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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浪仙 字数:4909 更新:2022-01-03 10:08:32

  不知这廿来日,中原天气可有回暖。这榆木脑袋打起算盘来必定把添衣的事儿抛诸脑后。

  也是,比起寒冷,更可能要他命的,是忙。

  罔顾身体的劳累。

  哎。

  又是呼啦啦平地风起,这一次冷风捎了炊气入内,将士们用饭的时间到了。

  战场厮杀,成王败寇,可只要活着,就离不开这人间烟火气。

  沈越索姓闭眼。

  关闭了视觉,听觉加倍敏锐,隐约间沈越闻得周遭有水流窸窣,还有灯油的呛鼻气儿……

  水?灯油?

  电光火石间,窜起了然后的惊悚,沈越才从榻上跳起,就听撕拉一声,帐帘划裂的声音,伴随着一兵士的窜入。

  动作之迅捷,叫刀刃冷冽化为银光一线。

  沈越堪堪避开刀芒,也不与这刺客做无益纠缠,径直往帐外冲去。那刺客似乎料准沈越去向,飞身拦下,沈越张口要叫,耳边突然炸裂似的‘砰’一声,再睁眼时已然滔天火光。

  方才因缺了半边毡帘而透出的一方天地,此刻也被火海堵上。

  “不好了!沈将军帐篷走水了!”

  “快救火啊!”

  “水!拿水啊!”

  ……

  “这水远远不够啊……”

  “沈将军!……”

  “阿越!”

  ……

第30章 高处不胜寒①

  交接完九畹的账目,出门时日头西斜,丘寻壑对驾车小厮报了个地址,便和引章上车出发了。待车马停驻,引章只觉得这一趟回府比往日都快了些,但没有多话,率先动身捞了车帘,不由瞠目:

  三间兽头大门,两侧各一魁梧挺拔的大石狮子,紫楠鎏金匾额悬于门屏,其上‘敕造沈府’四字,煊赫气派。

  并非陌生之地,但引章此刻仍旧惊愕,看回丘寻壑,疑惑道:“公子,你这是?”

  寻壑未答,顾自踏上石阶,牵起门环,却迟迟没有敲落。

  正犹豫之际,又一车马停驻门前,寻壑回身。

  沈超匆匆下车,抬眼就见寻壑,疲惫神色稍现生机,问道:“寻壑,你怎么会来?”

  丘寻壑步下石阶相迎,神色犹疑,最终还是道出实情:“下午听说沈爷他……他不大好,便过来问问二爷情况……”

  沈超才恢复的少许生气霎时湮灭,长叹一声,才道:“兄长的灵柩,今日进京。”

  半晌也不闻寻壑发话,沈超出声询问:“进府里叙叙?”

  寻壑梦中惊醒一般,打了个冷战,忙推辞道:“不不,接下来二爷恐怕忙得脚不沾地,我就不打扰了。来日再拜。”说罢虚浮着步子爬上马车去。

  车轮再次滚动。寻壑后背紧紧靠上车壁,似唯有如此才能维持坐姿。引章见他双目紧闭,额际汗珠愈发细密,便掏出锦帕替寻壑擦拭。

  “哎,公子你,真是……”开了口才发现,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不对。

  马车才行走半炷香,突的缓下,之后始终是按辔徐行,隐约闻得幽微哭声。引章疑惑,挑开车帷看去,并问:“怎么回事?”

  赶车小厮指了指前方,语声犹豫:“前面一队送殡人马,咱们得让让,先停下罢。”

  人生大事两件,一红一白,引章再着急也只能按住姓子,坐回车里等候。

  寻壑汗气直冒,室内越发滞闷,引章只好拢了车帘。

  方才还是幽微的哭声,而今殡葬队行近,嚎啕之声摇山震岳。

  绕是寻壑蒙神,此刻也被吓回神,探出窗外瞧去。

  却见这路大殡俱是兵甲之士,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迤逦而来。最前方铭旌血书:世袭英国公冢孙、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蓟北总督沈将军沈越之丧

  寻壑念了几遍,待明白铭旌上书所指何人,霎时胸腔一窒,一股血气穿云裂石,径自破口而出。

  引章察觉动静,回头,劈头盖脸就是一片血雾,瞬间满脸温热,未及反应,只见寻壑身子就直愣愣前倾,栽进引章怀里。

  及第路,一寻常酒家,晚饭时分,宾客满楼。二楼凭栏座,一虬髯客将瑶瓮倒悬,久久不见瓮口滴漏,遂摔开容器,横声道:“酒保,结账!”

  话音刚落,就有一小厮跑至近前,谄媚伸手:“客观,统共一两银子。”

  这虬髯客随手丢了一块碎子儿,酒保看仔细了,忙不迭道:“多谢客官,客官阔绰,将来必能平步青云步步高升……”

  虬髯客却不买账,只沉声问道:“对面那家店怎么回事?一下午都没见开门。”

  顺着虬髯客目光看去,酒保定睛对门铺子:“噢!九畹啊,客官您眼儿可尖,一眼看上的就是大店。”

  虬髯客皱眉:“怎么说?”

