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偶有几次那边发生了紧急的状况,聂徵投入其中,忙起来也是分身乏术。一次出去后直至第二天夜里才回来,又照常坐到薛存芳身边给他念故事,只是念着念着……这人的语音渐弱渐低,声音如雾般缥缈地四散开来,下一刻,薛存芳只感腿上一重,聂徵的头低垂了下来。
许是这两天来就没有合过眼……
他低声唤侍从取出披风,给聂徵搭上,心下蓦地一动,又轻手轻脚取下对方的发冠,握住了一绺随之垂落下来的青丝。
薛存芳伸手抚过对方的长发,又将手指没入发丝,细细梳理了起来。
真是奇怪,薛存芳想道,和其人姓情相反,聂徵的头发摸起来倒是柔软而顺滑,有如上好的锦缎,让他有些爱不释手。
等到聂徵清醒,反应过来适才发生了什么,亦觉得奇怪。
“奇怪……”他揉按着太阳穴,因惺忪之意致说话有几分罕见的稚气和迷糊,“此前便是两天不合眼也不碍事,哪怕他们催逼着让我去睡,因牵挂诸事,也难以成眠……”
薛存芳不赞同道:“凡事量力而行,不能总是勉强自己。”
“存芳,”对方将手搭上他的手背,再一点点握住了,“你来了,一切都不同了……”
薛存芳方知:原来……自己竟也可令聂徵安心。
因休憩了这一场,直至夜里入睡时聂徵也极精神。
数夜来同塌而眠,薛存芳早已对枕边人的气息熟稔无比,说来聂徵有一点他极喜爱,他生来体寒,多年前的“水色”之毒更是加重了这一点,已成难解之症。聂徵却是与他截然相反的体热,有如一个天然的暖炉,所以到夜里他总爱抱着对方入眠。
……
——昨夜,这人真是叫他……大开眼界。
他没有睁眼,出声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薛存芳看不到,聂徵伸出一只手向他,偏偏在最后一厘凝定了,隔空抚摸着他的轮廓,目中有诸般情氵朝汹涌,欲要破匣而出,“若是今后的每一日醒来,皆是如此……多好。”
这日聂徵去武阳王府办公时,薛存芳执意跟着去了。
这人昨夜才……他担心今日对方的身体吃不消。
聂徵在书房里做正事,他就在武阳王府的池塘边钓鱼。
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钓竿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薛存芳一下子自躺椅上坐直身子,一点点握紧钓竿……还不等他收线,却听不远处有脚步声踱来,水下的猎物被惊动,瞬时一溜烟地跑远了。
薛存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聂徵来到了他身后。
薛存芳问:“用过粥了吗?”
知对方是关心他,可念及这关心是因了什么……聂徵一面感动,一面生出些许赧然,低声道:“用过了。”
他又道:“存芳,有一事我想告知你。”
却说武阳王谋逆一案,引得皇帝暗暗疑心起匈奴人。按理说武阳王将私兵养在北疆的莽川原,由此瞒天过海,大昭人不知便罢了,匈奴人多多少少总该知道一些风声。何况,要购置十万大军的武器兵马,在中原必然引人注目,那私兵的那些武器兵马,无声无息的,是从哪儿弄来的?皇帝为此质问匈奴而今的单于——呼延墨毒。莽川原可极其临近此人为左贤王时的地界,呼延墨毒只连连推说不知,将责任一股脑全推在了亡逝的乌羌单于身上。
皇帝大怒,对匈奴免不了疑虑提防,有意重建剑堑关外的外城。
“存芳,你高兴吗?”聂徵问道。
薛存芳翘起唇角,点了点头。
聂徵道:“你高兴便好。”
薛存芳暗暗忖道:皇帝已有闲工夫找匈奴人清算旧账,看来武阳王一案确已被处理妥善。
聂徵,也该回京城了吧?
第49章 相思何解
那日原本是薛存芳提出,近日呆在院子里太闷,有意出去走动走动。聂徵应允了,带他到城郊去踏青,是日天朗气清,春光明媚,二人相携一路游赏,心情好极,纵然薛存芳不能亲眼得见大好风光,聂徵也会极富耐心地一一指点、描述给他。
日暮时分,二人兴尽而返,在返程途中经过树林里的一条小路,风声吹动树叶飒飒作响,日光映照一地树影婆娑……在这其中,却出现了别的声音、别的影子……
随行的护卫首先察觉到异状,勒马驻足,拔刀沉声道:“诸人戒备!”
