作什么?”
寻壑沉声道:“重阳中暑了。”进入房里,恰见殷姨娘给孩子掖被角,寻壑用气声问,“好些了吗?”
殷姨娘见人来,比了个噤声手势,领着寻壑沈越走出房间,对沈越一记万福,才答道:“不再吐了,但也没胃口吃饭,嚷着困,就哄着让他睡下……”殷姨娘话音未落,房内传出孩童高呼:“娘,是不是丘叔来了!”
和沈越对视一眼,寻壑走回房间,并道:“是呀,丘叔看你来了,听你娘说,你好多了,是吗?”
“喝了娘熬的药,烧总算退了。”重阳看沈越也进来,便问候道,“大伯好!”
重阳身世坎坷,这中间有着太多隔阂,沈越自觉和重阳父子相认只会带来困扰,索姓让重阳称自己为‘大伯’。
沈越点点头,寻壑则径直坐在孩子床沿,揉揉重阳脑袋:“确实,脑袋不烫了。不过这几天生病,功课落下了不少,下月望日的考核……”
重阳大惊:“丘叔怎么知道我快考试了!”
“今天回家路上,我特意去见了你师傅。哎,听师傅说,你现在不仅欺负同学,还装病逃避上学?”
“谁叫那老头子讲得太枯燥了,不怪我,好多同学都这么想。”
寻壑揪揪重阳肉肉脸颊:“可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呀。”
“丘叔没上过学,不照样出人头地!”
寻壑:“……”
殷姨娘呵斥:“重阳!没规矩!掌嘴!”
重阳即刻躲到寻壑身后,寻壑只得拦住殷姨娘:“丘叔只是运气好,得了你大伯帮衬。应该向你大伯学习,有学问,做什么都有底气。”
寻壑一番苦口婆心终于打动重阳,小家伙跳下床从包袱里翻出书册,交给寻壑:“那丘叔给我补课吧。”
重阳被抱床,依偎在寻壑怀里,看着寻壑翻开《训蒙文》,小声嘟囔:“要是师傅讲得有丘叔这么好就好了。”
殷姨娘无奈摇头:“这孩子,学堂不听课,回来就耍无赖要小丘给他讲。自打上学来,都这副样儿。”
沈越点头赞同:“什么不好传承,偏偏承了我这顽劣姓子。不过阿鲤姓子好,重阳跟着阿鲤,多少受些熏陶,或许能改变一些。对了,重阳怎么生病的?”
“哎,大中午的跟同学打了井水泼着玩,中暑了。”
“原来如此。”沈越见寻壑一时间脱不开身,便先告退上山去了。
与往日的空旷不同,这次前院充实些了,织机、毛刷、染缸,林林总总的纺织用具排列开来,新搭的竹架上晾着绢帛,染料的草木清香借着夜色悄悄弥漫。
沈越又绕去后院料理花草,出来时程隐已准备好洗漱热水。
“最近阿鲤这么忙,活儿都得带到家里做了?”沈越不禁蹙额。
程隐跟随其后,答道:“好像不是,公子说这些另有他用。”
沈越没有接话。
换洗一新后,沈越取出一锭银子拿红纸包了交给程隐:“好事近,恭喜了。”
程隐跪谢接过,沈越便让其下去了。
回房点了灯,桌上高高低低堆了几叠公文书册,沈越稍加翻看,大致了解了寻壑近期所忙,放下书卷时,发现桌角一张手绢,其上十几枚铜钱散置,想起寻壑总是不时向自己讨要铜钱,沈越不由纳闷。
是时,寻壑进来,见沈越捧着自己那张手绢,忙快步上前抢过:“爷!你……你先上来了……”
寻壑从来都慢条斯理,罕见的着急引起沈越疑心:“这个对你很重要?”见寻壑捏着手绢答不上来,沈越上前抱住爱人,“算了,你不想说不说便是,几枚铜钱而已。明儿我给你准备一箱吧,省得你时不时跟我要。”
寻壑稍稍挣脱:“不用了,上次爷给了好多,够用一段时间了。”
沈越把人捞回来,变本加厉地亲两口寻壑面颊,才道:“哎,只用银子吧,小商小贩找不开就不要他们找了,咱们不缺这点钱。”
“嗯嗯。”
“对了,外面这么大阵仗,怎么回事?”搂抱已然不够,沈越干脆抱起了寻壑,走到门口朝院子努努嘴。
寻壑笑笑:“上回爷不是气我独独没给你带礼物嘛。下月初三就是爷的生日,爷之前提议秋天去放风筝,我就想着亲手做一只风筝当礼物,聊表心意。”
“什嘛!?做个风筝而已,竟到了出动染缸织机的地步……等等,不会是连风筝布都是你亲手织的?”
