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个十一岁的小孩子,脸上挂着漠然的表情——太不搭了,于是在他耳边悄声逗他:“你跟哥哥好,哥哥保你不被欺负。可否?”
幼小的李犷突然就笑了,点头。
张谦从腰间布囊中摸出油纸包好的糖块,递在李犷嘴边:“你唤我一句;唤对了,我就给你吃。”
李犷甜甜地开口:“哥哥!”
那句“哥哥”张谦记得很清楚。
就一句哥哥而已,像是一句咒语,牢牢锁住了张谦。此后漫长的成长年生里面,他不知为何,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只为了努力配得上李犷口中的兄长身份。
李犷的生性冷淡,却习惯性地会对人笑。
总笑,对任何人。
张谦在任何事情上都聪慧敏锐,除了情绪这一厢。
他未曾多揣摩过李犷的笑脸,他只觉得好看。
生涩的青春年纪里望着李犷而动情时,也只会伸手摸他的头:“多笑好!”
……你那浅浅梨涡,纵是碰上传奇话本里勾人心魂的狐媚子,到时候是谁勾走谁的魂儿,也说不准的。
张谦喜欢李犷紧跟着自己的样子——醒时跟着,睡时也要跟着;冬季时说“一个人怕冷”,纵是盛夏炎热时,也强说着“怕鬼”。怕什么都罢,张谦从不拆穿李犷的话——怕什么,都只要知道来找谦哥儿,一直被需要着,就好。
从小小的一个身影,成长成高挑清俊的少年。从未变过的,便是用那双清亮的眼睛,随时望着你——似是崇拜你,仰慕你,将你视作他的整个寰宇。
就这么被李犷跟随着,十年。
李犷被朝廷接回京城的前夜,他携了壶酒与自己在屋子里小酌。
各自三杯下肚,李犷突然开口说:“我走了……你不必挂念我——是因为义父的慈爱收容,我的命里才有的你……们。这十年来我只当是老天爷平添的一份恩赐,可这份恩赐不是我的常态,我不该习惯,我不能当做理所当然……我是王朝的将军,注定是一把刀。”
张谦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一边斟酒一边道:“真的不能不去吗?”
“我爹爹与义父不一样……义父聪明,杯酒间甘愿被释去冰权,领个闲职和犒赏远离京城;我爹爹太过简单又偏执,他甘愿为王朝之刀,而从未想过王朝是否还需要他这把刀,终究是不识时务的下场……可王朝如今点了名要我出鞘,你觉得……我有的选吗?”
“我陪你去呢?”
“陪我……?”李犷低头了很久,扬起脸来,笑得明朗:“别自以为是了——我开口叫你的第一声哥哥,就是讨好的,谄媚的;我年方十一岁,已经需要处心积虑来揣度我接下来要生存的地方。我要分析局势——你是这个家里的掌上明珠,我要化身为唯你马首是瞻的小跟屁虫,骗得你的宠溺,我才能活得不错。”
这番话太刺耳,他直接了断地否定了这十年岁月的亲密与美好,将十年的真实解释成一场被编织出得美梦。
张谦听得鼻酸又心酸:“你何苦?我对你一直都很好,像亲弟弟一样。”
李犷说你真好笑啊:“你是金玉香榻里爬起的公子哥,我是寄人篱下的落魄儿。你享受我崇拜你,追随你对不对?喜欢我望着你,跟着你,对不对?你以为这些是我真实的依赖对不对?”
张谦说对:“可你现在想告诉我——这些是你从十一岁岁就开始演的一出戏?只为了在这个府邸里活得好一些?”
李犷将壶中最后的残余倒进自己杯子里,晃着手中的铜杯用调笑的轻浮态度点头:“很自私吧……但这是我的生存法则而已。你若恨我,倒不如站在我的境地想想看——在最没有能力的年纪,是不是骗取宠爱才是最可靠的谋生方式?”
