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北流抬起眸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地沿着台阶往上走。
走了许久才走到威正帝面前,星北流并不打算靠近,只是站在稍远的地方垂头,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你这是何必呢……”威正帝微微苦涩笑着,“就这么不想靠近朕吗?”
“没有那样的事情。”星北流低着头,语气也恭敬得让人挑不出来错误。
威正帝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朕替你解决了星北府的三老爷一家,算是为你扫除了一个障碍吧。主母现在算是被软禁在了星北府中,之后,朕会让慢慢地将她手中掌握权力转移到你那里。”
星北流只是微微欠身:“没有必要。我既然不是星北府中人,也不必再去争夺权力。继承主母之位的本该是星北澜,他有继任主君的能力,也有那个资格。”
威正帝神色有些不高兴:“你明明知道我说的让你掌握星北府大权是什么意思。你可以让主母的孩子坐上主君的位置,但是你必须将星北府的真实权力把握在手中!靳裕苦心经营多年,我不相信他没有为你谋划后事!”
星北流微微皱眉。
“陛下为何知道父亲一定会为我谋划?”
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威正帝的这句话,像是早已知道靳裕一定会为他做些什么事情。虽然靳裕确实为他做了许多事情,也教会了他许多事情,但是他们本来没有血缘关系,靳裕是为了什么,才会对他这样好?
星北流捏着眉头,有些想不明白。
恰巧,这也是困扰了他多年的问题。
靳裕待他甚至比待星北澜好,很明显能够感觉出来的好很多。
星北流还很清楚地记得靳裕死在他面前,那一日他听完了靳裕交代的所有后事,听完他像是要用死前短暂的分毫光阴,说尽这一辈子所有的嘱托。他说了很多很多,可是唯一没有说的,只有身边的人。
靳裕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生平所爱所恨,说到最后他什么都说不下去了。长时间被醒梦花侵蚀身体,要想保持清晰的意识都是一件难事,他陷入了旁人都无法知晓的美好幻境中。
星北流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知道他最后并不痛苦。
唯有死前的那一瞬间,他像是从黄泉路上苦苦挣扎着收回了一只脚,用在极为短暂的刹那恢复清醒,满眼痛苦看着星北流——
“我……对不住你……”
对不住?
为什么呢?
星北流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可是能够告诉他答案的人已经不在了。
可现在,威正帝似乎知道什么。
但是他依然避而不谈,甚至回避了星北流有些审视的目光:“靳裕待你极好,所以朕也就这般猜测。”
星北流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看得威正帝眼中竟然出现一丝慌乱。
威正帝神色有些恼怒,猛地伸手在扶手上轻拍一下:“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管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叫做父亲,却一句都没有称呼我为父皇!他为你苦心谋划便是好的,朕的苦心你就没有看到吗?”
星北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轻声叹了口气,用有些疏离的目光看着威正帝:“陛下,我想知道我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
☆、夏至(三)
威正帝的神色有一瞬间变得十分紧张,他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用布巾擦了擦嘴,才慢慢地开口道:“你的母亲的身份,不值得一提,那个人早已被遗忘了许久。”
“这世上没有身为人子女的,不会惦记自己的亲生父母,因为那份埋藏于血缘深处的羁绊。”星北流微微躬身,“就算被人遗忘,就算自己本身是一个罪人,我依然想要知道,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陛下明明知道,却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不仅是因为她作为璃狼巫祭之女的身份,也是因为在皇城中,她的身份为诸位公卿贵族熟知,所以您才一直想要竭力隐瞒,是这样吗?”
星北流抬起头后,直视着威正帝:“陛下作为我的生父,本不该如此狠心。我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姓,也不知道她的身份,甚至不知道她葬身何处,就算日后想要祭拜也没有半点办法……您不认为,您待我们母子都十分残忍吗?”
“大胆!”威正帝怒视他,“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吗?你知道你在质疑谁吗?朕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你却满心挂念着一个死人?!”
