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年轻人来来回回地打趣了半晌,才随着接待的人一齐进了主城的府上。
几人奔波半月,早已一身疲惫。孟鸣争便招呼着让谢璋父子好好休息,又吩咐下人准备一些暖身的酥油茶与羊肉汤,等两人睡醒后补充体力。
于是谢璋抱着几分倦意在寒风凛凛的西北边关和衣睡去,可不知是风声太大,还是心思太重,他只浅浅地眯了片刻,便毫无睡意。
府内不知何处飘来食物的香气,让谢璋仅存的困意消失殆尽。他穿好衣物,推开房门,就见孟鸣争坐下大厅的长椅边,手中摩擦着一张战报,沉思不语。
谢璋几步走了过去,随后拿起一块酥饼,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道:“如何?”
孟鸣争斜睨了谢璋一眼,故意道:“什么如何,你现在和我同级,说话什么态度?”
谢璋咬了酥饼一口,抬眼笑道:“可是我没有被刺杀到走路都成问题啊。”
孟鸣争沉沉地盯着谢璋,似乎是想他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可那双吊儿郎当的脸上,只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叫人捉摸不透。
半晌,两人在炉边氤氲升起的雾气中,双双轻笑出声。
笑完了,孟鸣争叹了口气,眉心拧起:“皇上在此时做出这种决断,确实挺让人寒心,说句难听的,他怎么能保证在他如此对待你们谢家的时候,还能指望你们能心无旁骛地对抗柔然。”
谢璋含着笑,语气中却尽显无奈:“我从来都不是心无旁骛,他早就知道。”言语间他的目光下意识便飘到了谢澄休息的房间,停顿片刻道,“我不能,但我爹可以。”
孟鸣争:“可惜不遇。”
“不说这个了。”谢璋在长椅上调整了个姿势,以下颚点了点孟鸣争手中的战报,“那边怎么样了?”
孟鸣争:“前线有人守着,奎尼他们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
“但仗总归是要打起来的,与其我们被动,不如率先出击。”谢璋断然道,“只是我在兰州待过那么久,却从来都没听说过奎尼这个人。”
只见孟鸣争微微抬手,片刻间便有人自屋内拿出一方纸册,递到谢璋手中。
孟鸣争缓缓道:“奎尼在柔然众多王子中不算出挑,可就在半年前,却突然深受柔然王的重用。我着人调查后,得知此事与
他们的大将军巴图尔有关。”
大约半年前,中原与柔然也曾有过一战,但当时的危机被谢璋与宋徽化解。巴图尔灰溜溜回去后,柔然王室自然会对他产生不满。可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大王子奎尼却力挺巴图尔,用自己的兵力助巴尔迅速吞并了周围了几个部落,才让柔然王继续保留巴图尔将军的位置。
“所以巴图尔也在奎尼的军队里?”
孟鸣争冷哼一声:“巴图尔打着复仇的名号,说是要一雪前耻。”
谢璋轻笑道:“这么记仇?”
孟鸣争却不接话,只是凝眉道:“你还记得艾尼吗?”
两人谈话间,谢澄已休息好出了房门,抬首见打断两人,于是挥手示意不用管它,兀自在谢璋身边坐了下来。
孟鸣争便接着道:“艾尼也跟着奎尼一起来了。”
柔然王的小儿子艾尼,谢璋怎会不记得。就是这个人当初与夏履勾结,暗中来到了临安,想要娶之华,从而导致后面的一系列事情。
谢璋收了眼中的笑意,冷冷道:“他怎么了?”
“整个柔然都知道,大王子奎尼和小王子艾尼天生不和,这两个人怎么会凑在一起?”
柔然王族的继任,都是由上一任柔然王在他们的神明面前亲自宣布而来,此仪式必须经过重重审核,才能最终确认人选。而现任的柔然王已经老了,下一任的人选便落在了奎尼与艾尼两个人之间。奎尼想要表现自己的实力,与巴图尔联手进攻中原,从而得到柔然王的赏识这一点可以理解,那艾尼也跟着下了战场,又是为什么?
