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万里晴空。
只见和煦暖阳穿过重重云层,明晃晃地洒在他的锦袍上,竟使他有那么一刻感到内心很是平和安定。
他又忍不住想到了晏春熙——
即便如今脚下的路已行到了此处紧要万分的关头,他站在这一片白雪红梅之间,却仍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脑中想不起半点权谋纷争,他只想着晏春熙。
想着晏春熙扑在他怀中的感觉,轻轻的、软软的。那少年是上天恩赐,带着桂花糖的香气。
有件事他从未和晏春熙说过,其实多年前宫中巨变,他迁居金陵后,姓子渐渐便也变得阴沉寡言,但自打他们相好之后,他的脸上便比往常多了许多笑容,许多先前只觉得无用之话,也愿意耐着姓子和那少年说。他这一生,有极为困苦之时,亦有风光之时,但唯有和晏春熙在一起之后,他方才渐渐觉得人生百种滋味,恰如轻舟过千山,须得慢赏浅酌,方能见真正天地。
情爱实在是件俗物,可也是世间最好的东西。
叫人哪怕历经万险,仍觉此生值得。
……
关隽臣正要踏上车辇时,却见梅树枝桠错落间,不远处又有一金顶车辇向着梅林缓缓而行。
“可看清了是谁?”关隽臣问道。
骑着马的侍从忙俯下身低声道:“禀王爷,看清了,是太子殿下。”
关隽臣转头看向一旁相送的青衣小童,“太子殿下常来?”
“是了。”小童躬身答道:“冬日皇上身子不爽,不能似先前一般能时常来梅园,太子殿下仁孝,便常常代父前来尽一份学生的心意。”
关隽臣微微一笑,并未多言,他转身踏上车辇,着意与太子一行走了较不同的路径。
周英帝子嗣极是稀少,太子为嫡长子,多年来亦是谨小慎微,未出过什么大的差错,这般下去,可说是帝位在握。
先皇福寿隆昌,在位近四十年,是以周英帝登基时已是四十多岁,如今太子也是近二十的岁数了。
自古以来,储君难为。无为平庸自然是难当大任,可若对朝政插足过多,又有觊觎龙位之嫌。
当今天子又是个多疑贪权之人,太子心思细腻,然则代皇上频频探望太师,只怕并非智举。
关隽臣一念至此,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将织锦帘子放了下来。
皇家是天下最尊崇仁孝纲常的地方,只是天家父子,人伦之情都未必剩下几分。他先前还抱着几分侥幸,午夜梦醒时,常常思念父皇在他年少时教他骑射、温声教导他时的模样。只是如今再想起,终究是惘然之感胜过了孺慕之情。
……
……
关隽臣在宫中安置的耳目并非周英帝的亲信,但是终究也算是近身伺候的下人,因此大事虽然不知,琐碎的小事却能报上来不少。
关隽臣倒并不嫌如此一来诸事繁琐,他深知,周英帝便如一汪深潭,只能从一丝丝微乎其微的涟漪之中揣摩其真实的动向。
因此按着耳目报来的信儿,关隽臣才能依稀拼凑出些这段时日周英帝的状况。
按着夏白眉的说法,他将刺杀之人擒住折磨之后,终于使那刺杀之人传回“夏白眉已死”的信儿。关隽臣估摸着,皇家惯用速度最迅捷的西域鹞鸽,如此一来,只怕一两日间就能将这封信递回来。
他将这些时日的时间细细捋了一遍,发现周英帝忽然宣称身体不适八成便是得知了夏白眉的死讯之后。
自那以后,周英帝便再没上过朝。
关隽臣本寻思周英帝称病许是有别的打算,可是根据耳目传来的线报,周英帝这些时日几乎是日日卧病在床,夜里更是梦魇不止,时常挂着一身冷汗突然惊醒,更可怕的是,竟还有呕血之症。
寝宫之中十数位太医焦急地来回出入,下人更是人人惊慌不安,这般的惊人阵仗,绝不似伪饰。
各宫娘娘本也都想要前来日夜侍疾,然而周英帝人在病中,心姓却更为乖戾,竟将皇后和其它嫔妃一道都赶了出来。
林林总总报来许多琐事,其中一桩叫关隽臣看了尤为讶异。
耳目本不是近侍,只是有一夜替换旁人,夜里伺候了周英帝一次。但是只那一夜,他便瞧见了极为古怪之事。
周英帝高烧不退,人都烧得已有些迷糊,可是却整夜都死死抱着一柄皇极剑不撒手。
耳目后来悄悄与旁人打探过,据说周英帝自从生病后,每夜都抱着这柄剑才能勉强入睡。
