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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溯 字数:4937 更新:2022-01-03 10:45:40

一个人影儿,夏侯潋僵住了。

  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夏侯潋掌心冒汗,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不对,这人应该是早就在这间屋子里头。夏侯潋暗怪自己大意,慢慢往后退。那人没有动弹,夏侯潋转身就跑,跑到门口,身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人没有追上来。

  夏侯潋觉得奇怪,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往回走。那漆黑的人影儿依然站在墙边,半点都没有挪动,连姿势也不曾变。夏侯潋大着胆子过去,凭着黯淡的光,那人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广袖衣裙,白瓷面具,油亮的辫子。

  是照夜。

  夏侯潋:“……”

  他返身查看百宝架上的物什,光线暗,方才没认出来,这些兵器竟全是他的手笔。还有一个架子放了他的机关笔记、刀谱,还有他珍藏多年的春宫图册。靠墙叠了许多箱笼,一水儿的云头铜栓。夏侯潋挨个打开,里头全是他的衣物。同一款式的黑色麻衣,整齐码在里头,叠得豆腐块儿似的。除此之外,他的褂子、贴里,甚至还有裤头、汗巾子,样样都能找到。

  这真是见了鬼了……沈玦什么毛病?专捡他的破烂?夏侯潋用手指勾出一条汗巾子,伸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还他娘的洗过了。

  如此看来,他的暗窟基本暴露了。这些玩意儿原本都是搁在暗窟的,架子上的几张弩机和照夜原本在柳州暗窟,衣物有的是杭州的,有的是金陵的。东厂追踪的本领真不是吹的,不知道唐十七那货怎么样了,该不会被东厂逮着了吧?

  夏侯潋想了会儿,开始动手找横波。

  ——————

  沈府大门。

  一辆白马素车缓缓勒停,沈问行把矮凳搁在车旁,沈玦从帘子里出来,踩着矮凳下车。夜里风凉,他披着黑底流云披风,越发衬得面容苍白。

  沈问行打着绛色纱灯走在前面,晕红的光照亮一截子路,像在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沈玦踩着满地胭脂慢慢走,府里人少,静谧无声。他的府邸不像北地人家的宅院,高墙厚瓦,古朴沉重,他还留着南人的习惯,南人的趣味,府邸初建的时候,特意关照匠人按照南边儿的园林打造,小桥流水,亭台水榭,务必要像江南山水一般秀丽精致。

  但终究不常回来,宫里事多,常忙得脚不沾地,这处宅院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回来几次。月色溶溶,庭院空空,像一个大水缸子,月光是缸子里的凉水,浸得人也冷了。大半园子封着,草木森森,终是少了点儿活人气。

  新皇登基,宫里的事儿处理得差不多了。剩余些许零碎的小事儿,交由底下人处置便可。他偷闲回来,打算明日一大早起来拜祭先人。魏德伏诛,他要告诉兰姑姑一声,好让她安息。路过书斋,正要往卧房走,他忽然顿了脚步。廊影下,书斋的门没有上锁。

  沈问行攒了眉头,道:“这底下人忒不当心,干爹不常回来,他们做事儿就不尽心了!”

  沈玦抬起手,示意他闭嘴。沈问行噤了声,缩着脖子站着。沈玦走过去,缓缓打开门,身影没入了屋里的黑暗。沈问行知道有不对头的地方,赶紧去叫人。

  ——————

  夏侯潋蹲在地上,左手擎着火折子,右手在箱笼里翻找。箱笼太多,找起来费劲儿。他头一回知道自己的衣衫这么多,还全是一色儿的黑麻衣,压在箱笼里漆黑一片。横波还是没找着,他烦躁地抓头发,沈玦不把横波放在这儿,还能放哪儿?

  忽然,头顶似乎飘来一朵乌云,一个黑沉沉的影子罩下来,四下里顿时暗了。夏侯潋打了个寒噤,缓缓转过头,正瞧见沈玦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火折子的光照亮了沈玦脸庞的下半部分,金色的,像个泥金的神像。还有一半掩在黑暗里,眼眶、鼻翼、嘴唇都蒙着一层暗影,他没有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夏侯潋,平白有一种恐怖感。

  夏侯潋迅速吹灭火折,屋里立时漆黑一片。夏侯潋站起身逃跑,身后传来刀斩破空气的尖锐呼啸,夏侯潋抽刀,返身格挡,咔嚓一声,他新买的雁翅刀断成了两截,啪嗒掉在地上。

  夏侯潋:“……”

  黑刀如影随形,瞬息而至。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夏侯潋只能凭听觉和直觉躲避沈玦的刀。黑暗给了夏侯潋优势,他是刺客,黑暗是他的本家。常年行走于刀山血海之中训练了他对危险敏锐的嗅觉,周身的空气都是他最灵敏的触角,不管哪一方被刀刃划破,他都能立刻做出反应。

  沈玦察觉到了,所以他没有恋战,而是撤身脱战。两个人在黑暗中蛰伏,夏侯潋侧身一滚,藏进排排百宝架中。沈玦那边忽然亮了,一方烛火幽幽燃起,照亮了大半个屋子。他擎着荧荧灯火,眼神冷漠而孤独。