星北流看着他呼哧呼哧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要强逞出一副威严的模样,竭力维持着自己不知何物的权威,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何必呢?何必还要在这人身上浪费时间?
真正在意他的人还在外面等着,他却要和一个始终虚情假意的人大费周折。
星北流觉得很可笑,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那我先告退了。”
星北流行了一礼,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威正帝谴责的目光,转身便沿着台阶往下走。
“你给朕回来!”威正帝猛地拍在扶手上,愤怒道。
星北流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来。
威正帝见他是真的要走,顿时有些慌张起来:“你站住!你不就是想知道你母亲的事情吗?朕告诉你就是了!”
星北流停下脚步,偏头望着身后。
“三天后,朕将启程前往郊外宫殿,你要和朕一起去!”威正帝喘息着,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让他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起来了,“这几天我已经在拟旨,到时候会先将你的身份恢复。”
星北流只是点了点头,他并不关心威正帝想要如何,那些好像都无所谓了。
他强打起精神走出这座恢弘华丽却又压得人有些呼吸困难的宫殿,眼前被突然出现的光芒晃得有些花。
那光芒中有个身姿极为挺拔的人影走了过来,在他再无法拖着沉重的身体往前走时,抓住了他的手。
星北流抬起头,正望进对方幽深的眼睛里。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对方眼中与那些极为炽热的感情纠缠,他的一切都在他的眼中。
有些陌生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走吧。”
星北流点点头,这时候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和行动力,只能任由别人引导着自己往前走。
长光啊,长光啊……
他默默念着拉着他往前走的这个人的名字,起初只是在心里默念,后来不知怎么的那个名字从口中说了出来。
长光停下脚步,凑到星北流面前去,听听喃喃自己的名字,脸上浮出一丝有些隐秘的笑意。
“我说你真是的,”长光哼了一声道,“之前还总是说我黏着你,没想到你现在居然还和我撒娇,真是的。”
他语气虽然有些不耐烦,不过手上倒是另外一番动作。他将自己的手掌紧贴于星北流手中,于无声中给了他安慰和支持。
星北流低下头:“我……”
长光将他朝自己这边拉了过来,一只手与他十指相缠,另一只手在他耳后发丝上轻抚着。
“走吧,我带你回家。”
长光低下头,在星北流耳边轻声道:“你不该属于这里,你本就该属于我。”
星北流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那种既是酸涩又是像舔过了蜂蜜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有一片温柔的海洋将要拥抱他,让他这个迷茫了许久找不到去路的人再也不会孤独。
他忍不住轻笑了起来,眸子里带着若影若现的水光,潋滟波折。
星北流本来就生得极为好看,只是因为他不常笑,也不爱多与人打交道,所以看上去有些端庄肃穆不近人情。但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便叫人再也无法移开眼睛。
长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喉咙忍不住一阵滑动。
内心的占有欲和没由来的冲动在叫嚣,让他有些无法控制住自己,想要去亲近面前这个男人,想要将他紧紧拥抱。
不但想要看他笑,还想要看他在自己身下哭。
想要把他的每一丝每一毫情绪变化、神情姿态都死死霸占,在他身上打下专属于自己的印记,向所有的人宣告,这个人的所有权属于谁。
长光都快要陷入了身不随意识行动的地步了,差一点就要将自己放在星北流脸侧的手滑向后方,却听见星北流开口了——
“以前你撒娇的时候,我都会纵容你啊。可现在我向你撒娇的话,你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呢。”
这句话差点把长光满腔的热情都浇灭了。
仔细想一想,星北流说的这句话完全没有什么问题……以前他是很喜欢向星北流撒娇,做错了事情的时候用撒娇躲避被罚,惹怒了星北流用撒娇来让他消气,没事的时候撒个娇,星北流就会答应他所有要求。
他还真的是一直都被爱着的啊。
长光忽然有些怔愣,陷入回忆时,神色都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星北流愣了一下,不知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说错了,让长光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怎么……”
长光回过神来,继续紧紧握住他的手:“没事,只是刚才在思考给你什么奖励。”
星北流看着他笑了笑:“带我回家,不就是最好的奖励了吗?”