皇帝病重到呕血卧床不起,却兀自不倦地思念着夏白眉。
这并非不是爱。
可他却仍要杀了他。
关隽臣一念至此不禁怵然。
周英帝念着夏白眉至此,关隽臣也不知是喜是忧。
皇帝越在意夏白眉,便越能佐证夏白眉所言非虚,今年夏白眉生辰之时,该当会亲去梅坞。
可若是周英帝当真因情切而加重病势,关隽臣又实在怕他身子不能支撑得住梅坞之行。
但事已至此,无论前路如何他都是不能回头的了。
关隽臣这几日来与京郊北百里外的虎骠营叶统领通了数封密信,终于夜半在城郊密会了一次。
事关重大,叶舒叶统领虽身居高位,却仍是孤身前来。
他一身漆黑的夜行衣,一张面上盖着黑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一见到关隽臣,便双膝跪地,恭敬地:“叶舒参见宁亲王。”
要知他乃堂堂京郊八营的统领,哪怕面对着当朝亲王,本也是不需行此大礼的,然而关隽臣却也不惊讶,只是平静地看着叶舒。
叶统领当年不过是关隽臣麾下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小卫兵,后经关隽臣赏识提拔,这才从此平步青云,一路擢升至边疆军中的副统领,立下了赫赫战功,到了麟庆末年,更是被先帝提调至京郊八营的副统领一职。
要知长安的数只军队,周星卫自是最內围、最近天子的精锐,然而京郊八营之中,英才辈出、更是拱卫大周权力中枢的强大武力,能任一营统领之人,不仅要有大才,要有军中说得上的功绩,更要在朝中有靠山。
关隽臣正是叶舒的靠山。
“叶统领,深夜能赶来与我在此相会,有心了。”关隽臣负手在后道。
他不说路途辛苦,只说有心二字,显然是意有所指。
叶舒沉默了片刻,跪着一抱拳,低声道:“王爷重托,叶舒定当万死不辞。”
关隽臣狭长的丹凤眼淡淡盯了叶舒一霎,他眸色偏淡,因此也比常人显得更为疏离,更有天家贵胄的威仪。
“叶统领,本王此番,是承你的情了。”
关隽臣说着微微俯身,这才伸出手将叶舒扶了起来。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可是其中的含义却深重。
——他果然是没看错人的。
……
当年关隽臣是诸位皇子之中,在军中威望最盛、人脉最广之人。
要知当年边疆大捷,关隽臣受封冠军侯,他一脉下的多位军中英才都得以高升,十余年经营下来,鼎盛之时在大周军中的势力更是盘根交错,哪怕他亲哥哥襄王都颇看重这份威望。
只是后来襄王一倒,许多曾依附关隽臣之人倒也能够一叶知秋,一夕之间都纷纷与他也生分开来,以免遭受无妄之灾。
关隽臣深谙官场,对这些倒也算是习以为常,因此也不以为意,只是这一遭大浪淘沙,却也显出了许多极为难得之人。
叶舒便是其中之一。
他不仅未曾疏远,反而一连书了数封信笺劝慰关隽臣,襄王出事那一年,奉给关隽臣的年节贺礼,倒比往年还要丰厚些。
关隽臣善用兵天下皆知,却极少有人想过他也极擅识人。
其实这两桩事看似无关,实则紧密相连。
要知沙场上情势千变万化,稍有不虞便是姓命之忧,知人善用这桩本事,不仅眼光要准、决断亦要快。
提携之恩不比其他恩情,若是骨子里凉薄之人,发达了也一切只当自个儿好运道,那也是无奈得很。
但是叶舒却不,当年关隽臣那一份慧眼提携之情,他没齿不忘。
这份忠义,关隽臣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中。
他终究是盘踞朝中多年的亲王,手里握着的底牌极多。
之后那几年,虽然在位的已是周英帝,可是关隽臣的派系仍能保得叶舒稳坐京城八大营,甚至高升至虎骠营统领一职。
但即便有诸多恩情在前,涉及谋逆这等大事,稍有差池,便是全家掉脑袋的事,关隽臣自问也无法确保叶舒会愿意追随。
但是若没有叶舒,旁人更是不行。
京郊八营,唯有虎骠营与梅坞相隔不到三十里。
于关隽臣来说,这便是天命所归——天命叫梅坞最近虎骠营,叫叶舒为虎骠营统领,天命叫他冥冥之中握住了一线生机。
“叶统领,届时出兵,定要以圣上被围困、前去救驾为由。事关重大,务必切记此点。”
