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因赵由晟年少,且往时不曾听闻他有什么才能,再说宁县僻远,他的事迹传至泉城的街头巷尾,已经完全走形,面目全非,人们普遍不信。
离开溪花书院前,赵由晟到三溪先生的居所辞行,三溪先生将他留下谈话,说了近半个时辰。
炉香袅袅,古琴声断断续续,三溪先生的话颇含蓄。他说:我门生众多,唯独你不同他人,既无心功名,也不信圣人之言,却又心甘情愿在此受学。由晟,你所求是什么?
赵由晟伏身道:学生所求,是保家自存的能力。
琴声止住,三溪先生抬起头,用深虑的眼神看着他的学生,幽幽道:由晟,他日勿做不利于百姓社稷的事。
赵由晟想三溪先生毕竟是教了他一年的书,批过他无数的文章,也许从中窥见他心里深藏的戾气,他从容道:学生必不会做出辱没师门之事。
恭敬行过拜礼,赵由晟起身。
三溪先生没再说什么,放由他离去,他清楚这个学生难以驾驭,而自己对他的言传身教,影响也十分微弱。无疑他很聪明,但他不尊圣贤,不信道义,似乎只遵自个的法则,这样的人最是难测。
赵由晟的行囊不少,钱伍和钱六各挑一担,吴杵牵马,赵由晟骑马,主仆四人出行。赵由晟在门口和同学相辞,在书院一年时光,他交好的也只有俞恩泰。
俞恩泰将赵由晟送至道口,说他明年也不来溪花书院读书了,打算游学泉城,日后相见,莫相忘。
“俞兄若是到泉城,记得来找我。”
“可是说好了,赵兄。不是我俞恩泰多心,就怕赵兄回去后,不消几日就把我给抛脑后去了。”
“不会。”
俞恩泰用力挥挥手,睡在同间屋里一年,到分别时,他仍觉得赵由晟是个谜般的人。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喜怒不形于色,而且明明看似很亲和,却又疏远,也不知得是什么事什么人才能钻进他的心里。
县城里,赵父即将卸任,忙于交代一些公事,见儿子从溪花书院回来,也不过是打个照面。赵由晟来宁县一年,赵父管教儿子的次数十分有限,他安心将儿子交由三溪先生教导,并认为儿子已经是个勤学、正直的好青年,然而哪怕三溪先生这般耿直,有些话也不好跟他明说。
赵由晟在县城无事,时而去找章义,他前去拜访,都是请教章义剑术。以一件武器而言,在战场上拼杀,剑自然不如刀耐用,但单打独斗的话,剑有剑的长处。
正好两人都悠闲,章义便专程陪赵由晟切磋,几轮较量下来,章义就瞧出不对劲,赵由晟的剑法凌厉,招招直奔要害部位,他一介书生,居然充满杀气。有回,两人寻得一处荒废、开阔的宅院里比试,过程激烈,惊险,保留几分实力的章义,反应稍有迟钝,赵由晟的剑刃立马就要刺向他的喉咙,章义惊慌失色,大呼打掉剑,纵是他也吓出一身冷汗。
“郎君跟小的学剑,是不是有什么仇家?”
事后,章义很认真询问赵由晟。不说这位小官人剑法进步神速,明显刻苦练习过,就是他那一招招的狠厉劲,也让人不免惊讶,疑惑。
“并无。”
赵由晟坐地,剑身搁膝,解开束袖的襻膊,他显然没说实话。
“小的也曾上阵杀敌,经历过生死,适才郎君执剑刺喉那神色,就似要杀人。”
黑色的襻膊落地,粹白的儒生服袖子展开,赵由晟听闻这话,提剑站起,身姿如竹,他握剑看视锋刃,倏然回身,瞬间发力,剑鸣风啸,白影一晃,他拦腰劈断身侧一根臂粗的枯木,断痕平整,他抬头看视章义,淡语:“似这般吗?”
