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们四人一起坐在凉亭下,那是郑地的盛夏,凉风习习,丝毫不热,他奔着,跳着,想要捉住空中的蝴蝶,偶尔口渴,只需回头,他兄长就会把梨汁给他。
他娘做的梨汁,他爹碾的冰。
无外人在场,只有他们一家,整个郑地都是他们的,但唯有那个凉亭是属于他自己的。
他们可以一起在京地,在西鄙北鄙,在制地,在所有属于郑的土地上尽情奔驰。
他手执辔,两骖如舞,只要回头就能看见他家兄长。
再回家,父母俱在。
他希望他父能活过来,他活过来,家就不会乱,一切还可以继续。
太叔扎向地面,他落地时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丝毫没有以往那种驾马飞驰的洒脱。
唯有无边寂寥。
郑伯踏在空中,随太叔一同降落,太叔落到何处,他便跟到何处。
他也不希望郑悟段砸在地上,面目全非。
山终究只有那么高,太叔踩在地上,他看着那些和他一同来郑地的修士,问:“你们都是真心想和我来的?”
修士们没有以前那般喜欢他了,却还是说道:“是真心。”
“既然真心为何现在不向着我了呢?”
“我们所向的唯有郑伯,来这里只是帮郑伯的弟弟太叔,太叔应该和兄长搞好关系。”
“兄弟和睦才对,想打郑伯便打了,但若是杀郑伯,我们做不出,郑伯的弟弟也应该做不出。”
底下修士回答到这里的时候,有许多人悄声说:“可你要杀郑伯,那你便不是太叔了。”
他们喜欢的是太叔,不是郑悟段,更不是其他什么,大概郑悟段在他们那里还比不上太叔一根手指。
郑悟段自嘲地笑笑:“我现在知错了,还想继续当太叔,你们可否愿意接纳我。”
他笑得一如昨日,京地的人却不曾看他,只是在他说出这话后看向郑伯。
郑伯道:“既想当太叔,便继续当。只是需问问姜氏,还想不想当郑伯的娘。”
想不想当?太叔知道自家娘想不想当,“那我继续当我的太叔,做你唯一的弟弟,娘那里我劝住,今日就此结束吧。”
好一个就此结束,闹成这般还想就此结束,就算是郑伯答应,底下人又会如何想。
他们想也没用,因郑伯听了太叔的话,“如此,便结束吧。”,他挥手,两班人马如鸟兽状散去,该到郑地的去郑地,该守西鄙北鄙的,就去守西鄙北鄙,京地离此也不算太远,对修士来说有一日便到了。
只太叔和郑伯坐着,郑伯手中的剑已消失,貌似在太叔先示弱的那一刻开始,郑伯就不打算追究了。
哪怕太叔做的是大逆不道的事又能有什么,他郑悟言的弟弟郑悟段,从小到大所做大逆不道的事不在少数。
只要稍稍示弱,郑伯没有不原谅的时候。
虽然此事他谋划了很久,但在方才,他还是选择再给自家弟弟一个机会。
总之郑悟段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以后要乖些。”,郑伯道。
太叔点头,他站在了自己的战车上,眼神眺望着远方,那些烈日落下,正月初七眼看已结束。
郑伯想起早晨的时候他见过晋崇修,当时身边人汇报说今晚太叔能到,最晚明天事情会结束。但郑悟段申时三刻便到了翠荡山,今晚事情便能结束了。
真早,接下来挑个时间直接将姜氏暗杀,不管郑悟段是何反应,他们中间都能消停几日了。
郑伯看着落霞,翠荡山同往日一样美,清风吹过芳草,野花香飘散着,他弟弟郑悟段于战车上,脸被晚霞映着,明日很快就会来。
“段,今-ri-你回郑地还是京地?”
“兄长想我去哪里?”,太叔问,他并不曾笑,只眼里全是郑悟言。
郑伯思量了片刻,“你与我回郑地,在郑地多待些日子。”
“待多久?”
