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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溯 字数:4932 更新:2022-01-03 10:44:43

里放心不下,“平常听少爷读书,小的也非常仰慕圣贤之道,还望先生海涵,容小的在此旁听。”

  “自然可以。”戴圣言颔首微笑,“小友有向学之心,老朽又怎好阻拦?”

  饮过茶,方才的闹剧仿佛随着茶水一肚子灌到了底,大家不约而同地把那一出给忘了。戴圣言抚着嘴巴上面骄傲上翘的胡须尖儿,清了清嗓子,像说书先生拍了下惊堂木,顿时满座肃静,所有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那张皱皱巴巴的嘴巴,只等他开口了。

  “敢问诸位小友,尔等寒窗苦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听罢,大家面面相觑。

  所为何事?

  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若不是因为朝廷科举,哪会儿有人成天捧着本破书死记硬背?

  再高尚点儿,说来说去也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几个字罢了。定国安邦,治乱平丧的大道理张口就能来,提笔就能写。这几个字,在历朝历代的读书人嘴里嚼得烂烂巴巴,早已没了滋味。

  只不过,这些东西都不是谢惊澜所想。

  谢惊澜对自己的愿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治世扶微,兼济天下,他从来不关心街头小贩卖了多少点心,乱葬岗新埋了多少人,更不关心哪里大旱,哪里大涝。即便天下血流成河,只要他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那又与他又何干?

  他要的从来只有谢家这帮忘记他、欺辱他、怨恨他的人终有一日在他脚下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他只要稍加想象那场面就能热血沸腾,快意万分,这快意支持着他头悬梁锥刺股,不惜熬的头晕眼花,也要把圣贤放的狗屁塞进肚里。

  可是这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他必须先装成忧国忧民的正人君子,把这些阴暗龌龊的心思仔仔细细包裹在温良恭俭的肚皮下面,不能透露分毫。

  被自己亲爹伤得千疮百孔的谢惊澜不自觉在长歪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怨恨的藤蔓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纠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这一切都藏在他柔弱无力的少爷外表之下,只是脸上的习惯带着的笑容终究没个滋味。

  夏侯潋戳戳他的手,谢惊澜反握住夏侯潋,轻轻道:“别担心。”

  谢惊涛不知哪来的自信,第一个发言:“学生所为者,自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之谓士大夫也。”

  戴圣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晃了晃他麻秆脖子上面瘦骨嶙峋的大脑袋,示意下一个人发言。

  谢惊涛座后的二少爷谢惊潭答道:“学生心眼小,志不存天下,唯愿鹏程万里,逍遥不悔。”

  戴圣言笑道:“此志虽不存天下,却也是一大难事。”

  座中的人说了遍,只差谢惊澜了,他的目光落在谢惊澜身上,轻轻颔首。

  谢惊澜作了一个长揖,答道:“学生愚钝,但求无愧于心,无悔于事,无怨于人。”他神色淡淡,仿佛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戴圣言瞧在眼里,叹了口气,这谢家一代不如一代,他当初昏了头,才会收了他们不成器的老子当弟子,拗不过谢秉风的再三相邀,做客谢府,只想来走走过场。果然谢氏子弟是一个比一个不成器,长得伤眼不说,脑子生得也有些冤枉。

  只是没想到,一屋子五彩斑斓叽叽喳喳的公鸡里头竟然有一只白鹤,但这只白鹤姓子太倔,腰骨挺得太直,怕是早晚要折。

  戴圣言活到这个行将就木的年纪,什么人没有见过?谢惊澜这个装腔作势的小兔崽子在他面前自然无所遁形。捏紧的拳头、发红的眼角,绷得过分的脊背,一切都说明这个半大少年远没有他表面那么平静。

  他只是竭尽全力撑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颜面罢了。

  听了一圈,戴圣言只对谢惊澜点了头,大家都知道了答案,夏侯潋长舒一口气,这一趟总算没白来。

  谢惊澜当众行了拜师礼,戴圣言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鸡爪子似的手抓着谢惊澜的胳膊,寒冬腊月,谢惊澜穿得多,可还是觉得他的手滚烫滚烫的,铁烙子似的,几乎要把袄子烧穿。

  “惊澜,你还没有取字吧。”

  “学生未及弱冠之齡,尚没来得及取字。”

  “无妨,”戴圣言看着自己这个小徒弟,动了动眼皮,浑浊的眼眸里射出几分清明来,“你饱尝艰辛,可叹心如磐石,志高意坚,然而姓子太倔,心肠太硬,将来不为大善,必为大恶啊!为师为你取字‘易安’,愿你行易居安,从心所欲,逍遥不悔。”

  “切记世道多艰,心贵存善。”

  谢惊澜恍若兜头被浇下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湿了个透,凉了个透。他费尽心思掩藏的龌龊心思仿佛被戴圣言看了个真真切切。

  什么无愧于心,谢家磕头叩首偿他多年屈辱方能无愧。

  什么无悔于事,手握大权生杀予夺皆如所愿方能无悔。

  什么无怨于人,所怨之人跌落泥潭不可自拔方能无怨!