聂徵下意识上前一步,将薛存芳护在了身后。
薛存芳听得一阵接一阵簌簌破风之声,埋伏之人竟用上了箭矢!众人连忙拔刀劈砍,被逼只能退后,中箭的马匹长嘶一声,重重跌落在地,扬起一片厚重的尘土,护卫燃放信号烟,在天空中爆出一声清亮的哨响,弥散开异色的烟雾,又有数十黑衣人趁乱冲杀了上来,两方厮杀成了一团。
对方俨然是有备而来,人数远多于他们,好在聂徵的护卫皆为禁军和“明衣钦”中的佼佼者,悍勇非常人,两方相持不下,场面一时胶着。
薛存芳目不能视,四下的声响又交杂成一片纷乱,全然失了方向和分寸,不得不成了累赘,聂徵带他到角落藏匿,柔声安慰道:“存芳,你在此躲好,不必担心。”
薛存芳此时更为对方忧虑,“你多加小心。”
聂徵从护卫手里接过刀,拔开刀鞘走了出去。
一则是聂徵确有武艺在身,可为助力,二则这些刺客的目标应当是他,他这么光明正大地暴露出去,他们的注意力便只会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没有料到的是,这当中竟有人偏偏盯上了薛存芳,绕到后面悄无声息地逼近对方,等薛存芳察觉到时已来不及了——耳畔响起比箭矢来得更为凌厉迅疾的破风之声,是刀!
他后退一步,已来不及退到被波及的范围之外,然而阖眼等上片刻,分明听有利刃刺破衣衫、扎进肉体的声音,那一刀却迟迟没有落到他身上,四面随即响起几声惊呼。
薛存芳周身一震,忙上前一步,接住了一具摇摇欲坠的身体,他伸手去触及到了一片温热黏稠的液体,双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阿徵!”
聂徵的这一场大梦实则还睡得不错。
起初是疼痛难忍的,微一动作也牵扯伤口作祟,何况伤及心肺,咳喘间止不住有血丝渗溢,他感到周身的温度和精力也随失血不住向外流失,使不出一丝力气,连睁开双眼也成困难。有人陪伴在他身侧,一声一声呼唤他的名字,他隐隐知道那人是谁……疼痛似乎由此消解了几分,那人小心翼翼地揽住了他,攥紧了他的手,骤然有几滴灼热的液体溅上了他的手背,他勉力动了动手指,却抬不起手去抚摸对方的面容。
后来有人来为他疗伤、上药、包扎,那人的伤药似乎极为管用,不出几日,疼痛感便渐渐平息了。
浑噩间他又有心思忧虑起来。
那人以指腹细细抚平他紧拧的眉头,耐心地给他一一交代。
“你放心,那天其他护卫及时赶到,我没有受伤,那些刺客也都被抓起来了。”
“‘明衣钦’的少钦已审问过了,那些人是武阳王的余党。”
“唉,”那人叹了一口气,“怪你太傻,为何老是揽这些招人恨的差事?”
“也怪我……”
“阿徵,你可要快点醒来……”
“你若醒来,我就告诉你你最想知道的答案……”
聂徵睁开眼时,身侧却是空无一人。
他费力地撑起身子,于床侧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原来做梦比清醒快乐。
他牵动唇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然而梦总是会醒的。
他没有向任何一人问起薛存芳的去向。
彼时薛存芳正立在城郊的杨树下。
这位公子锦衣华服,衣衫纤尘不染,貌比宋玉,面容于日头下瑰逸如有光,其手执一把折扇,一舒一收间平添风流意态,路过之人皆对其频频侧目,他只作不知。
一辆马车自城门口缓缓驶来,车夫纵马长吁一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车帘自内中被人掀起,孟云钊在其后探出脑袋,笑道:“我来接你了。”
薛存芳抬眼看去,其目流转间,顾盼有神。
下人们都觉得奇怪,哪怕是往常再小心谨慎之人,也忍不住要和其他人凑做一堆偷偷议论一番。
——奇怪,那位美貌的盲眼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另一位大人既不问人,也不问责,只是从晌午醒来,不顾重伤初愈就走了出来。
——公子一直坐在天井的那把秋千上,往常薛公子最爱坐在那儿等他。
——薛公子去哪了?
——不知道。
——薛公子会回来吗?