  夏侯潋忽然发现自己错了,黑暗里他没有辨清方向,滚错了位置,现在沈玦守着门口,他要逃,必须打败沈玦。

  “你是谁?”沈玦问。

  夏侯潋没说话。他蒙了脸,沈玦认不出他。

  “魏德余党?”沈玦放下烛火,款款走过来,曳撒的裙摆在行走间摆动,金线光芒暗淌。

  夏侯潋拿起百宝架上的一把刀,是他收藏的一把倭刀,名唤鬼哭。据说锋利无比,甚至可以斩断金石,在杀人的时候会凄厉的哭嚎,那是刀斩过的亡魂在嚎叫。夏侯潋用过几回,哭嚎是骗人的,锋利是真的。

  “家贼?”沈玦问,重新拔出刀,纯黑的刀刃缓缓出鞘,内敛无光,却阴寒似鬼。

  是静铁。

  他还用着静铁。夏侯潋微微一怔。为什么?明明厌恶他,为什么还要用静铁?

  “都不是?”沈玦冷厉地抬起眼,“你到底是谁?”

  刀势如山!沈玦双手握着刀,悍然纵劈。黑刀斩开一室荧然的烛光,带着哀霜般的凄冷迎面而至。夏侯潋迅速拔刀,刀身出鞘的那一刻,刀刃如水,光如走兽!夏侯潋弓身斜劈,挡住沈玦致命的一击,两人同时被刀刃相撞的力量震得后退。

  夏侯潋旋身,变招,反手握刀跨步向前,弧刀走过的线条曲折又流丽,有一种血腥的美丽。刀刃逼近得很快,但沈玦避过了。他仰面下腰,刀刃在他鼻尖之上一寸远的地方划过。两人相遇然后分开,仅仅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分开的刹那,夏侯潋的脸上一凉,沈玦的手绕过倭刀,抓走了他的面纱。但不要紧,他易了容,两手准备,不怕暴露。

  “倭刀术,”沈玦丢了面纱,问,“你是倭寇?”

  他说了句倭语,夏侯潋一个字也没听懂。

  “不是倭寇,”沈玦沉思着看着他,冷冷笑起来,“是尚二郎。”

  夏侯潋震惊。这都能猜到!

  “猜对了。”沈玦看着他的表情,笃定地说道。

  “督主,行行好,”夏侯潋陪笑,“把横波还给小人吧。”

  “还?”沈玦笑得很阴冷,“横波是我的,何来归还之说?尚二郎,咱家给过你机会活命,既然你不想要,那便罢了!”

  夏侯潋扭头就跑,沈玦追在后面。身后传来尖锐的呼啸,夏侯潋低头,乌黑的短矢从头上飞过,扎进面前的门扇。夏侯潋冲进书斋的时候,沈玦追上了他,短兵再次相接。双方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快刀轮斩,狭窄的屋子里,刀刃疯狂翻转,窗外的月光照在夏侯潋的倭刀上,反射出的光满屋子摇晃。书架、桌椅被不可避免地殃及,木屑横飞。两人的刀势都如狂风骤雨,密密匝匝,刀刃相撞的乒乒乓乓像琵琶乱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刀刃相击,光芒迸溅的刹那间,沈玦忽然笑了。那是血淋淋的微笑,蕴藏着刻骨的杀机,夏侯潋的心凉了一瞬。

  “你的刀,我摸清了。”沈玦低声道。

  霎时间,刀势惊变!

  静铁化为鬼魅,黑刀的影子恍惚间重叠万千,黑暗的掩藏下,夏侯潋几乎看不清静铁在何处。没有刀光,也没有划破空气的撕裂声音,静铁藏在沈玦衣袖的一侧,跟随着沈玦突进的脚步,在两人相遇的瞬间扫向夏侯潋的手臂。

  鲜血漫流向下,顺着腕骨流进指缝。沈玦很强,强得不可思议。夏侯潋不敢相信,沈玦的刀法明明是他教的,可他如今所面对的根本不是伽蓝刀。但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别打了,沈玦,”夏侯潋说,“我不想和你打。”

  “是吗?”沈玦慢条斯理地微笑,唇角扬起的弧度带着逼人的血腥味,“可咱家没打算让你活着离开。”

  一定要你死我活么?即使他遁入市井,不再是江湖乱党,也不可避免地对立么?“我不想杀你,沈玦。”夏侯潋轻声道,沙哑的嗓音中藏着深刻的悲哀,“我只要横波。”

  夏侯潋调整呼吸,弓身收刀,左手托着凶戾的刀光收入胸侧。他整个人变了,沉敛如水,刀光压在他的掌间,藏锋若拙。

  第三个呼吸完成,夏侯潋跨步向前,黑色的衣袖展开,恍若飞鹘扑入沉沉黑暗。而他掌中的利刃立时现了形,刀光从黑色衣袖中迸溅,仿佛猛兽吐出獠牙。

  倭刀术·虎突。

  沈玦侧身让过,倭刀擦着静铁的刃刺入黑暗,橙黄色的火花转瞬即逝。第一刺走空!夏侯潋迅速撤刀,眨眼之间,第二刺已出!沈玦显然惊讶了一瞬,静铁没能格住第二刺,倭刀的刃尖刺进了他的左胸,沈玦闷哼一声,但夏侯潋没有继续深入,而是抽刀后退,刀刃上挑,刀背击中沈玦的右手,将静铁遥遥抛了出去。

  卸了兵器总没法儿打了吧!

