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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溯 字数:4934 更新:2022-01-03 10:45:36

刀在他脖子间一抹,鲜血喷涌而出。

  朱顺子看得眼睛发直,喃喃道:“要到咱们了,要到咱们了!沈玦人就这么点儿,不可能带上咱们两个累赘去河间,更不可能把咱们留在这儿走漏他的风声。咱们要死了,咱们要死了!”

  夏侯潋也微微悬起了心。他的刀被收缴了,没有刀,他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他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什么道儿可以逃走,但各处大门小门都被番子把守的严严实实,上房逃跑倒也行,只是也颇为不易。

  死在这儿确实挺憋屈的。没想到活着从伽蓝出来了,到头来死在沈玦手里。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夏侯潋望着天空,竟然笑了笑。

  要问的都问到了,番子们把苏瑜和李长言的尸体拖到天井底下,扔进尸坑。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石砖上青黯的霉苔闪着湿湿的光。风小了许多,微微吹动屋檐下的六角灯笼,光和影在地上徘徊。沈玦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往楼上走,不经意间望见了游廊底下的夏侯潋,他蹲在阶上,正望着自己,灯笼的光影落在他眼睛里,明暗交杂。

  他是个形容落拓的男人,脸颊瘦削,不甚起眼,不笑的时候眉眼间有孤独冷峻的味道。时常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偶尔淡淡地笑,笑意不深,达不到眼底。

  他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孤魂野鬼,沈玦忽然这么觉得,像收起獠牙,敛去煞气的夏侯潋。

  尤其那双眼睛,形状那么相似。只是多年以前,他看见这双眼的时候,它还汹涌着滔天杀意,而如今,这双眼仿佛枯寂的古井,寂静而幽深。

  沈玦朝他走过去,朱顺子顿时身子僵硬,躲在夏侯潋身后,低声道:“来了,来了!阎罗爷来了!”

  “方才看了这么多,你不怕吗?”沈玦在他跟前站定,低着头看他。

  夏侯潋摇头。

  “你的这双眼睛,我看着很眼熟。”沈玦道。

  夏侯潋摸摸自己的眼睛,道:“是么,像谁?”

  “长得太好了些,像夏侯潋。”沈玦定定看了他会儿,道,“剜了吧,给我装起来,收在罐子里。”

  他撂下话便回身走了,夏侯潋愣在原地。

  这家伙什么意思!?

  几个番子走过来要拎他,夏侯潋扭头就跑,游廊被堵住了去路,他撑着朱栏跳到天井里,身后响起刀刃破空的呼啸,夏侯潋矮身低头,雪亮的刀刃在他上方划过,带出刺骨的寒气。番子们都逼了过来,夏侯潋只好应战。一把刀用刀背砍过来,夏侯潋侧身,锁住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拧,咔嚓一声,那人的手臂脱了臼。

  又有两个番子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他的双腿,同时有人在背后踹了他一脚,夏侯潋扑倒在地。可他仍然用力挣扎,扒着地往前爬。黑压压的番子涌进天井,纷纷压在夏侯潋身上。有人摁住他的脑袋,另几个番子用膝盖压住他的腿和手,腰和背都被死死压住。

  夏侯潋咬着牙,余光里沈玦的背影越来越远,而那闪着寒芒的挖眼尖刀越来越近。

  成了残废,还不如死了!

  “沈玦!你别走!我认得夏侯潋,我带你去找他!”夏侯潋大喊。

  沈玦顿住脚步,侧过身,冷冷道:“撒谎。舌头也拔了!扔掉!”

  夏侯潋急了,豁出去道:“我他娘的就是夏侯潋,我就是!你不是要杀我吗,你杀了我啊沈玦!”

  沈玦没理他,继续走。

  番子举起刀,刀光映在夏侯潋的眼睛上,森然如霜。心里有一根弦在绷紧,他的眸子里映着那刀刃,越来越明晰。

第59章 人间孤雪

  夏侯潋大吼:“横波!台州的横波刀,是我落在那的!”

  沈玦终于停住了,转过身,冷冰冰地看着他。

  司徒谨在旁边出声道:“此人满口谎话,不可轻信。”

  番子摁着夏侯潋的脑袋,夏侯潋的脸颊贴在地砖上,冰冰凉凉。他喘着粗气,道:“横波真是我落在那的!少……”

  夏侯潋还没说完,沈玦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按在墙上,两个人面对面,相隔不过咫尺。沈玦冷着脸,眼中有沉沉的阴郁,他掐着夏侯潋的脖子,手很凉,冰得不像话,夏侯潋觉得仿佛有霜花从咽喉处蔓延,全身都要被冻住似的。

  沈玦阴森地开口,每一个字都掺着冰渣子,“七叶伽蓝咱家并非一无所知,夏侯潋身中七月半,焉能活下来?你给咱家听好了,从现在开始,倘若你有半句虚言,咱家就让你和苏瑜一样,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说,你到底是什么人,知道多少?”