第二天李犷便随朝廷的车驾走了。
离开时,路人纷纷拥簇围观着那座华美的车驾——传说里面坐着的是王朝最为年轻的将军。
张谦没有去送行,站在正堂三层上依栏而望。
——那单薄孱弱,总是依赖着自己的小孩子,如今被套上绮丽的金甲,苏醒了他沉溺十年的南柯梦,要回归他腥膻浓烈的真实人生去了。
这么想的时候,张谦又觉得恨不起他。
一个月后张谦就随着父亲旧友的商队,带着林瑯远赴丝绸之路,离开了金陵城。
彼时正值成都战乱那几年。娇将军李犷的传闻故事,张谦是在高昌国驻足时听到的——都说蜀地一个年少貌美的少年将军,只身涉险探听敌人情报也罢,瞒天过海大乱叛军计划也罢,所有关于他英武有为的传奇故事,换得天下人喝彩讴歌,在张谦这厢却都听得胆战心惊。
那些振奋人心的英雄传说,张谦看得透彻——无非是远离战火的堂上帷幄间,朝倌们的操纵手段,安稳人心宣扬朝威而已。
一把羸弱的刀,被极尽所能地利用。
好在听到的一直也都是连连捷报。每次看那些讲述最新的“娇将军传奇”的说书客们用笑意盎然地脸来开场,张谦便能松却一口气。
回到金陵后又正值家父病逝那阵子,一面殡仪一面是家业接承与打点。
张谦一度想借机忘掉李犷——那是庙堂之上的白玉镂刻而成的王朝偶像;纵有交集,也注定不会为了他而驻步。
可战后李犷的信却到了。言语不多,信尾处一句“没死成,我居然觉得空落落的。谦哥儿,你说……以后要怎么活?”
让张谦不顾繁杂事务,收拾行囊即刻动身过了成都去。
再见时清冷孤傲的少年,被沙场的风磋磨出了更为柔润的轮廓。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都说战场上下来的男儿会变得刚毅而粗糙;可李犷不一样,这个心头缺乏安定的人,拥有着另一套反其道而行之的生存法则——就像鹅卵石,任尔消磨,我自圆滑。
这让张谦心疼。
有的时候张谦想:怕是自己在这段关系里错了分寸逾了矩,于是所有的爱别离和求不得,也该由自己认罪画押。
回到府上时,院子里嘈杂得不太寻常。
缘是府邸里下人们在忙碌着,张谦也没有心情顾他们在做什么,只是径直走。回正堂的路上被一个老家丁给无意冲撞了,张谦蹙眉:“在急什么?大年夜的,快去休息吧……”
那老家丁脸上苦笑着,慌张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正堂:“这不是二公子回来了嘛……吵着还没吃饭,要我们在你回府前张罗一顿年夜饭——你们还饿着,我们哪敢休息?”
“二公子”是已经鲜少再在张府里听得到的称呼,那是当年——爹爹和姐姐都还在,自己屁股后面还总跟着一个小小身影的时候,下人们惯常对李犷的称呼。
张谦错开那个下人,往正堂里跑去,脚步便颠得视线模糊又清晰。
灯火明灭间,自己似乎是掉了眼泪。
拨开沉重的被帘,正堂里暖意洋洋,翻出旧事衣着的李犷与当年的身影别无二致,斜斜坐在椅边与下人们调笑。
随动静抬头见傻站在门前的张谦,李犷一笑:“大年夜还要出去野?还差两个菜就要开饭了!”
张谦用呵气暖手来掩饰抹泪,小心翼翼又迫切地确认:“不走了吧?”
“该上的刀山火海也走过了,该了结的遗憾也已经了结了……想通一件事——哪张床睡得最舒服,到头来还是该睡那一张……”李犷举杯向张谦:“新学到的——生存法则。”
张谦咬着牙关克制情绪,避免身为已到而立之年的家主老爷,在众下人面前掉泪的情形。只望着李犷,猛然用力地点着头。
☆、第三十九回
第三十九回香榻边少年缱绻事 华灯里情郎温柔声
且说唐玉树因病之故,只将那夜热血上头与林瑯的体己话权当了自己的一遭绮梦。
林瑯听罢和羞笑,笑了半晌又抬起头来拧住唐玉树的耳朵。
唐玉树也正笑着,被林瑯突然的攻击搞得不明就里:“诶……咋了嘛?”
“看来这样子的梦你是做了不少啊?”林瑯一幅吃了大亏的表情。
唐玉树被抓了包,一时辩解不得,把脸羞得通红,半晌才说出一句:“就像你没有一般……”
林瑯矢口否认:“君子约之以礼,我才没有做过这种下流的梦。”
唐玉树听不懂之乎者也那一套,只道:“你没做过下流的梦,那你都惦记我啥子?”
“我……”林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唐玉树少见林瑯那张嘴斗不过人的时候,一时觉得可爱,将头低下来几分:“开腔嘛……”
“我不惦记你!”林瑯恼羞。
唐玉树嘴角却扬起:“不惦记我……咋个在纸飞飞上写我名字一遍又一遍?”
