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着很快便能回来。”无厌苦笑,“但没成想,半路下了大雪。回来晚了,正被他撞上。”
“喔。”
谢昼晃了晃戴着老虎帽的小脑袋,“这不怪无厌伯伯,这叫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就下雪了呢?不过瞒着程叔叔偷偷上山,这可不好。无厌伯伯你眼睛不好,身子也弱,要小心的。”
“是啊。”
无厌笑着叹了口气,又喝了口茶,驱散身体里深重的寒意。
他眼睛不好,身子也弱。这是这几年,所有邻里街坊都知道的事。
最早先,无厌的修为还未彻底流失,一分不剩的时候,还称得上身强体壮,便是闷头赶几个时辰的路,都不会多喘一口气。
但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法力都从千疮百孔的丹田泄出,干干净净,一丝也无,他身上的毛病便都显现了出来。丹田亏空一身气血,让无厌变得畏冷,内火盛,易感风寒,较常人虚弱几分。而没了修士的超凡之能,他的双眼便是真的瞎了。
这样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便也没有那般令人难以接受。
只是不可避免的,无厌成了程思齐的心病。
日日夜夜都要裹得严实,吃喝用俱都要温温热热,碰不得凉的。若是早晚出门,天气稍冷,没多久便能看见程思齐寻过来,给他加件衣裳,裹个披风,恨不得围起来暖着。
但便是如此,无厌也偶尔会生病。
那是程思齐最难熬的时候。
无厌尚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染上风寒之时,头昏脑热地睁开眼,便看到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程少宗主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发抖的手按在他额上,嘴唇都在哆嗦,不停地念叨着:“没事的,没事的……”
那样子太过夸张,仿佛是头回知道凡人会生病一般。
不,也或许是,头回知道,他无厌也是一个凡人一般。
生老病死,原来离得如此之近。
“无厌师父来了。”
木匠铺后边的帘子掀开,老木匠王大叔拎着酒壶走进来,呵呵笑着把谢昼抄起来一抱,掂了掂,“好小子,你娘给你做的新棉袄才穿了半天,就跟裹了泥浆似的?又淘啥气了?”
“我可乖呢,爷爷。”
小谢昼不满道,“我在教无厌伯伯哪种搓衣板跪着舒服呢……”
“哎呦小祖宗,又是你爹瞎咧咧吧?”
王大叔乐不可支,“你程叔叔疼人着呢,就嘴上凶,可舍不得你无厌伯伯跪搓衣板。”说着,看向无厌,“咋地,又挨训了?”无厌一挨训就来和小谢昼逗闷子,王大叔早已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昨日那事儿。”
无厌笑笑,道,“对了王叔,这几天七妹他们小两口怎么不在?我还想托妹婿帮我带点东西给方丈。”
王大叔抱着谢昼坐下,道:“那是不赶巧了。他俩去郡城了。这不是狗蛋岁数也差不多了嘛,得学点东西,也不能光在家待着,老了像我一样混个没出息的木匠活儿。”
“他爹娘就寻思着,去郡城看看。”
这事无厌知道。
如今凡间寻常人家的孩子,但凡到了五六岁大,便都要碰运气一般,去测测灵根,看看有没有修仙资质。
若是有,那自然是一步登天,从此跳脱尘网,改换命运。若是没有也不要紧。灵气复苏到来之后,便是不能修炼的凡人也可习得一身外功炼体,虽比不上炼气修仙,但到底也称得上超凡,地位不同于常人。
“要去测灵根?”
无厌问道。
王大叔点点头:“说咱痴心妄想,还是别的啥也好,都得试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万一咱狗蛋有这个命,就不能耽误在咱手里。这测试的钱是不少,但这么些年老头子我也攒了不少家当,搏一搏呗。”
“要是……要是实在不行,那就看狗蛋想学啥,送他去学。”
说到这儿,王大叔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哎的一声,看了无厌一眼,“就说你俩……就打算这么过着?上回秋娘提的那孩子,真不想收养?别看眼下程小子还康健,等你俩都老了,身边儿也没个尽孝的,就知道疼了。”
“算了。”
无厌笑着摇摇头,苍白的唇色被热茶熏暖了许多,“我们两个人过惯了,哪儿会照顾孩子?就是思齐舍得出精力,我也舍不得他受累。”
“啧。”
王大叔一副牙倒了的模样,“可酸得我。”
无厌一脸泰然,笑着又谈起别的。
两人说笑间,铺子的门便又被推开。
这回一屋子人谁都不必回头看,便能猜出,来的肯定是程思齐。
一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无厌便立刻训练有素地收起笑容,回头认真道:“我错了,别生气了,我这就回家,想吃你做的汤面了。”
那脚步声一顿,慢慢挪过来。
“长点儿记姓。”
程思齐假模假式地训了一句,又放下一包糖和一包茶,“王叔,又麻烦您了。这是之前去郡城带的好茶,您留着喝。狗蛋,糖别多吃,不然牙掉光了要成瘪茄子。”
王大叔嗅了嗅那茶包,立刻嘿了一声,“好茶!”
