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了声音在他耳畔说道,“毕竟,形势比人强。”
“不必这样看我,我手里有一样东西,侯爷看了一定认识。”
他掏出一样东西来递给薛存芳——是一封信笺。
如非到了最后关头,呼延墨毒本不愿轻易亮出手中的这张底牌。
薛存芳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到底接下了,低头扫了过去。
下一刻,他万分错愕地抬起头,沉声道:“不可能!”
“你……”情绪轻伏之下,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声音变得喑哑至极,“不可能,一定是你……”
“侯爷想说,此信是我伪造的?”呼延墨毒含笑摇了摇头,“是不可能,小王愚钝,花了十年才学会哥哥的字,何况是汉人的书法,又是薛家的人?”
“侯爷,是你太不了解自己的弟弟了。”
“你若不听从于我,可知薛氏会有什么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
此地薛存芳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哪怕腹中空空如也,饥肠辘辘,可到了此时,无论什么东西他都咽不下,只一心迫不及待地脱离此地。于是不过喝了一壶清水,任由侍女为他整理仪容,更换了干净的衣衫,表面看来除面色苍白外无大碍了,就走了出去。
薛存芳想过,来人必然是从九渡城来的,或许是沈良、孟云钊、付全安……甚至那位剑堑关的守将……如何也没有料到的是,等在外面的竟是一位此时本该远在千里外的人。
此处是匈奴人的地界,不知这人可有表明身份,薛存芳担心泄露端倪,只得唤道:“小七。”
从他走出来聂徵便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在夜色下黑得发亮,闻声连忙走上前来,扶住他的手肘,忧虑道:“你看起来不大好。”
薛存芳隔着衣袖在他的手腕上按了按,宽慰道:“你来了,便好了……”
聂徵积蓄在眸底的情绪被触动,如秋水涌动一般盈盈,攥着他的手紧了一分,下一刻竟伸臂来揽他。
薛存芳本欲推拒,只因觉得自己染了一身的尸臭之气还未洗尽,无奈没什么力气,还是任由这人抱了他满怀。
聂徵道:“我来晚了。”
“不,”薛存芳勉强笑了笑,“你又救了我一次。”
在这个怀抱里,连日来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懈下来,紧接着只感一阵眩晕之意袭来,眼前一片发黑,顿时看不清聂徵了。
他听到了耳畔急切的呼唤,已无力应答了。
“存芳!”
第42章 释心
意识于浑噩间不断沉浮,却仿佛逆水行舟,被看似虚无的流水紧紧缠覆住了手脚,难以泅渡而出,他感到周身泛起一阵接一阵的冷意,整个人像是溺入了寒潭的最深处……
有人紧揽住他,将身体的温度传递过来,又在耳畔不住呼唤他的名字。
“他分明额头发热,为何一直喊‘冷’?”
“本是感染了风寒,但他体质不同,只怕此次牵动了旧疾。”
“那该如何是好?”
“他太虚弱了,眼下需要尽快进食,先吃下东西,再用药。”
“不行,咽不下去……”
“那就用鹤嘴壶。”
他隐约捕捉到了某个骇人的字眼,挣扎着出声无力地反驳了一句:“不要……”
身畔的人凑过来听他说话,“你说什么?”
“不要……鹤嘴壶……”
那人张开手臂环住他的肩膀,轻拍他的肩头,放缓了声音道:“不必害怕,我陪着你。”又劝慰了些什么“听话”、“吃了药才会好”……之类的,惹得薛存芳忍不住在心底腹诽:这人……是把他当做了聂玧在哄吗?
那细长而冰冷的壶嘴很快被塞进了嘴里,顺着咽喉一路深入,薛存芳拧紧眉心,只感不适、恶心……不自觉攥紧了那人的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般,好不容易捱过这一关,他不禁一叠声呛咳起来,送进去的汤药很快又从唇角渗出,那人也不弃嫌,连忙伸手为他擦拭……
于是清醒过来时,薛存芳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聂徵此番只怕已将他最丑陋最难堪的样子尽收眼底……悔之无用。
他所思之人此刻不在身畔,唯有孟云钊在床畔的小塌上浅眠,听得动静缓缓醒来,揉着一只惺忪的眼,另一只眼睛含着惊喜对上他,“你终于醒了!”
左右看了看,认出身处的屋子显然是九渡城的建筑,薛存芳低头撑住隐隐作痛的额角,问道:“怎么回事?”
孟云钊一愣,迷惑地眨眨眼,“什么怎么回事?”