谢澄听了来龙去脉,出声道:“无论他们想干什么,这次我们都必须先出手。”
于是趁着天还未入夜,谢璋决定与谢澄一起前往战事的前线,亲自备战。而孟鸣争因为旧伤未愈,被迫留在兰州城中听候军令。
西北的夜来得晚,谢璋骑着马跟在谢澄身后,哒哒的马蹄声犹如一声声沉重的擂鼓声,在这个夜色幕帘还未拉下之际,敲出了整片天空的霞光。
一片沉寂中,西北军营到了。
谢璋放眼望去,整个军营的氛围与半年前已截然不同了,看来夏履的势力清扫后,孟鸣争便迅速将军营上下肃清了一遍。
两人来到军营时,接待的是孟鸣争的参军,这个参军看起来不过不惑之年,眉目刚正,额间深深地篆着一道纹,整个人看起来严肃又固执。
陈参军将两人迎向主帐,一路上都是严守军令的士兵,除却必要的行礼外,没有多看一眼。
谢璋一面笑着听谢澄与陈参军寒暄,余光却蓦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待二人走进营帐,谢璋便借故离开片刻。他掀开帐门,几步来到那个熟悉的人影身边,将她拉到角落,才低声道:“云姨,你何时来的军中?”
那个人正是许久不见的云姨。
云姨此时一身布衣,发髻只用军中简单的布条盘起,她见到谢璋,显然十分开心:“老身之前便在军中了,只是待得不长久。若要算真正留下来的时间,便是在孟将军受伤后。”
云姨在西北数十年,练就一身医术的事谢璋是知道的,可他不知道云姨在没有自己授意的情况下,便早与军中有了接触。
谢璋沉下心来,问道:“是什么事让您亲自来军中的?”
这下轮到云姨诧异了,她抬起头看向谢璋,微微睁大了眼道:“是公子说,若时机成熟,便可行接下来的计划。”
云姨明面上是在西北帮助谢璋行商积累金银,但其实还有另一个作用——作为谢璋藏在夏履军中的眼线,随时注意夏履与柔然的动向。
当初谢璋想要借用云姨妇人的身份,在夏履有动作的时候做些手脚。可当事情真的严重起来,谢璋反而不愿意去动用云姨。因为云姨毕竟是好友殷如是的生母,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谢璋不会让云姨涉险。
可现在云姨竟然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便入了军中。
是谁在冒充自己?
云姨见谢璋脸色不对,连忙道:“公子,是不是老身坏事了?”
谢璋这才回神,隐去焦躁的神色,将笑意重新挂在脸上:“没有,您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只是担心您的身子。”
云姨很久之前便与军营中的人有所接触,那么当初夏履如此火急火燎地带兵攻回京城,是否也是因为云姨在其中出了一份力?
谢璋脑中飞速闪过许多片段,最终,一个嘴角噙着冷冷笑意的面孔浮上心头。
……如果是景行的话,他为什么不让自己来派遣云姨,反而自作主张冒充他谢璋?
谢璋心中疑虑飞过,顷刻便整理好了思绪。他定定地看着云姨,叮嘱道:“云姨,战场危险,一切以自身安全为主。”
云姨应了一声,正要说什么,主帅营帐中便传来谢澄的呼喊。
谢璋与云姨告别,匆匆撩开帐门,便见谢澄正面对着自己,沉声道:“璋儿,我打算明日带领一小方阵的兵力去探探柔然的底。”
第五十四章 思念
要不是信任谢澄,谢璋还以为他多年不曾踏及战场,连常识都忘了。
“爹,您是主帅,须坐镇主帐。若真需打探柔然底细,那也是我去,再不济我们还有探子。”
谢澄静了半晌,缓缓道:“我不是,你和孟鸣争才是。”
一言一出,营帐中霎时寂静无声。
陈参军站在一旁,惊异的目光时不时在两人间来回徘徊。
见谢璋不吭声,谢澄便也不坚持:“那便先叫探子去探探路,我多年前与柔然王交过手,总觉得此次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谢璋这才想起,多年前谢澄还是将军的时候,曾经与慕容燕一起,与柔然在这个边境之城交战过数年。那时如今的柔然王还是一个落魄的皇子,用雷霆的手段与狠辣的心境将前任柔然王斩首马下,才坐上了王位。
想来世间能做君王的,仁慈是催命符,狠绝才是登天梯。
但匆匆数十年过,慕容燕成了皇城中疾病缠身的斑白老人,柔然王也垂垂老矣,退居幕后。
谢澄与谢璋便在军中常住下来,一是为了熟悉西北两军的作战体系,二是便于等待潜入柔然军帐中的探子传回消息。其间孟鸣争的伤好得七七八八,在兰州城中闲不住,便回到了军营之中。
西北两军的营帐驻扎在贺兰山以南的百里之外,山脚下横亘着一条三人高的河流,寒冬之日,平日里湍急的河流早就结成了一层厚厚的冰。
潜入柔然军中的探子一去数月,迟迟未归,谢璋与谢澄等得焦急,却也别无他法,反倒是孟鸣争对此习以为常:“急也无用,探子去的越久,得来的消息便会越重要,等着吧。”
这几个月是西北最寒冷的时节,朔风将仅剩的残枝吹得唰唰作响,仿若下一刻便要拦腰折断。谢璋怕冷,便窝在帅帐里靠着火炉取暖。
谢璋等来等去,没等回探子,却等到了来自京城的一封信。
一封薄薄的纸,风吹可破,落在谢璋手中,却犹如千钧重。
只因本应写着某某亲启的信封表面,笔走龙蛇地写着两个字:家书。
透过这两个遒劲有力的字,谢璋仿佛能看到景行懒懒地坐在灯火之下肆意挥墨的模样。
远隔千里,家中有人持着灯火等待的温暖,足以驱散整个寒冬。
孟鸣争掀开帐帘,看到的就是谢璋捧着一封信笑得傻里傻气的样子。
“你傻笑什么呢?”
