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作为自己的长子——她知道星北流的价值,知道星北流的身世,知道星北流对威正帝意味着什么。
如果……将当年只有少数几人才知道的事情加以改编,变成另外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既要符合威正帝的心意,含糊当年璃狼灭亡之事与星北流的关系,甚至是要美化威正帝在其中的形象,并且要给星北流一个值得被认可的存在。
然而,这个故事确实符合了威正帝的意思,可是在故事中,只有主母一个人成了“作恶”的人。
她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忍得下要自己一个人去承担骂名?
说起来,这个主意还是那方士想出来的。沉如瑜不由得赞叹舅舅找的人果然靠谱,对二十年前的事有些许了解,编出来的故事正合他意。
只不过有一点让他有些奇怪,舅舅说的是,当年参与这件事的方士在璃狼灭亡之前就没有见到过了,这个方士是怎么留下来的?
主母望着所有人冷笑道:“你们不是想知道所谓的真相吗?那我就告诉你们吧!”
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女人,眼中不知是空白还是惊讶。
这句话终于让威正帝反应过来,他有些痛苦地看着这个女人,声音带了几分肃杀:“琪瑛!你一定要毁了我吗?你一定要毁了他吗……”
“我怎么会毁了你呢?你可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主母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转身目光落到脸色苍白的星北流身上,眼中没有一丝所谓的温情。
星北流抿着薄唇,唇角血色渐褪:“母亲……”
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叫主母了么?
“你不配叫我,你是皇帝的儿子,与我,没有半分干系!”
她说完这话后,毫无留恋地收回了目光。
星北流猛地站起身,被桌子绊了一下,他神色有些慌乱急促,不知道是想去抓住什么。
沉如琰连忙将他拉住,压低了声音:“阿流!”
大概是被这一声唤回了一些神智,星北流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死死地盯着主母。
“诸位,你们不是想知道所谓的真相么?那我就来说好了,让大家都看看,这被天命粉饰了的人,到底是带来福运的……”她偏头对上星北流的目光,冷笑,“还是带来厄运的!”
星北流被她的眼神一激,猛地像是从一个可怕的梦中惊醒过来,眼中茫然逐渐退去,他痛苦万分,挣扎不已,却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变得坚定。
星北流走了出来,站在所有人的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住口!我自己说!”
主母愣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星北流咬着舌尖,让自己更加清醒,再一次地重复:“我、自、己、说!”
长光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却被身边江国公眼疾手快抓住:“你想干什么?!”
“带他离开。”长光冷眼看着面前的老人。没有挣开江国公是因为他予以这位老人的尊重,可是他无法继续忍受,忍受让星北流站在那里,将自己的过去剖开来,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江国公虽然猜到了,但还是有些头疼:“长光!不说你现在过去能不能将人带走,就算你现在将人带走了,主母就不会说吗?”
长光终于快要压制不住心头的暴怒,他低吼道:“我不管那个女人要说什么,我才不会让他站在那里,被那些人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
江国公也被激得有些怒了:“你以为就只有你关心他?难道我就是无动于衷?!长光啊,他宁可自己站出来,也不要主母去揭穿那些事情,这是他能够维持着自己尊严最后的方法了。如果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在所有人面前,才是真的毫无半点尊严可言啊!”
长光红着眼,理智上已经接受了江国公的话,可是他依然冲动得想要上前去。
如果不能带星北流走,那把这些人都一个个咬死呢?
江国公见他有些动摇,连忙顺势将他拉过来坐下:“先听听吧,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你的父母当年是怎么回事吗?”