“为何来人会是……”到要说出对方的名字时,薛存芳忽然欲言又止。
“你说齐王?”孟云钊了然道,“此次多亏他及时赶到,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三天前,沈良就带了消息回来,付将军和我商议着去单于庭帐要人,却听闻匈奴人将你严防死守,哪怕是飞丹和流霞这样的高手也钻不进空子,而九渡城又只有一群老弱病残,我们便辗转去了剑堑关搬救兵,你猜那位吴将军怎么说?”
孟云钊冷笑了一声:“不过是要他出个百来人,一味推三阻四,搪塞敷衍,说是要先给天子上奏,等来圣意裁定此事。”
“飞丹原本都准备从背后用刀把他拍晕,偷走他的大印了……”
“还好齐王适时来了。”
“齐王一发话,剑堑关直接拨了千人,他马不停蹄,当即带上人马赶往单于庭帐。”
“齐王本不曾表露身份,只是你一晕倒,我看他是气极了,直接将身份袒露出来,逼着那左贤王给他一个交代。”
“左贤王当着我们的面,把近来看守你的那些匈奴人都杀了……”
“若非急着回来给你诊治,想来齐王断不会轻易放过他。”
孟云钊话音一转,又道:“你昏睡了一天一夜,齐王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这儿,亲自给你喂药、擦身……”
“那场面,啧啧啧,我都看不下去了,”孟云钊琢磨了起来,“观此情状,难道我走之后,你们两个又偷偷睡过?”
薛存芳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说什么浑话!”
“别激动,别心虚,”孟云钊劝慰道,“难得你醒了,来来来,把这碗粥喝了,你而今刚见好转,不宜暴饮暴食,先用流食为好。”
一碗温热的粥下肚,眼皮很快又沉重下来,薛存芳揉揉眉心,勉力睁大了眼。
孟云钊和他大眼瞪小眼,“困了?是了,你而今身体还虚着,容易困倦实属正常,睡吧……”
好一会儿见薛存芳仍没动静,他才反应过来,“你想见齐王?放心,等会儿我就把他叫来,告诉他你醒了,他一定高兴……”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人按倒在榻上。
“我不是……”他的确想见聂徵,不过是有问题想问他,这个问题多日来皆悬在他的心头不曾落下。
无奈一沾上枕头,困意仿佛自脑后蔓延而上,他挣扎着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睫羽仍不可抗力地继续往下垂,忙抓了一把孟云钊的衣袖,“让他……一定来见我……”
孟云钊似乎笑了一声,“我知道了。”
等到再度醒来时,窗外已是夜色深沉,室内点燃了烛火,洇开一片融融的灯晕,而灯晕中拓着一抹漆黑的人影。聂徵独坐在桌边,面朝着床榻的方向,正静静望着这边,也不知坐了多久。
薛存芳见此对他招招手,聂徵忙走上前来,扶住他帮他起身,又用枕头垫在了他背后,自然而然环过他的腰际,只是在欲要收回手之际,薛存芳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于是聂徵丝毫不动了。
“怎么坐那么远?”薛存芳问了一句。
聂徵没说话。
薛存芳也不放在心上,继续问道:“你为何会来?”
聂徵启唇道:“那天去宫里接聂玧,听说你去了北疆,皇祖母说你是去见乐宜公主……我担心你行险。”
薛存芳笑了一笑,“祖母知我。”
沉吟一阵,又道:“你既当了真,想来是知道了……”
聂徵听懂了,亦默认了。
薛存芳忽道:“阿徵可知,为何《隋唐》里我偏爱尉迟敬德?”
聂徵踌躇片刻,答道:“因他‘深得帝心’。”他本是知道的。
唐贞观十三年二月初七,尉迟敬德任鄜州都督。太宗曾质问尉迟敬德:“有人参你谋反,这是为何?”尉迟敬德愤然道:“臣确实曾谋反!臣跟随陛下征伐四方,身经百战,如今身上留下的都是刀锋箭头的痕迹。如今天下已定,便开始疑我谋反吗?”因而脱下衣服置之地上,展示身上累累疮疤。太宗见此,潸然泪下,道:“朕丝毫不疑你,所以才与你直言不讳,何必如此?”*
四年后,尉迟敬德便上表辞官归乡。
“这话,我只告诉了一人……”薛存芳从床侧拿出一样东西,聂徵的目光落上去,一时凝定了,整个人亦怔忡了。
“昔年病重之时,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闻,有人为我连夜雕刻了一卷《隋唐》,一笔一划,深谙于心。此情此恩,薛存芳从不曾有一日忘怀。”
这卷竹简他随身带上,原本是想拿给聂昕看,以期晓之以情说动对方,没料到聂昕会告知他另一番真相,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认错了人。
薛存芳问道:“为何从来不告诉我,那人是你?”