长光并不这样认为,他看着星北流俊美的面容,心里慢慢地有了一个主意。
“那不算,”长光轻笑道,伸手抚着星北流的嘴角,“奖励嘛,要精心准备,而且还不能说出来才可以。”
这倒是让星北流有些疑惑了,他歪了下头,以表示自己的不解。
“这里不好说话,先回去吧。”长光有些依依不舍地从星北流脸上收回自己的手。
“先去一趟星北府。”星北流和他并肩前行。
他们一起走出皇宫,却发现在长光的马车旁边,站着等候多时的若空。
星北流连忙走了过去,面色带了几分歉意:“抱歉,让您久等了。”
“大公子还真是客气了。”若空笑眯眯地摆手,“我出来也才一会儿,谈不上多等。本来是想直接离去的,不过想到还有几句话没有对大公子说,于是留下来了。”
“您肯前来皇城帮助我,还没有好好表示感谢,您便要急着离开了?”星北流问。
若空依然微笑道:“大公子的感激我已经十分明白了,就是不说出来也没有关系。况且,我也并没有做什么,受不起大公子这样的感谢。”
星北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不知道您还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若空点了点头,神色倏地有些严肃起来,朝着星北流靠近了几步,声音压低了不少:“攸城驻扎军队有动作,不过知晓的人不多。”
星北流心里猛地一震:“此事……”
“是真的。”若空点点头,“而且大公子也可以想得到原因。今日远观陛下,多有病容,只怕是身体难以支撑太久。”
星北流心下了然,不再多问:“我明白了……多谢。”
若空点点头,拱手打算告辞。
“来的时候去见了阿挽姑娘一面。”他说到这里时,嘴角的笑意再一次加深了,“她依然十分挂念你呢,不过这下总归是可以放心了。”
星北流心头一热:“我……是我,让你们担心了。”
“啊,那不要紧,每个人都会有陷入低谷的时候呢。”若空笑着道。
但现在,依然是走出来了,好好地站在每一个人面前,告诉他们自己还很好,这就足够了。
☆、夏至(四)
若空离开后,星北流本来就打算先去星北府,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长光让人送他过去,自己却没有上车。
说的是有事要留下,让他那边事情处理好了就直接回家。星北流也没有多想什么,答应了后便自己先去了星北府。
星北流并不担心自己无法进入星北府。如今主母算是被软禁在星北府内,很大一部分权力,都是由威正帝亲手夺走的。
如今她也没有资格来管星北流做什么,曾经的那些威胁如今都失去了效力,用过的手段再次使用,只会产生无法想象的反作用力。
主母在自己的院内闭门不出,皇帝让长光派人去将三老爷一家该抄的抄了,她也没有出来说半句话。
等到星北流回到星北府时,来抄家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那些本该属于星北茕家的“嫁妆”被留了下来,就摆在三老爷一家院落外面。
四老爷受了几天牢狱之苦,回来后便去休息了,这边的事情都是星北茕在处理。星北流过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在翻看几大箱码得整整齐齐的珍奇珠宝。
星北茕皱着眉,表情似乎有些困惑,看见星北流走来,她连忙走了过来:“大哥!你终于来了,快过来看看。”
她拉着星北流走到那几箱子面前,指着箱子里的东西对星北流道:“你看……这些似乎并不是我们家的东西,这些……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星北茕抓起一把珠玉,惊呼道:“大哥快看!这等质量的珠宝,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几次呢!这怎么可能会是属于我家的东西?他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星北流看着她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
星北茕有些愣住了,仰头看向星北流,收起惊讶的表情后,她脸上只剩下了疑惑不解。
“收下吧,这就是你们家的,日后,这将是你的嫁妆。”
“可、可是……为什么……”
星北茕结结巴巴地说着,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个猜测,可是她迟疑着,不敢问出口。
星北流竖起手指,在自己嘴唇上轻点了点。
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