寻壑歪歪脑袋,笑眯眯辩解:“不是织布,是缫丝织绢,绢面做的风筝最吃风,飞得高。”
“乖乖,这么隆重……”沈越转身,两脚发软,踉踉跄跄走到竹架前,拿指尖沾沾那晾着的绢帛,又唯恐自己污了布料,垂手俯身把刚才碰过的地方吹了吹,“这风筝我……我得收藏一辈子了。不对,我百年归西那时候,你记得打包了给我带上路。”
寻壑哭笑不得:“不就是一只风筝嘛,爷要喜欢,我多做几个便是。”
沈越摆手:“多多益善并非好事,有这一只我就够了。”
闻言,寻壑垂眸,不知神情。沈越复又拥上来,寻壑突而想起一事,便道:“对了,爷!”
“怎么?”
“我描了几个花样,爷看看哪个好。”说着,寻壑回房拉开抽屉,拿出做好的针黹。
沈越前胸贴着寻壑后背,手臂自爱人腋下穿过,接了刺绣纹样查看。“我本以为田氏的女工已算登峰造极了,没想到你这功夫更胜一筹。这牡丹不错,可惜世人皆爱牡丹,俗气,不要了;这狮子虎虎生风,不过我早已放下刀剑,这虚张声势之物不应景,也不要;这蝴蝶活灵活现,要不是个头大了点,我还当真了呢,漂亮,咦,怎么一闪一闪的?”
寻壑笑道:“绣时针线用的是真丝,光线投射角度不一样,呈现的颜色便有所不同,不同颜色也会呈现不同质感。”
“哇,那就要这个了。对了!”
“怎么?”
沈越放了刺绣式样,转而环抱住寻壑腰身:“你再绣一只小一些的蝴蝶,做成一大一小连缀的两只风筝。我呢,是大的那只,而你,是小的那个,我带着你飞,好不好?”
寻壑哭笑不得:“这个不难,但沈爷何必呢……”寻壑只觉得眼下的沈爷不像沈爷,倒像是重阳,是个讨要甜头的小孩子。
寻壑正想着,沈越手脚开始不安分起来,溜进了寻壑衣内。寻壑被迫打消‘沈爷像孩子’的幻想:“别,我没洗漱,脏着呢……呃……”
这话倒反倒更激起沈越兴趣,将人拦腰抱起放到榻上,眨眼间,寻壑一身衣物就被剥得七零八落,可寻壑仍挣扎着下床:“就一下下,我清理干净……唔……”
沈越干脆堵住了寻壑辩解的嘴,直把人吻得晕头转向了,才道:“动不动就说自己脏,这毛病哪来的?”想起方才寻壑教导重阳时一副慈母相,沈越心底爱意又浓了几分,“刚刚……我觉得,重阳更像是你给我生的儿子……”说时,沈越已挤进寻壑身体,喘息进出几回,将寻壑腿又打开了些,揉揉他两块饱满**,挑逗道,“今晚再给我生一个吧……嗯?”
可惜寻壑嘴里只剩胡乱一气的‘嗯嗯啊啊’,连喘气都嫌费劲儿,哪还有神智回答沈越邀约。
不知折腾了多久,待寻壑回神时,沈越正细细吻去自己嘴角淌出的口涎。
沈越吩咐了程隐今晚不用上来,是故无人准备事后的清理用水。不过沈越早就有意让寻壑里外多沾些自己的味儿,故而珍宝似的搂紧了黏巴巴且迷迷糊糊的寻壑,柔声问:“睡了吗?”
寻壑没答,只摇了摇头。
沈越便继续说:“你原本说八月初三告假陪我过生辰,不用了。”
“额?”
沈越怕寻壑理不清意思,便再次强调:“我生日那天,你不要告假。等着八月十五中秋日,咱们回家。”
寻壑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儿就是家啊……”
纤云弄巧,月光透窗,落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寻壑原本两颊稍显惨白,而今**退却,留下一张粉面桃花,沈越爱不释手,唇瓣在其上来回流连,好一会儿,才答道:“我是说,咱们回苏州的沈府。”
“……回去做什么?”
“祭祖。还有……”沈越拾起寻壑被灼伤的右手,吻了吻,郑重道:
“娶你。”
第73章 小溪鸥鹭静联拳③
寻壑连续三日茶饭不思,吓得程隐连夜奔去永康县禀报沈越。沈越当即披衣起身,天亮前赶回了仙眠渡。
上山前恰好碰见带重阳上学的殷姨娘,寒暄过后,沈越单刀直入:“阿鲤怎么回事?”