“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你接下来的所有日子。”
“好”,太叔语气有些温柔。
郑伯罕见地笑了笑,他觉得段又是以前那个段了,不会热衷于找他麻烦。
他们二人或许终有时间可以聊聊了。
他上前,想站在郑悟段旁边,看看战车上的晚霞。
他也果然看到了,晚霞就在空中,在郑悟段的战车上,在郑悟段胸间,那些赤红的痕迹染过太叔的身躯。
他弟弟头一次这么温柔,但只是行将就木的温柔。
什么时候发生的?郑伯愣住,他回想着一切可能,手有些颤抖。
“不要想了,就在送走那些修士时,你没有看我,只盯着那些回到自己住处去的狗。我那一刻要是想,说不定你就死了。”,太叔开着死前最后一个玩笑,他不可能杀死郑伯,郑伯就算自己走神了,身边人也不是摆设,总不至于挡不住他郑悟段一人的攻击。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将手伸进自己胸口,让那里血淋淋什么都不剩罢了。
“为什么?”,郑伯发现自己说话有些不清晰,他全身泛着冷意,眼前只剩无边的血色。
天渐渐黑了,彻底的黑了。
“你总不会觉得我们之间能这么简单地和解吧,不可能的,你让娘怎么想,她还有命活吗?我还有命活吗?”,太叔喃喃道。
一切都不可能挽回,哪里是几句话的事,郑悟言从不天真,现在答应原谅他,明天就会反目。
“抱我一下,哥,累。”,太叔站不住了,他的眼闭上,死亡向他袭来。
郑伯没有接住自己的弟弟,他以为一切是假的,只听见郑悟段的尸体轰然倒地。
太叔死了。
郑伯茫然远去,他并不曾抱住自己的弟弟,哪怕他弟弟生前最后的话是让他抱一下。
但郑悟段,就这么死了?
郑伯不懂。
同样不敢相信这一切的是晋仇,他站在翠荡山外,通过殷王的水镜看着郑伯与太叔的交涉。
“剑是你给郑伯的?”,他问。
殷王漠然地看着一切,“我问郑伯几时了断,他说不日即可。但我见他并不能狠下手来,便给他三剑,以试探太叔。三剑中,含光寓意最为光大,承影次之,宵练最为普通。郑伯选了宵练,以试太叔。”
含光、承影、宵练俱无形,只有些微的差别,郑伯真的知道他拿的是什么剑吗?
不过哪把剑都杀不死人罢了。
“你故意的。”,晋仇低声道。
他意识到郑地的事还未结束,接下来恐怕还会发生什么,因为殷王的目的还未达到。
只是一个太叔的死在大局上不会起任何作用。
殷王的剑从不白给,他既准备出剑,就不可能杀一人,哪怕这是借刀杀人。
“晋仇,不要多想。”
“叶周的事也是你做的。”,晋仇道,他坐在了地上,但在坐下的那一刻,地上出现了垫子。
殷王同他一起坐着,“叶周之人对你太过残忍,我已不想留他们。但无论如何你要相信,我心中有你,自是不会害你。”
不会害我?晋仇沉默着,的确不曾害我,但将我认识的人全害了一遍。
如此也好,你既害我,怎知我不会害你呢。
冤冤相报总是了不得的,晋仇不曾恐惧殷王,但现在已快到他演戏,做出恐惧一切的时刻。
☆、生死之事(十二)
“要说太叔真是贪得无厌,西鄙北鄙都给他了,还要制地,制地要不来就要京地,真是把整个郑都当做他的了。”
“不然他怎么死,什么都妄想要,还对兄长暗藏杀意,真是个恶人。”
“听说他是在翠荡山下自杀的,怎么没把他那个心思险恶的娘一同带走。”
“应该是没等到那时候吧,京地人说他平日还行,没想到真有反心。”
“嘿,这人心,难猜。”
人心的确难猜,郑伯走在街上,他隐匿着自己的身形,街上没人发现他,郑地的修士貌似变少了,郑伯似有所感,他听着那一切,有些话想要反驳,但到底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自郑悟段死已过了三日,他坐在郑伯的位置上,觉得此处无什么可留念的。
“太叔是个好弟弟。”,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声音说。
郑伯认得那个声音,是殷王,殷王给了他剑,其实郑悟段的事他已谋划多年,但要是郑悟段不将剑刺入自己胸内,自己恐怕还是难以下定决心。
说到底,段是他弟弟,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留念,但郑悟段死了。
他开心不起来,但隐隐地又觉什么都结束了,他甚至可以一直去睡觉,什么都不用想。