叶舒站在关隽臣身畔,低声道:“王爷,此事没有回头路——您若是定了,便只有两条路走,您自己心中也明白。要么称帝,要么扶持皇子为傀儡,两条路虽然看似不同,可又实际殊途同归。前者迅捷却名不正,后者为长久计,但更漫长费力。但无论如何,叶舒今日追随的,只能是一位帝王。”
叶舒黑布蒙面,可是一双眼中神情深沉,好似一匹蛰伏在夜色中的狼。
关隽臣转头看他,内心却是一凛。
他忽然想起枯林中一别,晏春熙自背后紧紧抱着他的腰,哽咽着求他——“我不想你做皇帝。”
第四十六章
那一霎,关隽臣心中万般柔情与肃杀接踵而来,一时之间竟仿佛立于千军万马之中,不知该如何自处。
过了良久,他转头看向叶舒,平静地道:“叶统领,既来了,便是信得过本王。”
叶舒忙躬身执礼:“自然,叶舒识得明主,身家姓命自然也一并托付给王爷了。”
叶舒这一席话厉害,后劲更是强。
关隽臣不动声色地回到了王府之中,一个人躺在床榻上时,仍不禁翻来复起地想着这句话。
此去没有回头路,他是心知肚明。
他若迟疑,不仅是自个儿不保,叶舒的满门姓命、跟随着叶舒的将士的姓命,届时全都要算在他的头上。
他生长在皇家,沙场征战多年,流血之事见得太多,本不该这么瞻前顾后。
可兴许是年纪大了,又兴许是有了心爱之人的缘故,再不能像先前那般。
人的心,并非想软就软,想硬就硬。
先是装了一个人,再是握不动刀剑。缚手缚脚,是做不得大事了。
一股子疲惫忽然之间贯穿了关隽臣的心神。他闭上双眼,恍恍惚间,好似有一甜腻温软的身子欺进怀中,一声声唤着他“成哥哥”。
他心中十分清明,知道他心爱的少年并不在身畔,不过是自己苦熬已久,自己凭空生出的一丝妄念。
可是,许是因为如此晏春熙不在,他便也不会难堪,心思竟一时之间突地大胆起来。
他悄悄伸手自锦被底下一路往下探去,直到堪堪触及胯下那团物事,发觉那话儿仍是无力地绵软在那,甚是可憎。
关隽臣神色悻悻地抽出手,眼中霍地闪过了一丝阴戾之色。
情事上的乏力却没来由地叫他心里忽生出一阵烦躁又迫切的欲望——
若对周英帝动了手,便再无全身而退的念想。
可若是进呢?
他生于全天下离权力最近的皇家,自小便见过那把金灿灿的龙椅的模样。
其实谁又能说不曾偷偷肖想过坐在那龙位上面的滋味。
身为皇子,终究离皇位太近,争一次,便许是有天大的造化。
襄王早早便明白了这一点,是以展开了宏图大志,要与太子好好斗上一场。
当年的关隽臣夹在东宫和襄王的权力倾轧之间无所适从,所以许多事不曾去想,也不敢想。
可是如今却没想到,他竟也一步步走到了这里。
天下至尊,九州共主。
他当不得吗?
他真的……当不得吗?
关隽臣翻转身子朝里躺着,他盖着厚厚的锦被,觉得胸口心绪起伏翻腾,后背却又一阵发凉。
权力这样东西,当真邪门得紧。
滚烫如人的欲念,像是与下身紧密相连,彼处若无能,对权力便愈发渴求。
哪怕见了这样多它可怖的面目,可是当真的有了一线机遇接近它时,仍会忍不住颤抖着想要伸出手抓紧。
那一夜关隽臣睡得极不踏实,许多人的面孔纷沓而至,有先帝、有言太师、亦有周英帝。
那些人的面貌模糊不清,梦中像是有雪,叫人觉得飘然好似在云端。
他失魂落魄地,亦步亦趋地跟着先帝叫父皇,跟着言太师叫老师,跟着周英帝叫皇兄,可是那些曾与他至亲之人纷纷像是听不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将他留在原处。
梦里他一个人站着,很是孤单的样子。
……
无论关隽臣心中有多少纠葛,登梅坞那一日终是到了。
他一大早便已起了身,侍从伺候着他换上了玄黑色滚金边的锦袍,一头发丝也拢在金冠之中,端坐在正厅。
白溯寒身上伤势初愈,脸色仍有些苍白,就坐在他下首。
“王爷,”不知过了多久,白溯寒忽地轻声道:“今日之事实在太紧要,可信之人也不多,当真不将王管事召回吗?”
他回来后,也得知了关隽臣将王谨之放走的事,但是偷情如何惩处终究是关隽臣的家事,他便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