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我都行,你问他吧……”
小二苦笑:“不然两位公子……先商量一下?”
林瑯转身上楼,向小二丢下一句:“还是问他吧……”
小二一面跟随林瑯身后上去,一面引导着唐玉树上楼:“这……”
“那就开撒……”唐玉树终于给了明确答复。
窝在温泉池子里泡了足有两刻钟,唐玉树才觉得不能继续让气氛这样下去了,清了清嗓子主动搭话道:“这里……是不是很贵?”
林瑯屈膝坐着,双臂环抱着腿,姿态像个有点怕生的小孩子。听得唐玉树搭话,才白眼了一把:“把你终身大事给搅和了,不得赔你点儿什么啊……”
看到林瑯还愿意对自己翻白眼,唐玉树悬着的心脏才放松下来,“嘿嘿”地笑了几声后,将腿在水底伸展开来:“没事儿,我本来也不打算娶媳妇儿。”
脱口一句“真的?”急得太过明显,为了追回脸面林瑯赶忙干咳了几声。
“真的。”唐玉树倒没有聪明到能因林瑯的动作猜度出他的情绪,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那副慎重的表情似乎像是在赌个生死誓一般。
唐玉树真的挺可爱的。此刻林瑯这么想。
昨夜里算账,算着算着,林瑯突然觉得这馆子的账目哪怕一辈子都没有起色,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老人都爱说一句“不忘初心”,林瑯想了想,倒觉得也不一定是这样。
——非要提起初心,当时的自己风风火火,一心只想着要超越父亲,摆脱他的控制,做出个日进斗金的买卖来,好以回头向父亲耀武扬威……这份初心是值得珍守一辈子的吗?
似乎不见得。
很多次林瑯想过一件事,若是这馆子,终有一日会失去一样东西——失去什么自己最无法接受呢?
失去院子吗?
似乎不可怕,苦日子不是没有过过,两个人一起吃糠咽菜,熬一熬也就赚出个租赁院子的钱了——实在大不了,也在财神府门前支个摊子,不也可以吗?
失去火锅吗?
三百六十行,做点什么生意都可以过活——听说陈滩有个落魄秀才,平日里靠替人写信笺,诉状之类的文书,都赚到了娶媳妇儿的钱。以自己的学识,去陈滩的书院谋职,说不定也能当个教书先生吧。
可一旦想到失去的是唐玉树,林瑯就筹谋不下去了。
理智地想,没了唐玉树,他倒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只是这个呆傻的家伙又太聪明,给他下了一个大套子:终日对他唯命是从,活生生宠坏了他。
林瑯不敢想:天下浩大,从何处再寻得这样一个人——平日里有了好吃的留着给他,看着好玩儿的也要讲给他,替他挨过刀子挡过刀子;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所有领略到的好东西都一股脑地,毫无保留地塞给他。
林瑯一时有点担心——唐玉树迟早会变成别人的吧,虽然即使现在也不并独属于他。
想到这里,林瑯突然开口,问起唐玉树:“如果有一天,会有一个女孩子来把你带走——那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姑娘?”
“最近怎么都问我这个……”唐玉树的脸被温泉水蒸得通红:“聪明机灵的。”
林瑯想了想:“花良叙?”
唐玉树摇了摇头:“不是……不是那种聪明……要更利索一点儿。”
林瑯想了想:“白恕辞?”
唐玉树又摇了摇头:“……也不是。”
聪明机灵还要精干利索……林瑯想了半天都想不到一个人选;想着想着,却又自觉烦躁了起来,索性站起了身趟出了池子裹起袍子走开了。
唐玉树也跟着起身,一个太猛带得水声哗啦啦的。
林瑯转回头看了唐玉树一眼,只望见唐玉树亮着两只乌溜溜的眸子,紧紧地望着自己。
又没忍住将视线停滞在唐玉树下巴上的一滴水,继而随着水滴的滑落一并向下游离,迅速划过了露出水面的每一寸黝黑皮肤——不知为何,林瑯的鼻子突然有点酸——他有一股冲动:若是有力量可以扭转时间,他甚至愿意以自己单薄的身躯,替眼前这个人挡下所有曾刺破他皮肉伤及他骨血的刀剑。
他有种冲动,想就这么冲过去,抱住他。
但他忍住了这个冲动,只把眼神用力地从唐玉树身上收回,转回头去。
“你去哪儿。”
“我回屋。”
“那我也随你回去。”
“你先泡着——你再多泡一会儿。我是很想你随我回去,但……你先泡着……”撂下一通胡言乱语,林瑯用毛巾捂住脸,一边擦拭着一边走开。
唐玉树只好“哦”了一声,哦完这声后又乖乖蹲回了池子里。
林瑯想着唐玉树,又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在高昌国捡到的老狗。