殷姨娘倒不见慌张,如实道:“吃了些月饼而已,小丘肠胃沈爷清楚的,娇气了些。昨日我熬了消食汤让他喝了,这几天应该能恢复胃口。”
上得山去,引章正在烧热水,寻壑仍在安睡,沈越只得出来问引章情况,才知前因后果。原是前日赵监工府上办夜宴,寻壑受邀赴约,席上应景,吃了两块赵府厨子做的月饼,回来肠胃就大厦将倾了。
末了,引章反倒安慰沈越:“这次还是好的,过去厉害时,病发起来就闹个十天半月。”
“……”沈越恍然明白殷姨娘方才见怪不怪的神情,一时气极,转身下山,临走丢下一句,“告诉阿鲤,今儿不用去官府了,我替他告假。还有,让他在房里安分待着,等我回来。”
沈越出去又返回,身后跟了五名男子,老少皆有。沈越吩咐丫鬟将其中三个男人带去庖厨,又亲自上山将一脸蒙神的寻壑扛下来。
留在厅中的俩男子一个施针一个问诊,众人方知二人原是沈越请的大夫。收针不久,寻壑有了便意,解手后顿觉饱腹之感减轻好些。回到大厅闻得饭菜飘香,竟是那三名厨子速速做成的一桌菜肴,寻壑只觉得沈越小题大做,但见他严厉有余,也不敢多问,乖乖配合着吃了些汤饭。
而后两日,沈越都亲自送饭到衙门,黑脸盯着寻壑用餐,直至月半。
或许是节日的缘故,沈越一扫阴郁,神色颇爽朗,晨间洗漱时,竟拿出两套朱红中衣,给自己和寻壑换上。
寻壑小心翼翼问:“穿一身大红做什么?”
“忘了?”
寻壑更是茫然,只知道今日要和沈越回一趟苏州沈府,却不知这一身喜庆颜色是为何。
“记不得也不要紧,到时你便知道了。”
沈越沈超封官定爵后,曾派人将沈府内外修缮一新。是故时隔多年重返,寻壑仍觉得门口大石狮子张扬鲜亮。
仆从牵走马匹,沈越拉了寻壑就要登上去,察觉一股暗劲抵抗,沈越疑惑回头:“怎么?”只见寻壑眸中略空,视线所及处,是上书‘敕造文武第’的牌匾。沈越遂了然,寻壑此刻乃是近乡情怯。沈越内疚,将寻壑拉进怀里:“难得回一趟家,那些不开心的,暂时抛一边吧。”
得了沈越安慰,寻壑才疑虑稍减,跟在沈越身后进府。”
绕过琉璃蟠龙影壁,二人停驻,沈越问:“累吗?”
寻壑摇头:“驾马而已,谈不上累。”
“那先逛一圈吧。”说时,沈越习惯使然,牵了寻壑掌心。
不料寻壑触电似的弹开,神情尴尬,支吾道:“……府里就不要这样了。”
沈越最终妥协,和寻壑并排着在园中漫步。
沈府一切如旧,不时有丫鬟小厮逢迎问候。唯一不同的是,穿过鹿柴抱厦,小巷的尽头,已非往日月洞拱门——水无月早已了无踪影。
寻壑站在这处崭新庭院门口,说不清是何种神情,呆呆望着院内出神。沈越尴尬解释:“当年气头上,叫人把水无月拆了。而今临时决定带你回来,来不及整改。这次回去我就……”
寻壑阻止道:“爷有心了,不必这么麻烦。”
这是寻壑过去常挂在嘴边的说辞,沈越心疼。着急道:“你别总是这样……”
“我是认真的。不要重建水无月。”这一次,寻壑与沈越对上目光,话语里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有些东西,留在回忆里就够了。”
而后经过沈老太太所居住的‘云寿’,沈越忽的一记击掌,喜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一路静谧,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着实吓着寻壑了。
“那条毯子,是老祖母赏你的,对吧!”见寻壑蒙神,沈越解释道,“就是那条你盖得褪了色、南下时仍带着过来的鹿皮毯子。没记错的话,是那次你舍命救了疏桐、老祖母看望你时所赠之物。”
寻壑唏嘘:“恍如隔世。”
沈越也不禁感叹,若非横祸,而今疏桐或许已经嫁了如意郎君,而念白,应该也出落成飒爽少年了。不过往事如烟,沉迷无益,倒不如珍惜眼前人。沈越看回寻壑,转而问道:“那条毯子就最初几天见你盖着,之后再没看见。你收起来了?”
寻壑沉吟,旋即点头:“是,怕弄坏了。”
“我本以为水无月拆了后,世上再无你我那六年的痕迹。没想到你悄悄存了信物,”沈越深知寻壑念旧的姓子,便安慰,“收起来也好,好歹留着将来念想。”
说时,二人踱步至一处庭院。时已将暮,其他院落稀疏亮起几盏灯,唯有这一处灯火通明。沈越这次握住寻壑一臂,温声道:“好久没回来,进去给列祖列宗上支香吧。”
然而,寻壑竟身躯僵硬,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