章义觉得自己这徒弟姓格明显有问题呀,日后要是惹祸,犯人命案了,老赵还不来找他算账,一时有点后悔教他用剑。
赵由晟用布拭剑,熟练将剑刃插回剑鞘,执剑向章义行礼,说了一句让章义稍微放心的话:“章捕役宽心,我学剑只为自保,不会害及无辜。”
章义内心很想说:放屁!你小子哪天杀人了,可别把你师傅是谁供出。
赵由晟这个赵知县之子,在宁县百姓眼中,可是文武双全,他跟章义学剑的事,赵父当然知道,赵父见过儿子几次携剑外出回来,不过也没说他什么。
赵父认为,宗子经由宗子试出仕,职务往往从地方小官做起,难免会到那种危险、僻远的地方当官,学点武艺自保也没什么不好。
“由晟,回泉城后,你要是不肯去宗学就读,可以师从黄梅山,梅山近来闲赋无事。”
返回泉城的路上,赵父跟儿子讨论日后学业的事,当时两人在一座长亭上歇脚,喝茶,身边跟随一众仆从。
赵父口中的黄梅山便是同住在泉城的黄教授,由晟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父亲,我想在家自己读书。”
“那就辟处静幽的房间,在里边安心研读,再不许像以前那般,尽到外头惹是生非。”
“孩儿不敢。”
明年你又出仕去,这回去得远,哪还能管得到我在泉城的事。
赵父自然不能听到儿子的腹诽,回家路上,看着骑马在前,器宇轩昂的儿子,赵父心里欣慰,给自己记上一功,只觉为期一年的不肖子改造计划圆满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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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莲寺的秋叶凋落,飞落在身,骑在马上的陈郁拍去枯叶,跟随的董宛说:“小郎君,又是秋天了。”
董宛长高了个头,白白净净,脸上还带着稚气,他只能跑跑腿儿,负责牵马的是另一个随从,叫潘真,二十岁出头,为人稳重,管家潘顺的一个远方亲戚。
陈郁来到驿街尽头,拐进一条不起眼的深巷,他在巷子的中段下马,董宛牵马,和他一起走至睦宗院外的赵由晟家。赵家老仆吴信接过马缰,女婢阿香迎来,将陈郁请至堂中坐,并上茶。
听阿香说,赵母带赵由磬去寺里烧香,吴杵去了宁县接应赵由晟。
陈郁呷口茗茶,见到一个清秀但陌生的小丫鬟捧着果品出来,他有一段时日未到赵宅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丫鬟。
阿香对小丫鬟说:“阿锦,把果子放上,和我上楼打扫。”
阿锦小声回:“是。”
陈郁在屋中没待多久,就听到外头赵庄蝶的声音,立即起身,迎了出去。
赵庄蝶身边跟着赵端河,两人还是老样子,端河瘦高如竹竿,站他身边的庄蝶还是圆脸,矮矮的,虽然他应该还是长了些许身高的。
“小郁,阿剩信中说他这月十五日到,就在后天。”赵庄蝶消息灵通,他和由晟也有信件往来。
“我也听吴杵说了。”
自打天气转凉,陈郁就常让仆人来赵宅打听赵由晟几时回来。
“等人回来,要给他风风光光办场洗尘宴,就办在春风楼里!”随着年龄增长,庄蝶的零花钱显然增加不少,壕有底气。
“等回来再说,怕是不妥。”赵端河一向冷静,赵由晟的老爹应该不会赞同。春风楼是贵死人的地方,再说庄蝶和小郁的年龄也还不大适合去当酒客。
赵庄蝶扁扁嘴:“唉,有师勉叔在,什么都不妥。”
赵由晟的老爹赵师勉,高大,威严,不说庄蝶,其他睦宗院的小孩儿都怕他呢。
三人到齐,结伴出门,在门口,赵庄蝶说:“以前不知小郁也去庆舟茶坊听书,我和端河时常前去,我最爱听阔成先生说书。”
“我也是,往后能结伴。”陈郁很高兴,他们又聚集一起了。
自从赵由晟去往宁县,陈郁和赵庄蝶、赵端河往来得少,最近他要回来了,大家又聚集,无疑,由晟是他们友谊四人组的主心骨。
他们今日相约去庆舟茶坊听书,这是家深受市井小民喜爱的茶坊,说书人说的故事不仅接地气,还妙趣横生。也不知道贵为宗子端河和庄蝶,怎么会摸去这样的茶坊听书。
庆舟茶坊开在一条通舟运货的濠沟旁,往来四海十洲的人员,热闹又混乱。陈郁会知道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在于这条濠沟,是通往市舶司水关的濠沟,但凡海商都曾乘船经此地,陈郁跟随父兄来过几次。
庆舟茶坊门面朴实无华,屋内坐满茶客,他们三人都是老顾客,茶坊博士认识,直接邀请他们上楼,坐价贵茶好的雅间。
三人选一处最佳的地点,既靠近说书台,又能看到窗外热闹的舶运和行人。
客人落座,茶博士过来上茶,赵庄蝶忙问他今日说什么故事,上次听到一半的《张氵朝记》还讲不讲。茶博士报出今日说书人要说的故事名称,便就含糊其辞下去了。
“今日说不了《张氵朝记》,阔成先生被人打断了腿。”
待茶博士走后,上茶果的伙计偷偷跟他们讲。
“阔成先生怎么会遭人打折腿?”赵庄蝶很吃惊,他喜欢阔成先生说的《张氵朝记》,故事里的张氵朝是个狡黠,诙谐的矮子,常为人打抱不平,智斗恶棍,豪族。
伙计四处张望,低头小声:“自然是编了不该编的故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把宗子得罪。”伙计也是无知者无罪,他根本不清楚这三位客人里边,两位就是宗子,要不打死他,他也不敢这么说啊。
“哪个宗子做的?”赵庄蝶大为吃惊。
伙计还想说点什么,被茶博士喊走,茶博士显然眼力好,他应该早瞧出赵庄蝶就是个宗子。
赵端河皱眉,思考了起来,他身前的那碗茶,热气袅袅,他似自言自语:“莫不是那个老兵林忠放鹅的故事?”他家和百姓家杂居,民间的事他知道得多。
赵庄蝶懵了,忙问:“端河,你说说是怎样的故事?”