  “客官我看您像是外地来的,不懂门道不要紧,小的给您讲清楚便……”酒保摇头晃脑,冷不及瞥见虬髯客面露不耐的阴鸷,吓得立即转入正题,“这铺子掌柜姓丘,我们叫他丘老板,上月他蒙圣上恩典,受命替织造局经营买卖,俗称皇商。丘老板忙大事去了,这店里一星半点儿生意,哪入得了他法眼。”

  虬髯客没多说,径自下楼去了,酒保边收拾碟碗边嘟囔:“一顿两斤牛肉,真能吃。”

  虬髯客踏出店门,就见百姓纷纷往两旁聚集,腾出街心。顺着人群眺望的方向看去,远远见一拨人马走来,越靠近时,只闻哀嚎喧天。虬髯客略一忖度,退出人群,在一处屋檐阴影下静默伫立。

  与平日所见丧葬队不同,眼下这拨全由甲士组成,最前一左一右开路先锋,手执火把,光芒窜跳,照亮其后一戍卒持竿高举的铭旌,上书:

  世袭英国公冢孙、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蓟北总督沈将军沈越之丧

  虬髯客眯眼看仔细了,四下打量,见行军甲士神情哀痛,道旁百姓目随灵柩,俱是无暇他顾。虬髯客稍稍松气,收回作势欲退的右脚,就在转身时,却赫然发现不知何时,一女子也站在同一屋檐,目色幽幽,竟直愣愣看向自己。

  一阵火光潋滟,照亮阴翳中女子的脸,虬髯客不由张嘴,结舌吞吐:

  “殷……殷姨娘?”

第31章 高处不胜寒②

  时过境迁,殷姨娘高挑清瘦不减,只是眼窝下陷,透出沧桑之态。与虬髯客对视稍息,殷姨娘转身没入身后弄堂。

  虬髯客尾随其后,穿过几条深巷,只觉得走了一个‘口’字,才绕进一处建筑,殷姨娘开门而入。借着月色,虬髯客见两侧置架满满当当,正猜着是一处仓库,烛火恰好两起,映出架上层叠如织的锦缎,虬髯客问道:“这是?”

  “九畹库房。”

  难怪。

  殷姨娘举着灯台走过来,在男人跟前的方桌上放了,也不坐下,语带讥笑:“不愧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沈爷。你好大胆子,灵枢跟前过,还能若无其事跟熟人打招呼。”

  沈越却答非所问:“你还跟着阿鲤?”

  闻言,殷姨娘错愕,旋即嗤笑:“阿鲤?噢,沈爷怕找错人了。这里只有丘老板。”

  “好,寻壑一直带你在身边?”

  “哟,沈爷真是变了。”

  “?”

  殷姨娘踢出一张凳子,施施然坐下:“要换从前,谁人要这样跟沈爷说话,沈爷还不立刻治了他。”见沈越没反应,殷姨娘稍稍收了戏谑神态,但语声仍带讽刺,“我一个妇道人家,离了男人怎生独活。自然是仰赖丘老板鼻息。倒是沈爷,仗打得这么漂亮,高官厚禄不要,假扮死人潜逃回京,不知这当中缘故?”

  沈越落座,斟了一杯冷茶,自顾自灌下,末了,拿袖子一擦络腮胡上沾着的水珠,轻描淡写开口:“靠权力聚集起来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姑苏沈府已是前车之鉴,我既有其他活法,这人前显贵,不要也罢。”

  殷姨娘不屑:“活法?我倒好奇了,究竟是什么好处,叫沈爷连锦衣纨绔都甘心舍了?”

  沈越没有立即作答,倒是笑得苦涩,待出声时,嗓音已然沙哑:“我说是阿鲤,你信不……”

  “哈哈哈……”殷姨娘像是听了天大笑话,笑到直不起腰,“沈爷这玩笑开得也忒大了。暂不论丘公子当年在沈府身居下贱,就说沈府倒台,丘公子算是间接推手。沈爷动刑时,没要了丘公子小命,已是手下留情,怎还有为他舍弃身价地位之说。”

  沈越只捉住重点不放:“对他动刑的事,你怎么知道?他告诉你了?”