长光一言不发,沉默地坐了下来。
沉如瑜在自己的位置上,真的想放声大笑。
他真是太高兴了,本来想逼迫主母说出当年之事的真相,没想到这星北流如此白痴,竟然自己争着出来。
星北流看着这些人,他们大多数人,都用好奇的、惊疑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威正帝,却被避开了眼神。
星北流忽然明白了,他站在这座宫殿正中央,威正帝前方不远处,高耸的阶梯之上。
他身形挺拔,虽有些清瘦,却如磐石不可撼动。
就算一个人站在那里,身后无可依靠,也分毫不可侵犯。
“我……”他的声音稍有停顿,但很快那阵最初的干涩过去后,接下来的话就无比顺畅。
“我确实是,威正帝与当年最后一位璃狼巫祭之女的孩子,我父母的结合,是无法被认同的……璃狼一族其实并没有什么侵略人类的心思,它们强大神秘,却又美丽善良,是完全不同于人类的种族。”
此话一出,那方监正竟然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人群中果然乱七八糟地议论起来,星北流却是如同没有听见,眼神注视着前方,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璃狼和人类秘密签订和平契约,立誓不相互干扰,这位巫祭之女是由人类选出,接受璃狼祖神洗礼,作为制约两方平衡的‘见证人’,据说如果有一方试图伤害另外一方,那么这名巫祭之女就会给施害的一方带来惩罚和灾难。”
“关于巫祭之女,还有一个传说。她们在契约结束之前,不能生育后代,因为她们生下来的后代,在‘平谈巫祭’的力量下,会成为璃狼一族所谓的‘灾厄血脉’。灾厄血脉没有什么别的用处,会给璃狼一族带来灾难。”
长光皱眉,星北流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他总觉得这其中不是那么简单。
星北流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继续说着:“当年我的母亲,在生下我之后,才知道这件事情。她不愿意让我死去,于是让自己的侍女,把我带到东荒大川,扔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为的是不让有意伤害璃狼的人利用我。”
他微微摇头:“可是她没有想到,璃狼一族有一只狼跑了出来,收留了我,待我如同亲生孩子,将我养到七岁。然而这个时候,我给璃狼一族带来了灾难……它们在天灾中被毁灭,而我,独自逃了出来。”
他不想说谎,可是有些事情,他还是不愿意说出来。
这样主母会满意么?他侧过头去看那个女人,分辨不出来她的情绪。
“所以我,不是什么能够诸位带来好运的人,而是一个会带来灾难和痛苦的人。”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没由来的轻松。
仿佛有什么一直压在心上的东西,就这样的,消失了。
但是他依然不敢去看长光。长光会怎么想呢……他可是害了璃狼全族的人,害得长光失去父母,颠沛流离在外,甚至连自己真实的一面都不敢暴露,躲躲藏藏地生活着。
☆、孤流离(四)
陈国公身旁,靳老夫人忽然站了起来,她看着星北流半晌,才开口道:“大公子——请允许老身依然如此称呼您。陛下,几位殿下,还有在座的各位大人,此事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况且,大公子当年只是无知婴孩,被自己的父母带到这个世界上,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也不知道自己将会给他人带来什么——”
她望着主母,语气骤然严厉:“难道我们要因为谁也没有料想到会发生的事情,对一个无辜孩子造成的后果进行批判?不当如此,纵然父母辈有什么过错,也不该让这个无法选择自己出身的孩子,来替他们承担这一切!”
“所以老身并不以为,大公子是什么‘灾厄血脉’,就否定他天潢贵胄的身份!他是皇族之子,就该回到陛下的身边,尽快恢复身份。”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江国公也站起身,拱手道:“臣以为陈国公夫人此话不差,当务之急,本该让皇子回到皇宫,恢复身份名位!”
那些和江国公、陈国公有交情的人一见这两位重臣都如此表态,纷纷站出来表明态度,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皆是要求尽快恢复星北流的身份。
星北流微微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直背负的罪孽,却并不值得众人去谴责。
可他也十分的清楚,这些人之所以会容易被煽动情绪,也只是因为他们与璃狼无关……他一直对不住的,大概也只有那几个人了。
死去的璃狼,长光,长光的父母,失去亲人的江国公,受到牵连的肃家姐弟,还有孤独无依的陈国公一家。
还有他的父亲,靳裕。
沉如瑜气得有些咬牙。他之前以为让星北流亲口说出来,更能看到这个人出丑,可是并没有达到他意想的效果,反而因为星北流的坦率,所有人都站在了他那方。
给予同情,给予理解。
到底是差了哪一步……
他气得心烦意乱,之前的那些准备似乎都不起作用了,叫三老爷家里精心准备的用来污蔑的什么植物也没用了,今天一过,威正帝将会颁布诏令,为星北流改名,将他接入宫中!