“老兵林忠家养鹅二十头,本欲待鹅肥卖钱,给女儿置办嫁妆,却不想肥鹅跑到宗子家田地,被宗子家恶仆一网打尽,吃得只剩一地鹅毛。”
赵端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嘴角沾着茶沫,轻轻用拇指拭去。
“不就是一个故事嘛,干么打伤人。”赵庄蝶拿银叉扎蜜饯,突然动作停下,叫道:“等等,我好像听说过!”
陈郁在众人之中,年纪最小,只是听,不过当赵端河说肥鹅被宗子家恶仆吃掉的时候,他比赵庄蝶反映快。这是个真实的故事,而且宗子家仆不只一头鹅也不赔,还很嚣张打伤老兵。
远涯和他讲过这个故事,远涯还说那个老兵很有些本事,可惜青壮时出海,被船绳绞断一只手臂,因残疾而生活艰苦。
赵端河瞪了赵庄蝶一眼,他这一叫,邻桌有人当即回头,赵庄蝶喝口茶压压惊,他低声:“这个事就发生在赵几洲家的田庄是不是?”
陈郁和端河点头。
“奚王支系的全是贼驴,又来坏我们宗子名声,真是可气!”庄蝶从银叉上咬下一颗蜜饯,嚼两下,恶狠狠道。
这个赵几洲和赵几道是堂兄弟,他们那支系在当地宗子里头人数最多,而且不少人在宗正司担任职务。
“吃人家鹅还打人就很过分了,居然还把阔成先生也打伤!”庄蝶越想越气,他要好一段时间听不到《涨氵朝记》,他义愤填膺:“还有没有王法了,宗子犯法就当与庶民同罪!”
“咳咳……”赵端河喝茶被呛。
陈郁拿自己手帕,要递给端河,端河示意不用,他从庄蝶身上摸出一条来。
没多久,庄蝶那条白洁的丝帕,被涂上花绿的茶沫,揉成一团,又塞回他衣兜里。
陈郁安安静静听着两人交谈,涉及宗子的事,他不好说什么,只是想阔成先生不知伤得严不严重,往后还能不能说书。
台上,新请来的说书先生登场,茶坊里的吵闹声渐渐静下,说书先生清喉,简单介绍今日要讲的故事内容。赵庄蝶觉得索然无味,不是他爱听的故事,他东张西望,见陈郁一动不动看着窗外,他问:“小郁在看什么?”
陈郁在楼下看到郑远涯的身影,他乘坐一艘小船,行驶在濠渠上,他身边跟着一个同龄人,是保章正(天文官)之孙李世安,两人大概是要前往市舶司。
陈郁手指楼下的两人,说 :“是郑远涯和保章正的孙子。”
赵庄蝶忙抻长脖子往外探,他听说过郑远涯,他从陈郁所指的方向,看到站在船头的一名高挑男子,一手叉腰,腰间佩刀,威风凛凛,匪气十足,他好奇问:“小郁,郑家到底是不是海寇?”
“以前是。”陈郁如实说。
“他看过来了,我们邀他上楼喝茶如何?”赵庄蝶回头去看赵端河,征询意见。
“不可。”赵端河一口回绝。
载郑远涯和李世安的船逐渐远去,茶坊中的三人一阵沉寂,赵端河对陈郁说:“人言可畏,不得不慎重,望小郁不要见怪。”
“我知晓。”陈郁喟然,他有时真得会忘记他们宗子的身份。
随着年岁增长,陈郁清楚,他们跟他这样的商家子往来,便已引人闲言闲语,若是再结交一个海寇之子,那将非常敏感。
三人听了一会说书,都觉得挺无趣,结伴下楼,走出茶坊。赵庄蝶打算和赵端河去书肆,问陈郁要一起去吗?陈郁说他要去找远涯和世安,他们肯定是去市舶司,听说今天入港好几艘海船,市舶司肯定很热闹。
陈郁骑马沿濠渠行进,他身边跟着一高一矮两个随从,他在人堆里,姿容出众,时不时有人侧目,赵端河敏锐,自然捕捉到了。赵庄蝶无忧无虑骑在马上,挤到桥上,喊端河快点,赵端河跟上,口中问:“你说由晟夏时见过陈郁?”
“小郁亲自去溪花书院找阿剩,还在斋舍里过夜,他说那边样样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