  “沈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别忘了,我乃杏林出身,丘公子身上的伤如何得来,我一看便知。再问问他此前经历,要推知是何人所致,不难。”殷姨娘也倒了盏茶水润口,才说下去,“不过,我唯一一点不明白的是,丘公子缘何叮嘱我切莫声张,连引章那丫头,都让他给瞒了。”

  确实是阿鲤的风格。背后做了什么,阿鲤若不愿说,就是严刑拷打,他也不会漏半个子儿,尤其……做了好事。想到这里,沈越苦笑:“看来阿鲤什么也没告诉你。”

  殷姨娘却对此置若罔闻:“他做了什么有何要紧。我当年三言两语挑拨,你就疑他了。而今要再来个人说上两句,你还不是跟人翻脸,不过这次,丘公子可不是当年任你宰割的沈鲤了。”

  沈越摇头:“你若知道他背后给沈家、给我做的事,便会信我此生再不疑他。”

  殷姨娘总算听进去:“噢,你倒说说,他做了什么?”

  沈越踌躇未几,才开口:“沈府被抄没那时,阿鲤托子翀,即当朝丞相,托他暗中周济,当时沈府家财散尽,借此外力,才得以保住气脉。至于我,充军西北时,孙将军受子翀嘱托,也多有照顾,才有日后了出头。”话到此处,沈越仰头灌下一盅冷茶,继而叹道,“哎,只要邬党上台,沈府就不会有容身之地。阿鲤投靠邬敬,也是当时受我所迫……我怎就全数迁怒到他身上……”言语至此,沈越喉间的哽咽凝噎,竟清晰可闻。

  殷姨娘目色惊诧,也不知是为沈越方才的话,还是为这络腮胡大汉眼中的点滴泪光。

  殷姨娘将残存眼角眉梢的不正经彻底扫净,转而挺直身板,不待她有所言语,沈越又道:“过去犟着不说,而今把错的悉数认下,心里总算舒坦些了。”说时,扫视一圈这环堵绸缎,目中无限柔情,“这片恩情,无论如何都要还他。”

  俄顷,殷姨娘点头,似才反应过来,并问道:“所以,而今的假死,也是你的计划?”

  沈越摇头:“非也,意外巧合而已。”沈越斟了一杯茶水,这一次给殷姨娘也满上,才徐徐道来:

  “军中藏着女干细,而我拿下了他们的汉人头子,余党便找我索命。”

  “他们放火,想把我烧死在帐里,可我逃出来了。其中一细作功夫不差,他窜出火场后,追着我杀。我想一举诱出剩余女干细,便默声引他跑出军营。”

  “当时炊饭时分,兵士都去后营了,待赶到火场,估计火势已然滔天。”

  “而我出了军营,与两名女干人混战数个时辰,最终险胜,可自己也受了重伤,倒地昏死。”

  “万幸,为附近牧民所救,静养了数日,我便匆匆赶回原地。却见军营已经撤走,徒留我那一帐废墟。”

  “我一路追赶,途中思索良多,遂动了假死念头,之后……便是你而今所见。”

  沈越说时,嗓音清冷,仿佛这些跋涉事不关己。

  殷姨娘始终垂眸,凝神聆听,待沈越话毕,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丘公子为你做的这些事?也是在军中?”

  “一半在京城,一半在军中,方才与你说的那位孙将军,便是蓟北统领。”

  “千里道阻,这一路上的盘缠又是从何而来?”

  “也是凑巧。金虏王爷赠的一包金子,回到营中忘了取出,一直带在身上,故而这一路还算顺畅。”

  殷姨娘点点头,又道:“真要报答丘公子,办法多的是。何必假死舍弃这无上风光?”

  沈越却笑了,只是这一笑,甚是无奈:“眼下阿鲤名利不缺,我就是继续当着将军,也不见得能给他捞来什么好处。丘府而今唯他独大,他又是个不惜命的,忙起来废寝忘食,若是没人管得住他,耗命便是指日之事了。”

  待理清沈越话中之意,殷姨娘愕然:“你是说……你要隐姓埋名,到丘府照顾公子?”

  “差不多。”

  “那你打算怎么跟公子说?”

  沈越摇头:“眼下还不合适,起码治丧这些时日,我不能在阿鲤跟前露面。所以……”沈越看向殷姨娘。

  “你想借我之手?”

  沈越未答,但是点头默认。

  “呵!我在丘府,不过是给公子把把脉领个俸禄的郎中罢了,又不是丘公子心腹,怎有脸面求他留人。”

  “你俩不是?”

  “我俩什么!”

  “你当时不是……不是跟阿鲤有了孩子么……”

  “呸!”殷姨娘嚯地站起,一气之下,竟连凳子都被带倒,“亏丘公子对你舍命相救,你竟然还以为……以为丘公子是会做出这种事的小人!”

  沈越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作何言语。

  殷姨娘叉腰,平息好一会儿,才道:“当年那些,是我气头上的恶意栽赃。我跟丘公子的事,没有;孩子的事也……也没有。”须臾,殷姨娘转而换作语气幽幽,怪声问道:“你不是求我给你引门路么,真要诚心,你就放下架子跪下来求我啊!”

  一阵夜风,自门缝窜入,搅动油灯明灭。灯光忽闪,掠过沈越脸面,倒像是他神色的阴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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