  他方才没有说完的话,戴圣言看得清楚透彻,谢惊澜无地自容,下意识地想要落荒而逃。他不明白,他这样的人,为什么戴圣言还要收他做弟子?

  他艰难地行礼谢道:“学生谨记。”

  夏侯潋云里雾里听了半天,没懂这个形销骨立、瘦骨嶙峋的老头子到底是在夸谢惊澜还是在贬谢惊澜。

  罢了罢了,管他褒还是贬,反正收了谢惊澜就行了。

  话没听懂,他倒是看到四周嫉恨的目光,虽然不是他拜师,但身后得意的小尾巴还是翘上了天,顶着满场嫉妒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跟在谢惊澜后面离开望青阁。

  一路上谢惊澜都沉默着,脸色苍白,病恹恹的模样更胜从前。

  夏侯潋得意的尾巴一下子歇菜了,走在一旁手足无措,他是个爱热闹的姓子,场面一旦冷下来就会十分不安。谢惊澜先是遭受亲爹的当头一棒,后又成功进了戴圣言的门槛,一悲一喜,他不知道应该说安慰的话还是祝贺的话。

  总觉得哪句话都不大妥。

  他忽然想到什么,快步绕到谢惊澜跟前,张开双臂把谢惊澜紧紧抱在怀里,谢惊澜吓了一大跳,不住的挣扎,气道:“你干什么!?”

  夏侯潋按着谢惊澜,他力气很大,谢惊澜老早就领教过,果然还是挣脱不出。

  “我娘说,难过的时候,抱抱就好了。惊澜少爷,除了我娘,我可没抱过别人,便宜你了。”

  谢惊澜停止了挣扎,脸埋在夏侯潋的肩膀上,沉默了许久许久,脸上忽然凉凉的,嘴里竟尝到咸咸的味道。他怕夏侯潋发现自己哭了,故意冷声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可惜遮掩的功夫学得不到家,话还没说完,里头藏着的苦涩已经露了馅。

  夏侯潋松开谢惊澜,拉住他的手腕,飞奔起来。

  “喂,你做什么!”谢惊澜大惊失色。

  夏侯潋不说话,拉着他一路狂奔,一路上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仆役下人,惹得他们破口大骂。风刮得脸生疼,谢惊澜感觉自己的肺像破旧的风箱被匠人全力拉动,寒风吸进嘴里成为热气呼出,消散成白烟,脸上的眼泪也悉数风干。

  他被带到后厨外的围墙,夏侯潋让他待在原地,自己踩着墙面,两手搭上墙头,脚再使劲一蹬,整个人翻入了院子。谢惊澜还在喘着粗气,跑得太快,他的肺都要炸了,一时没有拦住那个胆大妄为的小王八蛋。

  他气恨不已,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没有人,使尽力气搭上墙头,好不容易才探出一个脑袋。不看还罢了,这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那个混蛋竟然从窗户翻入厨房,厨房里有许多忙忙碌碌的下人和大厨,没人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夏侯潋弓着腰,猫儿似的踮着脚走路,以炉灶为掩护,摸了一壶酒揣进怀里,又从窗户翻了出来。

  等夏侯潋从墙头跳下来,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来,他气急败坏地扯着夏侯潋的领子大骂:“你到底想干什么!?”

  “冷静冷静,”夏侯潋温声温语地顺着谢惊澜的炸毛,“酒既能解百愁,又能庆祝喜事,正好这个时候喝,走着,喝酒去!”

  夏侯潋把谢惊澜连拉带扯地带到一个僻静的地儿,知道谢惊澜爱干净,还特地用袖子把石头来来回回擦了七八遍才让他坐。

  夏侯潋呷了一口酒,辣得眼泪直流,把酒递给谢惊澜,谢惊澜不接,他不喝酒,更不喝别人喝过的酒。夏侯潋劝了半天,谢惊澜才不情不愿地仰着头,把酒壶悬空喝了一口,舌头刚挨上酒液就后悔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侯潋哈哈大笑,顿了一会儿才说道:“少爷,我没有可怜你。我就是看不得别人难过,你要是难过,我也跟着难过。再说了,你有什么好可怜的,你又没有缺胳膊少腿,又没有缺衣少食。每天有吃有喝,还能读书考科举,前途无量,有什么好可怜的?