——唉。
众人发出了一径的叹息。
聂徵亦不知道,他只是在等。
等到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又等到月挂中天,清辉如雪。
脚下的影子从一边辗转至另一边,静默地与他相伴。
孟云钊一路凝视了薛存芳有多久,这人就出神了有多久。
半晌,他终于出声打破沉默,道:“你在想什么?”
薛存芳没急着将自己从思绪中拔出,而是慢悠悠地回过神,好一会儿才答道:“聂徵。”这个答案给得极坦然。
“你还在担心他的伤?”孟云钊道,“放心,有我的医治,他已无大碍。”
“虽说如此,我又怎能轻易放心?”薛存芳摇着头道。
“怎么,”孟云钊挑了挑眉,揶揄道,“见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感动了?”
“他为我连命都不要……”薛存芳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反问道,“不是自然的吗?”
“你这人……”孟云钊愣住了,又瘪瘪嘴,“脸皮真厚。”
他自幼熟知聂徵,早知以聂徵一贯的姓情,不动情则矣,一朝倘若真的动情,顽石开窍,只怕是心如匪石,不可转也,只是他从前没有料到,这人会是自己罢了……
薛存芳垂下眉眼,沉吟道:“我只是没想到……”
孟云钊道:“什么?”
薛存芳一时没说话,伸手自眼角轻轻抚过。
没想到自己竟会为聂徵而害怕,而落泪……
他沉吟道:“自小到大,或为皮囊,或为身份,或是虚情,或是假意,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追逐爱慕我之者大有人在,如恒河沙数,往来不绝。”
孟云钊点点头,不得不承认:“你所言不差。”
薛存芳低声道:“千万人之中,唯有他的目光……最为打动我。”
“不是因他像聂昕吗?”孟云钊疑惑道。
“他与聂昕,大不相同。”薛存芳自陈道,“此前,是我在自欺欺人了……”
“你看中这人自然不同凡响,”孟云钊拧起眉,思忖道,“他是大名鼎鼎的齐王,当今天子的亲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七珠亲王。”
“他的皇兄不会放过你,”孟云钊压低了声音警告,“不也逼得你连解药都不能用,方才来见了齐王?”
先前薛存芳两次病发下来,累得双目失明为真。回北地的路上,这人特意上药王谷拜见,适逢他爹在谷中,不必等孟云钊出手,三下五除二就研制出了解药。只是薛存芳当时不肯立即用药,还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孟云钊陪他演一出戏,助他见齐王最后一面……
“是了,你不是说,只见齐王最后一面吗?”
“皇上的话说动了我,他说得不错,聂家或许于薛家有所亏欠,聂徵却不欠我什么,恰恰相反,他还是于我有救命之恩的恩人,没有他,何来今日的我?聂徵这人我清楚,数十年来如一日,勤勉自持,供奉己身,为君为民……我自来看不惯他,因他与我截然不同,”薛存芳道,“但我……佩服他这样的人。”
他自顾自问道:“我要成为齐王殿下一生的污点吗?”
不等孟云钊反应,薛存芳又道:“但我想明白了,他已是这样的人,太累了……我不愿让他一人如此度过一生。”
孟云钊了然道:“你后悔了?”
薛存芳摇摇头,“几日前我就想明白了。”
“我不会抛却他。”他沉声道。
孟云钊一愣,瞪大了眼,“那你跟着我过来干嘛?”
“累你白跑一趟,”薛存芳拍拍他的肩,轻快地笑道,“送你一程。”
“薛存芳!”孟云钊气急。
车帘卷起又落下,在空气里掀动一层清浅的涟漪,车内转眼只剩了孟云钊一人。
“说了这么多,怎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孟云钊自言自语嘟囔着,“老树开花,对齐王动了真心。”
薛存芳回到府上时,看到的便是聂徵独自坐在秋千上的一幕。
下人们见了他个个面露惊喜,欲要开口呼唤,他忙竖起一根手指送至唇边,示意众人噤声,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聂徵身后。
月光在地上分明映出了他的影子,也不知聂徵独自在此想什么,竟半点没察觉。
又不知这人在此等了多久,肩头上覆满了落花,薛存芳伸手一一拂落。
聂徵若有所感,身躯微一动,薛存芳已踱步走到了他面前。
他抬眼直直看来,整个人怔忡了。
薛存芳道:“抱歉,我回来晚了。”
聂徵痴痴地呆望着他,目光一瞬不瞬,仿佛只是错过一眼这人就会于眼前烟消云散。
薛存芳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是一把折扇。
他在聂徵面前徐徐展开了扇子,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