  这还怎么说?沈玦已认定他死了,他再说自己是夏侯潋,岂不是找死?夏侯潋瞪着他,他的目光寒凉,像一抔极尽孤冷的雪。冷静,冷静。夏侯潋定了定神,迅速作了思量。不是夏侯潋尚且要被挖眼睛,是夏侯潋,梳洗掏腹岂不是在劫难逃?事到如今,只能继续撒谎了。

  他喘了口气,道:“我是夏侯潋的知交故友,夏侯潋做的人命买卖,有一大半是和我一起搭伙儿干的。这易容变声的伎俩,也是他教给我的。伽蓝的事儿,他的事儿,我该知道的都知道。”

  “证据。”沈玦冷冷道。

  夏侯潋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不知……静铁可还在掌班手里?”

  沈玦仿佛被震住了,许久没动弹。夏侯潋也不敢动,靠墙坐着,慢慢的,脖子上冰冷的手松了劲儿,沈玦站起来,背过身。廊边种了一坛芭蕉,翠绿的叶子,被雨打得蔫蔫的,在风里簌簌发着抖。沈玦沉默着看了会儿,道:“你们都退下。”

  不一会儿的工夫,不顶大的小院里就只剩下夏侯潋和沈玦两个人。刚下过雨,夜风萧瑟又氵朝湿,夏侯潋觉得有点冷。沈玦负着手站着,一直没说话,檐瓦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滴答答,越来越迟,越来越慢。

  “你很像他,不只是眼睛。”沈玦忽然说,“夏侯潋就像是瘟疫,谁沾上了他都免不了被传染。很多年前,我也是这样。”

  夏侯潋揉着喉咙,没说话。

  又过了会儿,沈玦才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夏侯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他和住持决一死战,身中数创,失血过多而死。”

  “你给他收尸了吗?”

  “……没有。”

  “你是他的知交好友,怎的不给他收尸!”沈玦话里带了怒火。

  夏侯潋揉喉咙的动作一顿,慢慢道:“做人命买卖,脑袋悬在裤腰带上,骨横朔野是常有的事儿,他自己都不在乎。”他皱了皱眉,“收了尸又如何,你要挖他的坟么?”

  沈玦没回答,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他怎么跟你说我的?”他的声音哑了很多,夏侯潋差点没听清。

  夏侯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些,追杀怎么多年,知道对方死了,反倒要叙叙旧情么?夏侯潋装出回忆的语气,道:“没说什么,说过你是他的故友罢了。你吃公家饭的,他是以武犯禁的乱党,你逮他是天经地义,不仅能邀功请赏,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他低头笑了笑,“他都明白的。”

  “……”沈玦惨淡地笑了声,仿佛是嘲讽,又仿佛是凄凉。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和夏侯潋会带着这样深重又可笑的误会阴阳两隔。那个笨蛋,简直蠢到家,竟然到死都以为他要杀他!

  无名的悲哀从心底涌上来,沈玦用力闭了闭眼,继而睁开,咬着牙说:“你说的不错,我是要寻他的坟,无论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就是被虫啃光了,只剩下骨头渣子,我也要把他从地底下挖出来!”

  夏侯潋垂着眼帘,看自己粗糙的手掌,笑笑道:“要不然,你把我杀了吧。我长得像他,杀了我,就当解气了。”他顿了顿,继续道,“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偷来的,死了也不要紧。只不过,可否劳烦掌班把横波和我葬在一处。横波是在您那吧?夏侯潋临死前,把横波托付给我,我不想让横波流落在外。”

  “他把横波托付给你?”沈玦扭头看他。

  夏侯潋点点头,“一年前我在台州打倭寇,没注意让人给砍飞了。后来在集市上瞧见,却被你们东厂的人买走了。该是送到您这儿来了吧?”

  沈玦觉得气闷,夏侯潋最信赖的人就是此人么?连横波都能倾心相付。沈玦又气又难过,恨不得立刻杀了身后这个蔫头耷脑的腌臜玩意儿。

  沈玦狠狠剜了夏侯潋一眼,道:“你算什么东西?横波自有我保管,用不着你瞎CAO心。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果然还是不行。夏侯潋叹了口气。

  沈玦转身离开,他在原地,望着沈玦的背影。黑色的曳撒,暗金色的纹绣,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夏侯潋目送着他越走越远,就要走过穿堂,消失在拐角。

  “掌班!”夏侯潋忽然大声叫住他。

  沈玦停下了步子,站在穿堂另一头,夏侯潋走前了几步,和沈玦隔着穿堂,遥遥对望。

  “敢问掌班,为何如此怨恨夏侯潋?”夏侯潋问道,“是因为他是江湖乱党,你们天生敌对?还是……还是因为别的?”