  “别打……”

  夏侯潋刚想说话,沈玦抽出披风下的手弩,机括爆响,三发弩箭齐发。夏侯潋错失了躲避的时机,弩箭扎入手臂,手臂吃痛,倭刀落地,下一瞬,沈玦的拳头击中脸颊,夏侯潋整个人撞在书架上,然后摔倒在地,书册和卷轴噼里啪啦砸在头上。

  他奶奶的!

  夏侯潋牙被打飞了一颗,他撑起身子,吐出一口血来。血滴在脸下面的册子上,他下意识地看过去,那是一册公文,写着墨笔批敕,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书页泛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月光下,他看见自己的血滴晕染的字迹:

  杭州府东厂役长肖忠擅专违令,欲杀夏侯潋,调配交趾,终身不得归。

  夏侯潋其人,毫发不得伤,若有违,罚同处。

  这是什么意思?夏侯潋呆了一瞬,然后反应过来,毫发不得伤……沈玦是要寻他,不是要杀他!他颤抖着嘴唇,拿着那册公文站起来。他记起来了,沈玦的刀法和柳州救他的那个刺客的刀法一模一样,如鬼如魅,变幻莫测,如此诡谲的刀法,他此生只见过这一次。怪不得他的衣衫兵器都在这儿,怪不得沈玦还用着静铁。

  沈玦这个脑子进水的家伙,嘴怎么这么硬!

  夏侯潋张口想喊少爷,“少”字刚要说出口,舌尖开始发麻,全身开始瘫软。

  “忘了告诉你,箭上涂了麻药。”沈玦说。

  他奋力稳住身子想要张口,那个孤霜一般的男人站在月光里漠然看着他,一丝表情也没有,目光凉得像一抔雪。番子们的脚步声响起,火把照亮了庭院。沈玦的脸被火光映红了一半,冷白的侧脸稍稍暖了些,可那眼神依旧冷,可以冷到骨子里。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远。麻意终于蔓延到四肢百骸,夏侯潋跪倒在地,身子沉沉地扑在地上。他还使劲伸着手,手指僵硬地够向沈玦。

  “少……”

  他又快乐又悲伤。原来沈玦还惦着他,他没把他当敌人,他们还是朋友,一直都是。

  这个死脑筋的家伙找他找了十年,从来没有放弃。他觉得他像一只回家托梦的孤魂野鬼,夜太黑,迷了路,飘飘荡荡,不知行了多少里,终于把路找回来了。他太蠢了,沈玦的姓子他又不是不知道,口是心非,别扭得像根麻花,他竟然信了沈玦的鬼话。

  所有久远的记忆氵朝水一般涌回来。一起爬墙,一起读书,一起练刀……白痴,他骂自己,快站起来,告诉他,你是夏侯潋!

  可他站不起来,他要死了,死在沈玦手里,他最好的朋友手里。

  视野越来越模糊,黑暗降到他头顶。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沈玦一步步走远,流云披风融入夜色。夏侯潋的手指松了劲儿,终于被黑暗吞没。

第65章 当浮大白

  东厂衙门。

  沈玦坐在上首,听底下人回话。赤金乌地大匾高悬,上书“百世流芳”,他背后是螭龙盘卧浮雕,张牙舞爪,獠牙毕现。两边立着两个乌木烛台,地上两溜水磨楠木圈椅,一色儿的描金青地椅搭。沈问行侍立在侧,拿着蒲扇轻轻给沈玦扇着风,司徒谨站在一边儿。

  沈玦神色恹恹,不大有精神。他脚不沾地忙了半个多月了,连日来夙兴夜寐,昨儿个因为尚二郎的事儿又没睡好,便是铁人也熬不住。外头太阳正大,酷烈的阳光照进堂屋,沈玦眯眼望着光里飞舞的尘埃,像许多细小的青蠓,扑来扑去。

  “督主?”底下的千户轻轻唤了声。

  沈玦回过神来,“嗯”了声,“你说。”

  “魏德余党许寿昨儿个出京了,卑职按照督主的吩咐派人远远跟着,只要他和其他魏党一碰头,咱们就一举拿下。他往西边儿道走,卑职琢磨他要在天津卫出海,已经派了人去守着了。”

  “这些事儿你们看着办吧,不必来回咱家了。魏德大旗已倒,这些小鱼小虾抱头四窜,左不过出海、出关两条路。你们沿途搜寻,不怕找不到。”沈玦手扶着额头,闭着眼睛道,“现在要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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