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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溯 字数:4943 更新:2022-01-03 10:45:42

却害怕。怕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刀尖上行走了那么久,从来不知畏惧为何物,这一刻,他的心却悬起来了,放不下来。

  夏侯潋在祠堂里待了很久,日影西斜,橘黄色的阳光照进来,在地上铺上一层老虎斑纹。夏侯潋走出来,问莲香沈玦在哪,莲香给他指了方向。手指指向的地方,天边是火烧了一般的红,回廊深深,红枫飘下来,在脚底下吱呀作响。那个人就坐在回廊深处,露出一个寂寥的白色背影。

  他没穿曳撒,泼墨似的长发散在身后,一袭素色深衣,没有贵气逼人的掐金卧线,也没有凶狠狰狞的腾云龙蟒。卸了一身冰冻三尺的孤寒和高不可攀的矜贵,只剩下一个瘦削高挑的背影,坐在庭中,听满院秋声。

  夏侯潋走过去,在他边上坐下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他们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两个人肩并肩坐着,漫天都是飒飒风声,枫叶簌簌落下来,边缘镶着夕阳璨烂的光,像烧着一样。天地好像只剩下这方寸小院,风过风来,天光云影在地上徘徊,没修剪好挤出盆外的盆栽和森森树木拨剌作响,似细碎的低语,氵朝水一般涌来。

  渐渐地,风停了,一切都静了,叶子栖在他们脚边,有一只笨拙的蚂蚁爬上来,又爬下去。

  夏侯潋轻声问:“少爷,你以前说让我当你的司阍官,给你看家护院,还算数吗?”

  算数吗?

  风又起了,沈玦扭头看他,光影落进他的眼睛里,像碾碎了阳光,黑里掺了金。少年的意气和刺客的凶戾都消融成无名的落拓,但那沉甸甸的笑意一如往昔,不增不减。

  多年来,沈玦心里有成千上万的思念沉沉睡着,像阴郁的蛹,在这一刻终于破茧成蝶,斑斓的翅膀交织在一起,灿烂如霞。

  他笑起来,眼泪浸湿了眼眶。

  “算数。”

  一直都算。

第66章 丹心似锦

  用完膳,沈玦带夏侯潋去了靖恭坊,马车辚辚驶过福祥寺,夏侯潋掀开帘子,外头人声鼎沸,爷们儿扇着大蒲扇晃着膀子踱过去,路边儿摆了一溜的香烛摊,吆喝一声儿比一声儿大。寺前的空地还有江湖汉裸着半身玩儿杂耍,三个纹身满背的大汉头顶脚、脚踩头叠在一块儿,站得老高。马车拐进寺后的胡同里,所有的烟火气都隔着墙后面了,人声遥遥地传过来,仿佛在喧嚣尘世里独辟出一块儿世外桃源的清净地儿,然而只消得迈出一脚,又能再次遁入嚣嚣人海。

  “前辈很会选地方,这块地方吵是吵了些,但胜在生活便当,胡同外面卖吃卖喝的都有,对街有家上白细面,往左拐有家卖粮油的。宅子三进三出,到最里头也挺安静,并不吵闹。只是裁衣服的铺子少了些,不过不要紧,衣裳鞋袜你只管到我府里要,自家做的总归好些,不必假手于外人。”沈玦一面说一面掀帘子出来,夏侯潋把脚凳摆在地上,伸出手接他。沈玦略一愣,把手放进夏侯潋的掌中,温热的温度传过来,烘得心头都是暖的。

  “我娘爱热闹,”夏侯潋走过去,摸了摸门前的石狮子,道,“她没什么事儿干就爱看别人玩儿杂耍,戏台子上演武戏,明明自己厉害多了,那些个招式板眼都是小菜一碟,但她就喜欢那儿的热闹劲儿。”

  他仰起头来,面前是青瓦白墙,墙上爬着层层叠叠的爬山虎,右边儿一道乌漆门,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寻常人家的模样,和京城里千千万万个宅子一个样儿,小门小户,够吃够穿,关起门来,过自家的小日子。

  沈玦推开门,引他进来。一进门是荷叶莲花照壁,过了屏门和内院便是堂屋。家具什物一应俱全,两溜紫檀木官帽椅和脚踏,前面一张铁梨木天然几,上面搁着山水石屏。夏侯潋见多识广,知道这都是吴地产的细木家伙。一应物事没什么雕镂,描金螺钿更是没有,素净简单。夏侯潋一看就知道是沈玦布置的,若是落他娘手里,准满屋子刀枪棍棒,堂屋定要摆个狼牙棒镇宅。

  “谢谢你,少爷。”夏侯潋淡淡地笑。

  沈玦在椅子上坐下来,咳了声道:“谢什么,又不是我买的宅子。”

  “这些家什是你归置的吧。”夏侯潋道。

  “顺手而已。左右写几张单子的工夫,手下人自会买齐摆好,不费什么事儿。”沈玦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没说,其实这儿的家什费了他好一通心力,样样都要他过了目才许摆进来。便说那张天然几,工艺卓然,资费甚巨,起初人家压根儿不肯卖,惧他权势才不情不愿地出让。