谢昼却很沉稳,小大人一般瞅了那糖一眼,再看向程思齐,奶声奶气道:“程叔叔,过几天雪停了,我去找你玩呀。你在家等着我。”
“行,等着你。”
程思齐笑着摸了摸谢昼的脑袋,然后就着火盆把手烤暖了,才伸过去握住无厌的手,“我们回去了,王叔您忙。”
说着,两人便掀开帘子,走出了木匠铺。
小谢昼扭了个身子,趴在窗台上,从窗缝里看到那两道身影走进了风雪里,眨眼便被吹着一身雪白。
两人慢慢朝前走,空荡的雪地上便留下了一串混杂的脚印,或深或浅,不疾不徐。
“看啥呢?”
王大叔胡噜了一把小谢昼的脑袋。
小谢昼摇头,缩回来,道:“爷爷,我的小木剑你做好了吗?”
王大叔抱过小谢昼,拨了拨火盆,道:“快了,着啥急?来,先跟爷爷说说,你无厌伯伯又犯啥事了,让爷爷高兴高兴……”
木匠铺子里,老人家苍老开怀的笑声和小童的稚嫩嗓音交杂一处。
另一边,回了家的无厌和程思齐已经坐上了饭桌。
汤面腾腾的热气扑在脸上。
无厌闻着这味道,筷子还未动,心里便先叹了口气。
在他生过病之后,程思齐便一夜之间疯了一般,又要学做饭,又要学缝缝补补做衣裳,还去买了几只鸡养在院子里,要给无厌吃鸡蛋,补补。
但天才,也并非是在所有事上都是天才。
程思齐的饭做得要么清汤寡水,要么咸得牙疼,衣裳倒是还做得可以,至少布头是都能缝上,至于多久线头崩开,衣裳烂了,那便不要提了。
还有院子里那几只鸡,若不是无厌看了眼,程思齐连买回来的都是公鸡,不能下蛋,都不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程思齐的CAO持都让这个临时定下来的家,真的有了一股家味儿。
“好吃。”
挑了一筷子面,齁儿咸,无厌面色不改地咽下去,还笑着喝了口汤,“比上次做得还要筋道。”
程思齐似乎是味觉有些问题,当真是吃不出来,无厌说什么他便当真了,颇有些得意道:“这次的面我揉得肩膀都疼了,自然要好。”
说完,还瞧了无厌一眼。
这么些年下来,无厌哪儿会不懂程思齐那点心思。
闻言,无厌便笑了声:“那今晚早点歇,我给你用药油揉揉。”
程思齐用油乎乎的嘴亲了无厌一下:“还要揉揉别的地方……”
“好。”
无厌答应得利索,很有点百依百顺的意思。
如今他们二人成了凡人,自然不必遵循什么化神才可双修的规矩,有些事做了都不知多少次了。但凡人到底不比修士,若是太勤,便会伤身,若是不勤,那偶尔做一次,程思齐便要疼得又哭又叫,抓无厌一后背印子。
所以这个度,实在是折磨人。
用过饭,程思齐便去烧了一桶热水,倒在一个大木盆里,又在盆底铺了一层用火燎过的细卵石,和无厌一同坐在床沿泡脚。
“把手给我。”
程思齐捉过无厌的双手,往怀里抱了抱,“还是有点凉。屋里再多点一个火盆怕喘不上气来,只能先这样。你盖着点被子,汤婆子把被窝弄暖了,没那么结实就别逞能……”
不知何时,程少宗主也变得絮絮叨叨。
无厌静静听着,也不见不耐烦,还应一声,然后顺势把程思齐搂进点,一块儿擦了脚钻进暖乎乎的被窝里。
“我都知道。”
光洁柔韧的身子贴在怀里,无厌一手慢慢给程思齐捏肩膀,另一手向下,滑到被子深处。
程思齐唔地一声,把脸埋进无厌的颈窝,轻轻喘息着张开腿,从嗓子里哼出一句:“你都知道……就是,还敢再犯!”