威正帝望着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松了一口气,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抬起手说话,这时候沉默了多时的主母再次冷冷笑起来。
她看着星北流,用质问的语气道:“为什么不把当年的事情完整说出来呢?”
星北流和威正帝的心脏同时提了起来!
主母摆了摆手,她的身后,三老爷恭恭敬敬地走了出来,手中捧着几片碧绿如翡翠一般的叶子,叶片周边圆润光滑,是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的东西。
主母轻笑了一声,看着脸色逐渐苍白的星北流和双目近乎失神的威正帝,从三老爷手中拿过那些翠绿的叶片。
她将那些叶片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够看到。
“诸位不知道吧?此物名为‘醒梦花’,生长于东荒大川的土地上,在人类的土地上,只能用人类的血液浇灌,才可以生长!此等邪物,人类和璃狼服下,会产生不同的作用。”
威正帝猛地站起身,指着主母,眼中是水火不容的愤怒:“来人……来人!主母今日状态不好,将她送回去!”
“你敢!”主母大声喝道,恨恨地瞪着威正帝,“若你今日敢动我,也就别怪我撕破脸皮,好好地说一说当年之事!”
星北流听懂了主母的要挟,可是除了他之外,只有威正帝听得懂,其他人都是满脸疑问,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意外。
这是一个选择,主母逼迫威正帝做出选择。
要么让她说出当年璃狼灭亡的真相,要么她就不但说出当年璃狼之死的真相,并且说出他们为什么遭到如此劫难。
威正帝身体一震,往后退了几步,颓丧地坐在最高位的椅子上,猛地咳嗽起来。
他满心满脸的愧疚,却不敢看他无法面对的对象。
星北流心中有一道裂痕,苦涩和无力交混如毒药,慢慢地从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却被他完美地掩饰起来的心中流淌了出来。
他再一次的,被放弃了。
他这个被抛弃之人,从出生开始,就没有逃过被抛弃掉的命运。
纵然是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依然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事情。他不但手握权势,坐拥财富,他还需要颜面,在天下人面前维护自己的威严,所以,他不能允许自己当年的丑事被说出来。
所以,他在主母的威胁中做出了选择。
星北流慢慢地垂下了头,眼神微微有些僵滞。
长光在下面心急不已,他越发的烦躁,虽然不知道星北流在想什么,但他很清楚地感受到了从星北流身上弥散出来的悲伤和无力。
他站得那么高,高得足以令人所有人都看得到,可是看上去又如此的脆弱,仿佛风一吹,他就会摔碎在台阶下,如同方才那只被主母打碎的琉璃灯。
外表看上去完美无缺,却再也不能承受一点重力。
主母见人无人再反驳她,满意一笑:“人如果吃了这醒梦花,就会陷入幻境中,发狂变得疯癫,而璃狼吃了这东西,则无异于吃了-cui-情之药。”
她环顾着四周,眼神凶狠得有些可怕:“可是,这生长在东荒大川的邪物,被灾厄血脉的血液浇灌之后,就会发生变异……不,任何东荒大川的植物在此血液的浇灌之后都会发生变异。但是——醒梦花的变异却更加奇特!”
“它的作用,直接变成剧毒无比的药物,璃狼服下之后,就会暴毙而亡,无药可解。这药物溶于水中无色无味,传染速度极快,能够在瞬间将水污染。”
“当年璃狼一族,正是因为有一株醒梦花被浇灌了星北流的血液后,固定于水源之处,璃狼的水皆被污染,那些璃狼,喝了有毒的水后,一个一个死去了!这之后,东荒大川才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地震,震毁了东荒大川与这边的通路,这才让璃狼就此消失。”
宛如天方夜谭一般的事情经过,让所有人都有些被震住了,除了唯二知道真相的两个人,一个满脸颓丧,不敢去听主母在说什么,另外一个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这些事情,不管是沉如琰还是沉如瑜、继后,又或者是江国公、长光、肃湖卿他们,以及那些公卿贵族,都不知道的事情。
沉如琰眸色深沉,如此说来,星北流是害了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