  夏侯潋走到院子里看,围着葡萄架子走了圈,抱着手臂问道:“少爷,你和我娘什么时候有这么深的交情?我怎么不知道。”

  沈玦不答,带他去厢房,这宅子沈玦比他熟多了,哪里有什么都清清楚楚。夏侯潋甚至觉得沈玦对这宅子比他自己的府邸还了解。沈玦从百宝柜里搬出一个上了锁的檀木盒子。他把锁打开,里头放了一张房契,一副药方,还有一颗药丸子。

  房契约莫就是这宅子的契约了,只是不知道那药丸子是什么。夏侯潋拾起药丸,问:“这什么玩意儿?”

  “是极乐,”沈玦缓缓说,“七月半的解药。”

  夏侯潋一惊,抬眼看着沈玦,他脸上的表情很平常,顿了顿才说道:“十年前,你娘带你离开皇宫,临走前与我订了十年之约。她告诉我京城的暗桩所在,嘱我为你研制七月半的解药。”

  “告诉你暗桩是为了将他们……”

  “制成药人。”

  “所以你四处追捕伽蓝刺客和暗桩,也是为了让他们做你的药人?”夏侯潋攒紧眉头。

  沈玦见他眉头紧锁的模样,心中不快,忽然生起气来,嗤笑道:“怎么,怪我心狠手辣,残害你伽蓝同僚?”夏侯潋在那翻看药方没说话,沈玦顿了半晌,又怕他真的不高兴,闷气道,“你的那些伽蓝同僚真的顾惜你么?不说当年在皇宫他们扔下你不管,便说你娘,她也是死于伽蓝内鬼之手。”

  夏侯潋见他生气,失笑道:“我没怪你,怪你干什么?”他凑到沈玦边上,和沈玦肩并肩靠在墙边,“我谢你还来不及呢,闷不吭声地帮我做了那么多,我跟傻子似的,得了你的好,还以为你要我的命。其实真要论罪,我才是那个一等一的大罪人,七月半掌握在弑心手里,我要了他的命,就要了整个伽蓝的命。”

  “你们住持,就是害了你娘的内鬼?”沈玦问。

  夏侯潋点点头。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他曾在伽蓝埋了暗线,暗桩知道的事儿他都知道。夏侯潋的生身父亲是弑心是伽蓝里公开的秘密,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夏侯潋孤身刺杀弑心,他也猜到弑心就是他真正的弑母仇人。可那毕竟是猜测,如今得到夏侯潋的亲自确认,他心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儿,酸疼酸疼,一直到骨子里。

  沈玦哑声道:“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

  “那可长了去了,老太婆的裹脚布,又长又臭,你真要听?”夏侯潋笑笑。

  “要听,”沈玦抬起幽深的眼睫,定定望着他,“只要是你的事,我都要知道。”

  夏侯潋露出无奈的神气,把沈玦拉到圈椅里坐下,慢慢说起来。他的声线低沉平淡,寂寂响在闷热的秋日午后。阳光的线条在他们额上、身上推移,慢慢隐没。十年来的时光在他口中流转,那些回忆的碎片,如同吉光片羽,被片片拾起。

  天黑了,月亮升起来,屋子黯淡下去,盛满了月光。沈玦默然听着,那些惊心动魄的奔逃和死亡都在夏侯潋的叙述中冲淡了色彩,仿佛隔着纱幕看殷红的鲜血便不再触目惊心。可他知道,那些血淋淋的过去是夏侯潋身上抹不去的疤痕,经年累月,辗转成伤。

  “说完了。”夏侯潋起身去柜子里翻出一根蜡烛点上。

  沈玦闭着眼,手指在桌上轻叩,笃笃的声音泄露了他不甚平静的思绪。

  “想什么呢?”夏侯潋问。

  “想你蠢。”沈玦冷笑,“弑心、段九、你那个师父,个个心怀鬼胎,把你当刀使,偏你还被使唤得乐乐呵呵。”

  夏侯潋默了会儿,才道:“你别这么说我师父。”

  “你自己没有感觉么?”

  夏侯潋淡淡道:“有啊,但我无所谓。横竖都是要杀弑心,毁伽蓝,管那么多干什么?你说我师父利用我,”夏侯潋低头笑笑,“利用就利用呗,他又没逼我,这都是我自己挑的路。”

  他就是这么个姓子,那些个弯弯绕绕他没工夫管。他走他自己的路,伽蓝要完蛋,弑心就得死。其他人,爱怎么玩儿怎么玩儿,他不搭理。他毕竟是夏侯霈的儿子,夏侯家不管不顾的疯狂一脉相传,他的血管里流着狂暴的血,神鬼挡路,神鬼皆杀。

  然而,沈玦忽然道:“可万一你挑错道儿了呢?”

  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夏侯潋愣了,道:“什么意思?”