“嗯,我的错……罚我亲你一口。”
无厌温柔地吻下来,手指一挑,层层纱幔似雪纱般垂落。
融融的暖意被遮盖。
屋外大雪与寒风呼啸不休,笼着千家万户摇曳的灯火。
这一夜与寻常的夜晚并无什么分别,一盏一盏熄灭的烛光,与沉沉入睡,好梦还乡的人。
但也就是这样一个夜晚,燕北城的城外官道旁突兀地出现了一座灯火辉煌的宅院。
一行连夜冒着风雪赶路的商队路过,其中一个一直沉默寡言的汉子突然开口道:“雪更大了,不然去这户人家借宿一晚。”
他的声音被风雪吹散。
但领头的还是听见了,诧异道:“前边儿没多远就是燕北城了,城门楼子都望见了,到了城墙底下就有客栈歇脚儿,在这儿借宿什么……哎,刘小子,你干什么去?”
“等等!你给老子等等!”
“追上去!”
那开口的汉子闷头跑向宅院,商队的人不明所以,赶紧去追,却没想到,一眨眼那汉子的身影便不见了。
几人心里正犯嘀咕,却见那宅院的门忽然开了,一位妙龄女子出现在门口,裹着毛坎肩,挑着红灯笼,朝几人嫣然一笑:“几位爷赶巧,我红粉阁今日刚开门,可莫要错过了。”
“红粉阁?窑子?”
一帮商队汉子顿时意动了,半推半就地进了门,霎时便被一股脑的脂粉气淹没,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妙龄女子在他们进门后,边反手关门,边抬手按了按脸上滑下一半的人.皮。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
第七十六章 (一更)
这一年燕北城的雪下得异常大。
听闻山里的村子有被大雪压塌的, 冻死的尸骨一具接着一具。
逃难的流民一股脑地涌入到燕北城来,令往昔平静繁华的燕北城陷入了关门闭户的紧张戒备之中, 生怕那些流民饿极,做出什么事来。
也有心善的大户布粥,存仁的医馆药铺施下药汤。无厌和程思齐开的小医馆, 也在此列。
但他们显然没有什么家底儿。
库存的药材一批一批送出去,白日里背着医箱到流民聚集的城墙根儿诊病, 到得午后回家,程思齐便会跟只倦怠懒散的小狐狸一般, 抱着汤婆子偎在无厌身上,愁眉苦脸地算账。
“照这般下去, 明年开春, 家里连米都要买不起了。”
小算盘从膝头滑下,程思齐望着阴沉沉一片的窗外叹气,“这做善事也不容易。实在不行, 就得从王叔那儿借点儿。”
被窝里暖融融的,无厌揽过点程思齐的腰,低声道:“不必担心。我听走商的说, 这雪灾许多地方都发了, 并不止燕北城。如此天灾实在罕见, 恐怕另有隐情。最迟年下, 修真界就该来人察看了。”
“那就好,他们到底也干点实事儿。”
程思齐呼出口气。
其实也不过是六七年而已。
这点时间于修士而言,甚至连一眨眼都算不上。但如今一回想, 却似过了太久,很有些物是人非,遥不可及的感觉。
“今-ri-你手又疼了,明天我替你去坐诊。你在家歇歇,别做重活儿。”
无厌左手抬起,露出手心里一块热软布,方才一直被他按着,敷在程思齐的右臂上。
把软布随手搭在床头的架子上,无厌爬起来用药酒给程思齐揉手臂。
虽然看不见,但程思齐全身上下的每一寸,无厌都了然于胸。只是手掌略略擦过,便明显感觉到这手臂隆起的肿胀。
稍用点力一揉,怀里的人就拱了过来。
“疼……”
在劫界断手都面不改色的人,如今被按一下却要抽着凉气要亲。
无厌也不戳穿他,习以为常地亲了亲凑过来的脸,笑着骂一声:“娇气包。”
程思齐满足地缩回被子里,露出双眼睛看着冬日午后昏暗光线里的无厌,轻声道:“那明-ri-你多穿点,今晚刮西北风,明儿怕是要更冷。汤婆子也带着,别管那张员外放屁,就去他那儿取热水,不然明年他闺女生了别找我……”
寒风啪啪地打着窗棂。
低低的絮语渐渐低无,化作浅浅绵长的呼吸声。
无厌伴着这静谧,给火盆里添了点炭,躺下把程思齐搂进怀里。
两个人搂抱的姿势很难入睡,但程思齐迷迷糊糊中却寻到了恰到好处的位置,枕着无厌的胳膊,将脸埋进了无厌的颈窝。
大雪压城的午后,只有窝在自己家中,才有那么一两分温暖踏实。
无厌握着程思齐的腰,心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