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事情,见晏春熙这边竟又出了纰漏,登时觉得少年这个时候还在找他的麻烦,也实在太过可恨。
他心里火起,不由啪地放下笔,对着晏春熙怒道:“你给我跪下。”
穿着白衫的少年垂下头,身子不由一抖,随即乖乖地屈膝跪在了地上。
“你自己说,下人的差事是不是你自己要的?”关隽臣厉声问道。
“……是。”
晏春熙沉默了一下才应道。
“你自己要的差事,我依了你,你却在这儿一个劲儿给我捣乱。晏春熙,你可别不识好歹——仗着我宠爱你,便闹脾气闹得没完没了,我没那么多耐心由着你的姓子胡来。你抬头,看着我——这差事到底能不能做,你给我说个准话。你若不能,我自有人伺候,你给我回去鹤苑当你的晏公子。”
关隽臣说到后面,倒也不纯粹是愠怒。
他心里本就一直觉得,少年说要做什么下人,大抵就是与他闹脾气,总不会长久。
这些天下来,他多少也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若再多叫他多些时日不抱晏春熙,他可真是无法忍耐。
因此此时这番话下来,其实也是希望晏春熙赶紧知难而退,不由有点期盼地等待着晏春熙的回答。
少年终于抬起头看向关隽臣,他嘴唇微微发抖,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关隽臣不由忽然愣了一下。
他这几天都太忙,几乎没怎么仔细看过晏春熙,此时突然之间在灯火下四目相对,却惊愕地发现,尽管根本没有什么繁重的事物,可只不过几日下来,少年竟突如其来地憔悴下去。
晏春熙本正当风华正茂的年纪,又是那般貌美俊俏的少年,哪怕是先前受了伤,也早该养回来了。
可此时那张白皙的面上却几乎没什么血色,脸颊可怜巴巴地消瘦了下去,一对儿圆圆的杏眼再没以前那顾盼飞扬的晶亮神采,甚至颇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下还泛着一片疲倦的青色。
“我能做好的……”
晏春熙轻轻地开口,他抬起双眼的时候,那张脸上的神情虽然仍然倔强,可眼里却又隐隐含着一丝委屈,他磕巴了一下,忍不住又小声为自己解释了一句:“我、我没闹脾气,真的……”
关隽臣又气又无奈,气的是晏春熙竟然还是倔得不行,就非要坚持做这个下人,两个人倒好像是僵在这个死局里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无奈的是,一见晏春熙那样望着他,那样小声地解释了一句,他登时什么火气都没了,甚至还有点暗暗责怪自己又把话说重了。
他心里真是恨不能立时把少年揉进怀里,赶紧把小家伙给一声声地哄好。
可这话已经扔出去了,关隽臣一时之间也有些下不来台,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你既说不是,我自然信,起来吧。”
“你没好好吃饭?”
见晏春熙扶着桌边站起来,关隽臣拿起笔问了一声。
他实在挂心此事,但又不愿问得大惊小怪,于是语气倒是淡淡的:“前几日膝盖伤着躺在床上时,我见你都还吃得不少,怎么这几日却突然瘦成这样了?”
“我……”晏春熙低着头收拾着桌上的狼藉,想了半天,眼里有些茫然地开口:“吃了,只是吃得少了些。”
关隽臣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摆了摆手,沉声道:“你先回去吧,多吃点东西,好好歇息。”
“谢王爷。”晏春熙也不多说什么,他低下头,慢慢地退出了翰文斋。
关隽臣看着少年格外细瘦的背影,苦恼地揉了揉眉心,随后才拿起了案桌上的笔。
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晏春熙这几天分明是既没吃好也没睡好,才会一下子憔悴成这样。
他不知道好端端的晏春熙这是怎么了,可手头这份批示仍是今夜必须要写完的,晏春熙的事,他只能等等再想。
……
一直到了深夜关隽臣才写完批示,等他再与白溯寒密谈一番后再从翰文斋中出来时,已经夜入三更。他本着实疲惫,可快到流芳阁时忽然止住了脚步,迟疑了一下对身后的司月道:“你先回去。”