“什么纸飞飞……”林瑯企图用揪唐玉树口音来装傻。
“那不惦记我,我走了。”唐玉树佯装失落的神色。
“别走!”林瑯果然急了,只加了几分力气拧住唐玉树作势要扭开的头,发现他正在偷偷收敛得逞的笑意,气得林瑯蹙了眉:“你怎么还变坏了!”抱怨了一句,将扭着唐玉树耳朵的手松开,换作捧着他的脸,拇指轻轻抚过唐玉树乌黑的眉毛,顺着侧脸划到他嘴边,感受到唐玉树急促的呼吸。
林瑯那双瞳仁在睫毛绰约下流转至桌案的烛台,俄而嘴角挑起笑意,眼神又落回唐玉树的眸底里。那一笑惊心动魄,让唐玉树几乎丧失了全身气力。
他再俯下身去,以供林瑯轻轻抬头,就可以吻到自己。
却见林瑯眼神里的笑意狡黠,抬头却又迅速错开唐玉树的嘴,向他的脖颈上咬住一口,再换舌尖来轻抚咬痕。
耳边是唐玉树喉间滑出的一声低吟。
这声低吟让林瑯有种被认可的感觉,于是将吮吸的动作再来了一番。
然后门就被顺儿咋咋呼呼地推开了。
推开门儿就知道自己闯了祸,胆战心惊地刚退后几步把门儿带好,就听到屋里林瑯瓮声瓮气的一句:“进来吧!”
顺儿很怂地进了来,身后是陈逆端着热茶。方才两人撞见了始料未及的画面,各自都游移着眼神不知该如何自处。
林瑯清着嗓子从榻上站起来,往书桌前一坐:“你们说巧不巧……这天气也能有小飞虫,刚刚还撞我眼睛里了,你们唐少爷帮我瞧了瞧……”
顺儿尴尬地替林瑯续话:“那……唐少爷瞧见了没?”
唐玉树不擅长撒谎,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哦……已经掉出来了。”
“哦……那就好。”顺儿倒着姜茶继续配合,迅速把话题转移了过去:“哦,刚才碰到老爷,说是一会儿想要见见玉树哥。”
“嗯行,我们一会儿过去。”林瑯接过递来的姜茶:“倒完茶去安排一下后面去烧几桶水,给你玉树哥洗个澡,躺这么多天浑身都是馊味儿。”
顺儿连连点头,将唐玉树的茶憋着笑递了过去。就迅速拉着陈逆又一块儿跑出了林瑯的寝房。
被顺儿打破了的气氛,此时也不好再强行续下。
林瑯转头去看坐在榻上喝着姜茶的唐玉树,唐玉树也正看向他。
窗下传来陈逆即使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清晰可辩的一句话:“数九隆冬的怎么会又小飞虫呢?”
林瑯用手掌捂了自己的脸,恨不能掐死自己。
接着又传来顺儿“嗤嗤”的笑声:“就是就是!嘴上说着都是馊味儿,还要啃人家!”
林瑯转身推开窗咆哮道:“你俩是不是皮痒痒?!”
戌时,林府正堂。
林老爷拨着胡须望着对面坐着的唐玉树,摇头晃脑地品着茶:“尝尝吧——既然是蜀地来的客人,帮我品品这雨城露芽,味道够不够正?”
唐玉树硬着头皮面对着林老爷矍铄而凌厉的眼神,心底里暗道果然林家的眼睛都是一个样……又将眼神缓缓转移到林瑯脸上,只见他把玩着朱樱绒簪缠在下巴上的丝带,紧紧盯着他的爹爹。
唐玉树虽然迟钝,也明白这气氛的确是不太对。只道着“谢谢伯伯”,端起茶盏凑到自己嘴边喝了一口:“咹……我的这杯咋个是白水……”
林瑯抄过唐玉树的杯子,冲林老爷道:“你欺负他干啥!”
林老爷被林瑯的反应吓到,却又不悦起来:“我怎么欺负他了?”
林瑯没耐心:“你不是说要见见他吗?现在拿他取乐,有没有意思?!”
林老爷更不悦:“他是你爹还是我是你爹?你怎么向着他!”
林瑯“啧”了一声:“你幼不幼稚!我哪有向着谁?”
顺儿适时跑了上来打圆场:“茶可能是那些不长眼睛的下人倒错了,我……”
“你说谁不长眼睛呢?!”林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你小子皮松了是不是?”
顺儿没忍住笑:“老爷……原来茶是你倒的呀?”
林老爷阴谋无意间败露,却还硬着嘴不肯认:“诶?……你,你胡说!”
顺儿也不再拆台了,机灵地上前来端走唐玉树面前的茶盏:“我去给唐少爷换一杯。”
林老爷无差别攻击:“唐少爷?他怎么成你少爷了?你卖身契可是在林府的!”
“我俩是把兄弟,顺儿叫一声唐少爷不应该吗?!”林瑯把自己的茶杯推给唐玉树:“你再这样我们现在就回陈滩!”
林老爷才怂了,小声嘟囔着“儿大不中留,胳膊肘直往外拐……”气不过又惹不起,只得差使顺儿:“……去去去,换一杯。”
唐玉树看这个场景有点懵,也不明白林老爷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只赔笑着:“没得事没得事,我喝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