  “怨恨?”沈玦道,“我从不怨恨他。”

  “那掌班为何如此紧追不舍,执意要杀他?”

  灯影昏昏,淡黄色的光映在沈玦的脸上,却没有添上多少暖意。沈玦侧过脸,望向穿堂外面,扑面而来的风里带着咸咸的味道。他道:“我只是讨厌他。讨厌他撒谎成姓,讨厌他轻诺寡信。他说过的话,许下的诺,一个字都不曾实现。”他蓦地扭过头来,一字一句皆咬牙切齿,“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杀吗?”

  他转过身,身影消失在了拐角,一抹曳撒的裙摆一闪而过。

  夏侯潋仰起头来,天穹是沉郁的蓝,一轮残月挂在天边,苍白如纸。

  对不起,少爷。是他太无能,他活这辈子,只能做成一件事。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更何况救别人。他站起来,慢慢踱进了黑暗。

  沈玦没杀他和朱顺子,派人日夜看着。雁翎刀早被没收了,他俩成了名副其实的囚犯,上茅房都有人跟着。夏侯潋不敢再去招惹沈玦,沈玦太可怕了,比小时候还要喜怒无常,和他说话简直是拿命在赌。

  他们日夜兼程,三日后到了河间府。福王侯在城郊别业,沈玦带着人马进了别业,留司徒谨带着一批人在别业后山上等候,同时也是以防万一。他们选的地势很好,山下别业一览无余,像一个搁在草丛里的小棋盘,里头的人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夏侯潋和朱顺子都在留守的队伍里,山坡上长满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绿得像要滴下来,迎着风摇曳。他们和番子一同伏在草堆里,头上都戴了草环用以伪装,一瞬不瞬地盯着山下情形。

  “原来沈玦打的是这鬼主意。”朱顺子悄声道,“他想策反福王殿下,只要福王殿下一点头,魏德就什么都完了。可他真能成吗?魏德和沈玦,一个大权在握坐镇宫中,一个在山里头流窜,跟土匪似的,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会选魏德吧。”

  “不一定。”夏侯潋说。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夏侯潋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沈玦那样的人,一定不会轻易倒下去。

  沈玦其实没那么有把握。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豪赌,第一次是东安门外,他孑然一身入了宫,那天似乎也是这样的好天气,晴空万里,鸭蛋青的天穹高而远,偶有几片薄薄的云影,像轻飘飘的鹅毛,边缘晕散,是一根根纤细的片羽。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他最牵挂的已经没了,从今往后他再怎么苦心经营,也只能成为坟墓里最有权势的尸体。一无所有,便无所畏惧。他调整表情,嘴角弯出最适当的弧度,再次挂上春风一般的微笑,像官袍上的金银丝绣,托盘上的剔红螺钿,完美无缺,恰到好处。

  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和甬道,穿过花园里的小竹林,前面水榭里坐了一个胖硕的身影,穿着大红色的曳撒,腰间一匝一匝的,像环绕在身上的红鳞蟒蛇。他转过脸来,露出团白的圆脸,沈玦上了水榭,朝他深深作揖。

  “沈公公,别来无恙!”福王呵呵笑道,“你还是如此玉树临风,放眼整个紫禁城,没人比得过你风姿俊秀。”

  福王近年来越发胖了,自从成了跛脚,他学会了人生短暂当及时行乐的道理,十分善待自己。在藩地他唯我独尊,更是无有节制,一发不可收拾。

  “殿下谬赞,再好看的脸也不能当饭吃,”沈玦道,“沈玦这次来的用意,殿下想必明白……”

  “哎,哎,你刚来,茶都还没喝一口,别谈这等糟心事!”福王摆手打断,道,“来人,给沈公公看茶!这是孤一个故友从西洋给孤捎来的茶叶,据说和咱们大岐的茶不大一样,你来尝尝!”

  沈玦轻轻笑了笑,装蒜打太极,官场上你来我往都爱玩这套。这是为了消耗时间,让对方着急。沉不住气,自然就会不自觉地后退,让出更多的砝码。福王是庄家,无论是沈玦还是魏德,都是要帮他办事。他自然镇定自若,只等沈玦把持不住,自己亮出最后的底牌。

  沈玦并不接话,只低下头,从琵琶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福王的眼睛顿时就被吸引住了,颤着声问道:“那是什么?”

  沈玦缓慢而清晰地说道:“圣旨。”说着,又一笑,“殿下,您还喝茶吗?”

第60章 飘飖难期

  “沈公公,横竖是到了这个地步,你就别跟孤说笑了。”福王直勾勾地盯着沈玦手中的圣旨,道,“快!快把圣旨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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