碍于身份的缘故,虽然晏春熙的住处本就被他安排在附近,可这还是关隽臣第一次往那去。
他绕到流芳阁背后走了条偏僻的小路,夜里这会儿极安静,只有秋风飒沓地吹过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响动。
推开院门时,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院落。
明月清辉下,那小院冷清得根本看不出有住人的模样,只见地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枯黄的落叶,却没有清扫过的迹象。
简陋的小屋门大开着,门廊上摆着一个破旧的木盆,里面满满地浸泡着好几件衣衫,像是刚洗到了一半的样子。
关隽臣自然知道下人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公子,许多事自是亲力亲为。
可他实在是想不出那个小家伙是怎么蹲在那儿费劲地搓洗衣服的,他心里乱了起来,大步便想要往屋里走去,可却忽然听到一声细细弱弱的声音唤他。
“王爷……”
关隽臣这一低头,才看到晏春熙这个时候竟然不在屋里熟睡,而是挨着院落中间的那口古井坐在地上。
月光下,少年穿着薄薄的单衣,抱着膝盖蜷成小小的一团。
关隽臣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井边,这时候连往日里的雍容仪态也顾不得了,几乎是狼狈地蹲了下来。
“熙儿,怎么了?”关隽臣紧紧扶住晏春熙单薄的肩膀,院中那口幽深得望不见底的古井叫他心中浮起了一种可怕的感觉,他不敢细想,只连珠炮似的急切问道:“身子不舒服?哪儿难受了?叫我看看……”
晏春熙在夜风中微微发抖,少年的脸小小的,在凄冷的月下看上去,几乎瘦得两颊都没了肉。
“王爷,”他望着关隽臣,颤颤地唤了声,那双眼睛里浮起了满满的恐惧,他伸出手,像是拽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拽着关隽臣的衣袖:“我做了噩梦……我梦到晏家满门被斩。我父亲、我母亲……他们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我去求你,我跪着求你,一直求你,可你只是板着脸,好凶地叫我滚,你说我是个下贱的罪奴,还、还把我推到刀口下……我梦到刀,雪亮的刀光落下来了,王爷,我怕得不敢入睡。”
“熙儿……”
关隽臣听得心都像是在滴血,他一把把晏春熙猛烈发抖的身子狠狠地搂进怀里,用手轻轻拍着少年的背脊:“假的、都是假的,是做梦,乖……不怕,不怕啊……”
“不是假的,你会的……”
少年缩在关隽臣的怀里,他自伤后第一次没有拒绝关隽臣的拥抱,可这却是出于恐惧。
他猛地摇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执拗地说:“你会的。我每天都梦到,每天都梦到你把我丢在刀下,转身就走,就像你上次把我送给别人那样,你会的,你会抛下我的……”
“我——”
关隽臣听着晏春熙一声声哀戚地重复着“你会的”,他张口想要申辩,声音却生硬地卡在喉咙。
他当真该死啊,他说什么晏春熙不懂事,可他活到了这个年纪,却从来没好好想过,他对晏春熙做的那些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怀中的这个少年都还未成年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那么丁点的年纪,究竟是靠什么撑下来勉强活着的,他从来没都没好好想过。
像只孤苦伶仃的小猫似的,依偎在他怀里时以为得到了救赎和庇护的小家伙,是有多么不容易才重拾起了一点兴味,欢天喜地地以为找到了人世间的光明。
可抱着那样的信任,却被他狠下心来交给别人侵犯,被他面无表情下令责打,被他骂成一条狗,才刚刚成人的少年该有多么的绝望,他甚至不敢去想。
是他,是他生生掐灭了那抹春日的暖阳啊。
“熙儿,你信我。”关隽臣的嗓音都在那瞬间沙哑了起来: “你信我,我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信我,好不好?”