至于殷王,殷王的目的他隐隐知道,“段的确是个好弟弟,只是姜氏不是个好娘,一个听信自家娘话的孝子,哪怕再念着兄长,也会做出错事来。”
“你恨姜氏。”,殷王道,他声音很冷。
郑伯第一次离殷王如此近,以他郑伯的身份,可以朝见殷王,却决不被容忍离王上这般近的说话。
“我是恨她,我恨的人除了她还有许多。但姜氏毁了我的一切,我再不能有子嗣,段死了,郑氏的血脉到我这里就算是流尽了,王上要是想拿走郑地,随时可来。”,郑伯走得晃晃荡荡,他这几日在郑的街上一直这么走,没人拦他,没人知道他。
“孤将剑给你的时候,你说作为交换,可将郑地拿走。”
一把暂时借出的剑换偌大的郑地,这买卖太不等价了,但郑伯听见此话的神情很淡然。
“我活不了多久,用我本就不长的寿命换对段真心的探测,我原以为很值。”,他一直都想知道在郑悟段心中他到底有多重,如果说了惹郑悟段不快的话郑悟段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想杀他。
他想了很久,想着如何试试自家弟弟的心,他也的确试了,郑地在他眼中不是那么重要,他原以为拿不重要的东西去换重要的东西,会很值。
但他错了,人心哪是一下就能测出来的,郑悟段死了。
他没了自家弟弟。
“如果再来一次,我就不试他了。”,郑悟言喃喃道。
殷王只是冷漠地看着,“郑伯,你没有后悔的机会,事情做了便再难挽回。”
郑地的行人很多,有些外来的修士打听着关于太叔的事,他们脸上泛着笑意,为自己打听来的东西哈哈大笑,有笑太叔不自量力的。但也有人说郑伯的心委实太狠,竟能这么对自家弟弟。还有京地那些人,原来早被收买了,怪不得那么疯狂。
世间哪有正常修士会那么疯狂,果然都是假的。
郑伯知道不是假的,他的确吩咐过京地的人对太叔好,只要太叔不杀他,京地的人就能一直对太叔那么好。好跟疯狂不一样,疯狂不是假的,太叔的确招京地人的喜欢,所以他要郑悟段杀他,当着京地人的面杀他,如此郑悟段犯了根本的问题,京地人才会不容他。
对,是他逼着郑悟段杀自己,用那把叫宵练的剑。这不光是试探更是陷阱。
陷阱?郑伯想着那些事。
他的心思有时他自己都不懂,太叔的死讯传到京地时,郑伯听见京地的人在哭。
“要是太叔不想杀主上就好了,只是造反的话,主上能原谅他的,我们也能原谅他,为什么要死呢。”,他们说。
郑悟段为何要死,他太矛盾,便只能死。郑伯也矛盾,京地的人也矛盾,他们喜爱太叔,却无法容忍太叔的弑君之举,明明他们的确喜欢太叔,那些情不是假的。
大概有些决定做出来就是错的。
郑伯不知道,“王上可曾后悔杀晋崇修的家人?”,他问。
殷王看他一眼,那眼中根本没有太多感情的变化,“不悔,晋仇的家人本就有反意,不杀他们等着他们杀孤吗?孤喜欢晋仇,却没必要在乎他那些心思不端的家人。当断不断,只会留下祸根。”
“原来王上是这么想的。”郑伯回首。
殷王似乎不想再同他说话,身影在郑伯未注意时就消失了。
晋崇修应该比谁都懂殷王,而这样的殷王,晋崇修竟然还敢靠近。
郑伯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他去往自己的宫殿,那里摆放着许多东西,最显眼的还是那个大鹿角,像是从参天古木上割下来的,树杈一般。
前几日郑悟段送的礼,郑伯盯着看了许久。
他明白了什么,用凝水诀变出一些水,撒到鹿角上去。
那树杈般的鹿角开始发芽,嫩绿色的小东西,分外惹人怜爱,不消片刻却是越长越大了,郑伯眼睛睁大,丝毫不敢眨眼。于是花苞在他眼下生长出来,衬着嫩芽,鹅黄掺粉的花朵生长,蕊中的清香散出,花上貌似有微毒,郑伯闻着。
不知这花了心思的鹿角是被何人放了毒,是段还是姜氏。
不过一切都没什么好追究的了,段给他送了礼,礼明显是精心准备的,并不是普通的鹿角。
这就好,管它背后是否有毒,又是否是知道他通晓两人的心思才将毒放到此处呢。
快笔写了些东西,郑伯走出屋,敲开晋仇的门。
侍卫们看着他,却无一人敢同他说话。
真是死城,郑伯感叹。
打开屋门的晋仇在收拾东西,他想到郑伯可能会来看他,但不知道是今日。
“可是有事?”,他问。
郑伯看着晋仇的身影,“崇修可是要离开郑地?怎收拾起东西来了。”
“确是要离开郑地,殷王使臣告知我说今晚离开,我原打算等下去拜别君。”,阻根果的解药已准备好,他们准备去楚地。
郑伯笑了笑,“殷王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