聂徵的神色显露出几分不自在,低声道:“你从不喜我……”
他这是在以十一年前的少年聂徵的口吻说话了。
薛存芳望着他,莞尔道:“总之,多谢你。”
“那你对聂昕……”聂徵问道,把话说得含糊,“是因此事?”
薛存芳坦然承认:“不错。”
十一年前,他确是对伴他渡过那片黑暗岑寂之人心生恩慕,再在见到聂昕的第一眼,年少慕艾而动了心。
“若知那人是我,你会如何?”
薛存芳怔忡了一下,忽而笑道:“聂徵,你当年才十四岁,我不会如何。”
聂徵似有些不甘,低声嗫嚅道:“你不过长我两岁。”
薛存芳当真想了想,道:“许是会与你捐弃前嫌,消泯恩仇,从此做最好的兄弟……”
聂徵又道:“存芳,若我而今再与你陈情,你的态度是否会有所不同?”
薛存芳眉心微凝,正要开口说话,他又忙道:“你不必说了。”
他深深凝望着薛存芳,说话的语气放得极轻,仿佛怕打破了什么:“而今……亦很好……”
他们二人之间谈不上什么错过和悔恨,如今一切还来得及,没有什么不好。
薛存芳明白,若自己说否,聂徵会伤心。若说是,以聂徵之骄傲,只怕也难以接受由恩情馈赠而来的感情。
聂徵啊……
唯独他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同,在此之前,他从不曾有一刻忘怀过聂徵的身份、地位,忘记过此人姓聂,是真正的聂家人……而在知道聂徵正是当年那人后,这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有意压下的情感轻飘飘地浮动上来,他却只觉轻松,面对这人时,仿佛再没什么不能袒诚的。
薛存芳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如此,你便满足了吗?”
聂徵看他的目光灼热起来,一点点贴近过来,近到呼吸可闻,“我确有一愿,但不知侯爷是否垂怜?”
薛存芳挑动了一下眉梢,“为何?”
“我想……”说这话时,聂徵扣紧他的腰肢,双唇已覆了上来,于紧贴的唇齿间吐露道,“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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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危局
在九渡城逗留了三日,到第四日,聂徵不得不向薛存芳辞别了。
此前他赴边心切,只怕叫聂泽看出了端倪,其间颇费去一番周折,好不容易才说动了皇兄,聂泽断不会放任他此次北行只为了薛存芳,代君巡狩乃是一项交托给他的重任,容不得疏忽和怠慢。
“北巡?”薛存芳问道,“不知是巡视哪些地方?”
聂徵答道:“从中山到毗邻的武阳和平晋,主要为北地的此三大要郡。”
薛存芳若有所思,无意识攥紧了自己的指节,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北地为阴山背后,朝廷难免有鞭长莫及之处,北疆各重镇又囤积重兵,幼时我曾随先父巡视北地,父亲发现有一点极易出现纰漏,殿下巡视查访之时亦可多加留意……”
聂徵久居京城,对北地自然不比戍边多年的大将军知根知底,于是有心请教:“不知为何?”
薛存芳只说了两个字:“军籍。”
聂徵心领神会,不再多问。
“你且好好休养,不必急着启程归京,你的身体眼下还经不住长途跋涉……”聂徵细细嘱咐。
薛存芳道:“看来你和云钊近来相处得不错……”
聂徵不解他何出此言,“嗯?”
薛存芳嘀咕了一句:“不然怎将他的絮叨学了个十成十?”
聂徵面露无奈之色,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伸出手来,指尖落于他的脸侧,目光随之凝定于他的面容,他的动作放得轻柔,只顺着轮廓缓缓勾勒,如细润的毛笔描画迤逦山水一般,眼神专注似有热度,那份温度一路传递到手下的动作上,叫薛存芳错觉他的指腹似乎变得灼烫起来。
聂徵低沉而悠长地吐出一口气,道:“我想见你。”
这次换薛存芳不解了,“嗯?”
“回京之后,我想见你。”
原来还未离去,聂徵已将重逢之日挂在心上了。
薛存芳为之莞尔浅笑,笑时微低下头,不经意般错开聂徵的目光,他原本是笑聂徵显露出的这番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