“我每天都梦到……不敢睡,也吃不下饭,整日里捱着,当真不知道要捱到什么时候……”少年缓慢地摇了摇头,在月光下,那双杏眼空洞地深陷在面上那么的憔悴,他自言自语一般喃喃地道:“先前那会儿,与你生气、成天想着跟你拧着劲来,其实倒还好些……总还有件事做。”
“可这几日那股劲儿下去了,反而、反而可怕,心里知道要好生做个下人……可觉得没兴味,提不起精神吃、提不起精神做事,活像是死了一般,一丁点儿滋味都没有了。每天夜里惊醒了,便出来看着这口井……这井黑得吓人,真不知道有多深。我看着看着,总觉得像是要把我吸进去似的,我心里怕得厉害,怕自己当真活不下去,我还不想……不想那样,但无人可以说,我在这世上,谁也没有……”
少年说着说着,身子筛糠一般抖得越发的厉害,他似乎是痛苦到无法自控,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喉咙里都发出了“嘶嘶”的气声:“我恨自己啊……我好生没用,什么都不能做,活像个废物。你都已经那般对我了,可我还是想、想与你说这些,好多话想对你说,想、想叫你救我,我明知道你不肯的,你不在乎的……”
“好宝贝,好孩子,我肯……你要什么,我都肯、都肯,我在乎……”
关隽臣心疼得语声发颤,他笨拙地抚摸着少年的肩膀,他实在是骇得手足无措,想到这小家伙心里这些惊涛骇浪,他竟全然不知,他简直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憋闷……”
少年的眼里满是一头幼兽走投无路般的绝望,肩膀都因为过分得颤抖而微微痉挛了起来,他挣扎着用手指塞住嘴巴,狠狠地咬着,竟生生把手指咬出了血,含糊地道:“想哭,可一直忍着、从你罚我跪时就忍着,不想、不想叫你看到我没用的样子,不想你笑话我。忍了好多天,如今、如今竟怎么都哭不出来,王爷,我憋、憋得喘不过气……”
晏春熙艰难地喘息着,仿佛从胸腔中发出一阵阵急促的气音。
他一双大眼睛无助地望着关隽臣,虽然已经那般说了,可却分明没半分泪意。
月光洒了下来,少年明晃晃的一对儿瞳仁干涩得像是口枯井。
“成哥哥,你救救我。”
他把头埋进关隽臣的胸膛,哀哀地:“救救我……”
抱紧晏春熙的一刻,关隽臣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他彻彻底底地向晏春熙投降。
从此以后,没有什么宁亲王,也没有什么罪奴。
在他们两个的情爱之间,再也没有什么身份贵贱,他心甘情愿地把所有的权力都交到怀中这个少年的手上。
他听凭心爱之人的处置。
……
关隽臣不再多说,他一把抱起晏春熙,往院外走去。
晏春熙没有挣扎,而是像以往他们情爱最炙热的时候的那样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蛋埋在他的肩窝,一个劲儿地发着抖。
“难受,胸口闷……”少年的声音小小的,可一口一口吸着气时却仿佛从胸腔里都在往外溢出着苦涩。
“小傻瓜,你都把自己憋坏了,哭出来,不要忍着。”
关隽臣低下头在晏春熙白皙的耳朵边轻声道,他踏着皎洁的月光回到了流芳阁。
本待在中堂的司月见了关隽臣这般抱着一个少年回来,一时之间也不禁有些错愕,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这位宁王爷简洁地说了一声:“你先回去,以后夜里不必来当差了。”
他不敢多话,虽然觉得这般吩咐实在稀奇,可还是马上就低头退了出去。
关隽臣把晏春熙放到自己的床榻上,刚想起身去换下衣物,却马上被少年攥住了衣角。
晏春熙抬起头,无助地望向了他,那双往日里灵动晶亮的杏眼,此时却无神得像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木偶,哪怕已经悲伤到了极致,却依旧没有半点泪珠。
他很执拗,虽然不开口,可就是拽着不放。
关隽臣俯下身,温柔地捧起少年的脸庞。
那么小的一张脸蛋,甚至可以轻轻巧巧地被他托在掌心。
“我算是被你制住了。”
关隽臣的声音沙哑,他是无奈的,可那无奈中,却又隐藏着一种甘之如饴的心疼和宠溺。
“我生为皇子,活了半辈子,从没向任何人明面上服过软。如今都已位及亲王,竟然听你叫我对你认错,我那时实在恼火得要命,觉得你当真胆大包天,可如今……”
关隽臣语声顿住,他苦笑了一下,随即在晏春熙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他一贯深沉的眼神,一点点地软下去。
那时像春风亲吻枝头上含苞待放的桃花一样,轻轻的,爱怜的一个吻。
“如今我听你的——熙儿,今夜我堂堂正正对你认错。”
“先前种种,都是我的错。将你送到平南王那儿,是我的错;派人打你、罚你跪,亦是我的错;说你是玩意、是一条狗,更是错之千里。统统都是我的错,你心里的痛,你受的委屈,都是因为我狂妄自大、一错再错。如今我追悔莫及,真的。”
“再过几日,便是我生辰了,三十六年前我生在皇宫深秋的寂夜,那并不是个妩媚的时节。这许多年间,刀剑风霜的我也当真吃了许多苦,哪怕直至今日都未曾松懈过片刻——
熙儿,人在冷夜里走得久了,连闻到春天里的芬芳都会觉得疼痛害怕,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你一直都是对的,你不是狗、不是玩意,你是寒天夜雪后的春风一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