谢璋一勾手,让信滑进怀中,而后装模作样地伸展了两下手脚,迎了过去:“你怎么有空过来串门?”
孟鸣争挥挥手:“走,去主帅营帐,探子回来了。”
谢璋与孟鸣争一路匆匆,到达主帅营帐时,探子已经说到柔然王的行进路程。谢澄见谢澄掀帘而入,便轻轻打断了探子的话,而后对两人道:“柔然王乌尔都两个月后准备去往柔然军中。”
饶是谢璋知道谢澄已将营帐周围的闲杂人等驱散干净,还是不免一惊。
柔然王如今已过花甲,在王都时连出个宫都要人步步跟着,如今竟千里迢迢赶来此地,难不成是为了给奎尼鼓气助威?
像是知道谢璋与孟鸣争因何困惑,谢澄朝探子抬了抬手,探子便冲两人行了个礼,道:“柔然的继位习俗想必两位将军早就知道,若是想要继任成为下一任柔然王,则需要现任柔然王在他们的神明面前进行一种仪式。”
所谓仪式,就是在祭司的主持下,举行一场祭典。然后柔然王会在祭典上当众宣布下一任柔然王的人选。
谢璋一点就透:“下一任柔然王有人选了?”
探子赞
扬道:“谢小将军聪慧。奎尼近些年表现出挑,现今只需要一场胜仗,便能奠定储君的位置。”
怪不得奎尼在此时突然挑起与大渝的战争,原来是为自己之后的继位做准备。
孟鸣争道:“所以此次柔然王过来,就是想要亲眼见证奎尼与大渝一战?”说罢摇摇头,“这说不通,既然是奎尼的邀功之战,艾尼为什么在?”
“艾尼在王宫中深受宠爱,此战对奎尼来说至关重要,但对于艾尼来说,亦是如此。”
奎尼想要柔然王的位置,艾尼自然也是觊觎许久。
谢璋嗤笑道:“看来他们自家也有解不开的怨。”
探子将情报悉数禀告后,便急匆匆告退,回到柔然军中。谢澄在营帐正中的一方桌前陈立良久,而后淡淡道:“我有一个想法。”
见其神色严肃,两人不敢怠慢,皆从两旁座椅上站起,行礼道:“将军请讲。”
“乌尔都此次来往军中,定然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否则探子不可能需要打探如此之久。”谢澄说,“假设此次乌尔都的行程是保密的,那么他随行护卫的数量便会尽可能的少,我们便可以等到乌尔都接近柔然军营之时采用迂回战术,绕到敌军后方,给乌尔都一个措手不及。”
孟鸣争摇摇头,显然不太赞成:“这个计划太过危险,若乌尔都周围埋伏着许多隐蔽的兵力,我军就会落入被动的局面。”
谢澄看了孟鸣争一眼,自信地笑道:“这就是另一个假设了。”
“若奎尼看重乌尔都的命,派上诸多兵力前往他的身边,那么柔然军营中的兵力必定会减少。”
是了,柔然边境贫瘠荒凉,诸多兵力都被充于奎尼的军队中,想要保护乌尔都,奎尼就必须从军营中调动兵力,届时,渝军便可趁虚而入。况且,大渝还可借用贺兰山这一天险为屏障,可进可退。
孟鸣争叹道:“谢将军胆识过人。”
谢璋在谢澄说话间始终一言不发,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神采飞扬的谢澄,一时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
直到孟鸣争话音落下,谢璋才张了张嘴,将欲说些什么,却被帐外传来的一声呼唤打断。
“孟将军,下官将您要的名册寻来了!”
孟鸣争一惊,而后便是勃然升起的怒气。他大步走出营帐,气势汹汹的声音谢璋在账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军中的规矩怎么写的?统帅议事你一个小小的参领是可以随便闯进来的吗?”
外面那个人似乎唯唯诺诺地说了些什么,只听得孟鸣争犹为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