  “人长了一张嘴,什么话儿都说得,便是说青天白日撞见鬼,也未尝不可。我说我杀魏德是为了勤王救驾,匡扶社稷,你信么?”沈玦乜斜着眼看他,“嘴能诓人,行迹却不能。”

  他这话儿说得辛酸,夏侯潋不知道怎么答。想当年,谢惊澜也曾立志为民请命来着。所幸沈玦没盼着夏侯潋答话,夏侯潋敛了思绪,凝重道:“你的意思是有人骗了我?”

  “不是有人,是所有人。”

  夏侯潋:“……”

  “所以,要看他们都干了什么名堂,而不是听他们空口白牙,说得天花乱坠,白痴!”沈玦用手指敲敲夏侯潋的脑袋,道:“我问你,谁引你进的案牍库?”

  夏侯潋迟疑着说:“是持厌。”

  “持厌为谁卖命?”

  “弑心。”夏侯潋攒眉道,“可是是我自己去问的。”

  “你不问,他也有旁的法子让你进案牍库。”沈玦慢慢道,“案牍库不是你进去的,是弑心让你进去的。你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弑心想让你看见的,想让你听见的。你以为你走的路是你自己的路,错了,夏侯潋,你走的是弑心为你挑的路。”

  “我的目的是杀他。他有病么?他让我杀了他自己?”

  沈玦嘲讽地一笑,有没有病他不知道,反正伽蓝诗歌王八窝儿,除了夏侯潋,没一个是好东西。夏侯霈生杀不忌,但对夏侯潋是真心真意儿地好,勉强算半个。这话儿不能跟夏侯潋说,他低下头,沉吟着说道:“细枝末节咱们就不论了,总的说来,弑心在案牍库里向你传达了三样消息:一,你娘是他杀的;二,你是伽蓝住持继承人;三,你要去朔北刺杀。”

  “照你的意思,这三样也是故意骗我的?”

  “不全是,”沈玦站起身来,靠在壁上摸着下巴沉思道,“你从案牍库出来之后都发生了什么?秋叶怂恿你毁灭伽蓝,你非但没有继任住持,反而没了踪影。去朔北的也不是你,而是你哥哥。这三样消息里,最终成真的只有一样,就是你娘死了。”

  “他杀了我娘,我一定会找他报仇。说来说去,你推断的结论还是他引我去杀了他。”夏侯潋道。

  “所以,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沈玦眼梢瞥向夏侯潋,慢慢道,“你杀了弑心之后,发生了什么?”

  “……”夏侯潋沉默了很久,道,“我离开了伽蓝,活下来了。”

  他一直很奇怪他为何能够活下来,他知道或许是弑心在决战之前给他喝的茶有猫腻。可他不愿回忆,也不愿深究。弑心在他心里必须是个十恶不赦六亲不认的混蛋,只有这样,他才能问心无愧地要他的命。

  “你说所有人都骗了我,还有谁?”夏侯潋低声问。

  “你师父。”沈玦道,“他是这出戏里最重要的角儿。夏侯潋,你没发现么,你的每一步都顺着他的引诱。杀弑心、去栖霞山,哪样不是他告诉你的?”沈玦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弑心、秋叶和段九的人名,将弑心和秋叶圈起来,说道,“依我看,这俩人才是一伙的。”

  夏侯潋凝视着桌上的名字,天热,茶水干得快,秋叶的名字已经没了,弑心还剩下一个点儿。过往的记忆仿佛一团乱麻,纷纷扰扰纠缠不清,他脑子里一会儿是弑心那张枯瘦的脸颊,一会儿是秋叶垂死的叮嘱。伽蓝山寺叶如雨下,漫山秋声,遍野苍茫。

  ——离开伽蓝,改头换面。

  夏侯潋沙哑地开口:“弑心和师父要我离开伽蓝。杀了弑心,伽蓝内乱,无暇顾我。师父指路栖霞山,我改头换面,伽蓝永远都找不到我。”他缄默片刻,桌上烛火跃动,光与影在他脸上斑驳交错,他低头笑了笑,道,“少爷,你是说弑心这个老秃驴对我还存着骨肉之情么?费那么大劲儿,杀我娘,唱大戏,就是为了让我离开伽蓝。”

  “我不知道。”沈玦扶着额头,“不过,看这情形,要离开伽蓝,确实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夏侯潋没作声。

  “有一个人很关键。”沈玦把段九的名字重新写出来,最后那一笔拉得极长,像冷厉的刀锋。

  桌面上,秋叶和弑心的水迹已经干了,只能看见一点点的淡痕。段九的名字屹立其外,浓墨重彩。沈玦道:“寻你那几年,我慢慢往伽蓝埋伏我的人。你们伽蓝山寺门槛太高,只有无父无母的小孩儿才能进去,我只能把人埋伏在各处行驿、妓院。然而,你离开伽蓝的第三个月,他们全都失踪了。我收到的最后一个消息是‘段九代掌住持,总领内务,杀伐果断,众人惧之。’”

  “伽蓝进行了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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