  “这世上比你可怜的人海了去了,我以前跟着我娘走南闯北的是,没少见可怜人,有生了怪病满身脓疮的男人,有被主子打得只剩下一口气扔到乱葬岗自生自灭的仆人,有儿子死在战场上家里只剩下儿媳和捧在怀里的小娃娃的老人。你嘛,不就爹不疼娘不爱吗,比起他们,你简直生活在仙境。”

  谢惊澜张了张口,没说出话。

  “那个老头儿给你取的什么字来着?‘易安’?我觉得你活得挺容易挺安逸的啊。肩不用提手不用扛,以前山上闹饥荒的时候,我还成天上顿不接下顿呢。”

  谢惊澜好像明白夏侯潋眼里的惨境是什么样的了。

  在夏侯潋看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将死未死,方谓之惨。夏侯潋心大得没边才会如此,须知肉体和心灵的痛苦又如何能比?但话说回来,他不禁好奇夏侯潋以前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总觉得不会太好。

  “你刚刚说你娘带着你走南闯北,莫非你娘是戏班子的班主?”

第6章 雁过声

  “你看我像会唱戏的模样么?跳大神我倒会一点儿。”

  谢惊澜忽然想起上船之前夏侯潋腕间射出的白光,一把捉住他的右手,扒他的袖子。夏侯潋没有防备,被抓了个正着,谢惊澜定睛一看,奇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的手腕上戴着一个铁制的护腕,护腕上有一把精巧的小弩,谢惊澜狐疑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呃……”夏侯潋嗯嗯啊啊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你之前在藏书楼也提到过你娘,刚刚又说走南闯北。莫非……”

  夏侯潋满头大汗,手脚冰凉,心想这回要怎么圆场,要是被谢惊澜知道他是个刺客那可就糟糕了,刺客一旦泄露身份就必须撤离。

  虽然他还没有挂上牌子,不算真正的刺客。

  谢惊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你娘也是个小偷,偷东西是你们家的祖业?那这个不能叫小偷了,得叫江湖大盗啊。”

  夏侯潋:“……你说是,那就是吧……”

  谢惊澜放下他的袖子,道:“这玩意儿你得收好,莫被旁人发觉了。我素知诗书可以传家,武学可以传宗,没想到偷盗也能成为祖业。偷鸡摸狗,非君子所为,幸好你现在从良了,日后好生干活,莫要再作如此勾当。”

  夏侯潋从善如流地答应了,暗暗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

  谢惊澜望着天际淡淡的烟云,偶有飞鸟掠过,须臾没了踪影。

  倘若变成天边的烟云和飞鸟,无知无觉,是否就可以无怨无恨。

  他轻声说道:“夏侯潋,你给我说说你的爹娘吧。”

  “啊?”

  “我原以为,虽然我娘死了,起码我还有爹,他只是远在京城,照顾不到我,但心里想必还是挂念我的。没有想到,他压根忘记了有我这么个儿子。”谢惊澜笑得没滋没味,“你跟我说说你爹娘吧。我很好奇,有爹娘是什么感觉。”

  “那个、其实,我也没爹。”夏侯潋挠挠头,“我从小跟着我娘,以前住在山上,我娘是我们这行的大拿,三天两头在外头接买卖干活,有的时候几个月也见不着面。但是我娘只要闲下来,就带着我在山里头打山鸡,逮兔子,掏鸟窝,可好玩儿了。

  “山上条件不好,特别我们那块儿,犄角旮瘩的地儿,常常闹饥荒,有银子也不好使。有的时候家里揭不开锅了,我娘就领着我走好几里的路去别人家死乞白赖地蹭饭。有的时候我娘面子大,好歹能吃上一顿,有时候别人家也没米了,拿着扫帚把我俩赶出来。不过我娘教育我,人不要怕丢脸,吃到嘴里就是自己的。”

  谢惊澜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好,斟酌了许久的字眼,慢吞吞地点评道:“你娘真是……卓然不俗。”

  这么看来,好像还是没娘好些。

  夏侯潋天真地以为谢惊澜真的在夸人,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娘虽然有的时候挺不靠谱的,缝衣服能把洞戳大,做饭能烧了房子,但她可是我们这行响当当的人物。”夏侯潋激动地手舞足蹈,随口就撒了一个谎,反正能表达出他娘厉害得能上天就行,“普天之下,就没有我娘偷不到的物什,就算是皇帝老儿金冠上的夜明珠,也如探囊取物。”

  谢惊澜纠正道:“皇帝不戴金冠,戴乌纱,上面没有夜明珠。”

  “管他呢,都一样。”夏侯潋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至于我爹,唉,我也调查了很久我爹到底是谁。我觉得吧,我爹可能是个江湖大侠,毕竟按我娘的姓子,总不会喜欢上一个白面书生吧。他迟早有一天会骑着马来接我和我娘的,到时候咱们就浪迹江湖,逍遥快活。”

  有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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