走丝路的时候曾在高昌有过月余的停留。那边只有做买卖的人才会讲汉话,年幼的林瑯平日里自己待着无聊,有天在街上救下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黑色大狗——和唐玉树一样,身上遍布伤疤。
只是出于稚嫩的慈悲,鞠了一捧水喂它,那狗便像是跟定了自己了一样,从此就默默地围绕在自己身边,再也没有走开过。
林瑯叫它“大羽”,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那阵子正好在背诵的诗句——“凿龙近出王城外,羽从琳琅拥轩盖”——羽从林瑯,而已。
大羽平日里,张着嘴巴吐舌头的时候,就像是在笑。
每逢大羽笑,林瑯都会弯腰去抱它。可狗太大,十四岁的林瑯还不够高,最终总会站不稳,一人一狗歪歪扭扭地坐倒在地上。然后林瑯就会大声笑。大羽也是一般,张着嘴巴吐着舌头,即使不知道林瑯因什么而笑,却只因林瑯的开心而开心——于是就变成了一种只属于林瑯和大羽的游戏。
有的时候,林瑯因为言语不通而被高昌的小孩子欺负取乐。每逢这时,大羽都会冲出去,向着他们疯嚎一阵儿,直到把他们吓退了,然后再回来用头蹭林瑯的腿。待林瑯伸手去摸它的头时,它便又开心了,张着嘴巴吐着舌头,因林瑯的破涕而笑而开心。
可是大羽太老,而行路又太难。
回中原的那一天,林瑯被舅舅张谦以“如果不带大羽一起走,路过陇右时,给你买颗和母亲生前带的那颗夜明珠,一模一样的那种”条件说服;直到林瑯被安顿到车上,马车开始行径之前,大羽都一直晃着尾巴,冲着林瑯笑。
它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却只知道要围着他,要跟随他,要替他喝退一切伤害他的人。
大羽追了林瑯很远,但终究还是没有赶上。
林瑯的视线里,那条追着自己车驾的大狗的身影,因距离越拉越远而渐渐小成了一粒芝麻,似乎戈壁滩上起一阵风,就会把它吹垮。
望着那个黑影,林瑯哭的泪眼模糊,只探头在窗外面,冲着那个追随不舍得身影喊:“傻狗——快回去吧!”
它听不懂,却以为是林瑯在呼唤它,只竭力地在戈壁上从跑到走,到用脱了力气瘫在地上。隔了一个山丘,林瑯还是听得到它“唔”的嚎叫。
不知怎么地,林瑯又想起自己每次一受到些许挫败,就要吵着回金陵的情形。
每次都拉着自己,不会吭声也不肯放手的唐玉树的那双眼神,和大羽一模一样。
你觉得他无助,你又觉得他实在可靠。
唐玉树回到房里时,灯已经灭了。蹑手蹑脚地缓缓推开门,又缓缓转过身把门外的光驱逐出林瑯安睡的空间。
还没来得及转身,就感受到一个拥抱从背后袭来。
继而有泪水滴落在他裎赤的后脊上。
唐玉树有些不知所措,却也配合着对方的情绪,一动不动,任由他从背后抱着自己。
“我再送你一个礼物——我送你一个表字,单字一个羽,你愿意吗?”
“好。”
“以后我叫你唐羽,你要答应。”
“好。”
“我可以把什么都给你,我也不会再扔下你,你也不要跟别人走掉,好不好……”
“好。”
“……你放心,我哪里都不会去……”唐玉树冒着胆子双手握住揽在自己腰上的那个人的手臂,轻轻施加力道捏了捏以示笃定。
他对他说:“你在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第二十三回
第二十三回共衾榻酣梦微妙事 换杯盏畅谈通明人
忘记了梦的具体情节,只隐约记得是个好梦。
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揉开了惺忪的睡眼之后,林瑯刹那间愣住了。
察觉到自己居然枕在唐玉树的臂弯里——林瑯先是一怔,本来打算迅速坐起身,可理智在一瞬间又将将拉住他,教他不敢乱动,免得吵醒还在酣睡的唐玉树。
——与其需要两人面面相觑一起面对当前的微妙气氛,不如自己一个人缓缓消化。
虽然唐玉树平日里嘴上一个字都不肯说,但林瑯知道他其实累坏了。
所以鲜有放松的机会,唐玉树便拥簇在香软的榻间,睡得很香。
现在这个距离,只要自己再向他的方向蹭过去一点点,额发应该就会碰到他的胸膛——可自己憧憬的这段距离,在定义为“兄弟”的关系上讨论,实在是太近了——如果唐玉树娶了媳妇儿,那么那个女孩便拥有了这段距离,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和他靠这么近……也许比这更近;应该也有资格去摸摸他浓密的眉毛,沿着高耸的眉弓向下到挺拔的鼻梁,再到嘴唇……兴许她会用嘴唇去碰他的嘴唇吧?还会轻轻吻一下他的喉结,再下去一些是轮廓清晰的锁骨,再……
林瑯突然又想起来那日点绛唇开业,两人一同捧着一束大红缎子挽成的花,路人笑说像极了大婚。
大婚这个玩笑,当时被自己白眼翻着回应了过去。
但仔细想来,若是被什么人物下了旨意,逼着非与他携手度日,倒也没什么不行。
相比起玲珑心思的花良叙,唐玉树傻得厉害。但不论何时何事,他都全然让着自己,不让别人伤到自己,甚至面对刀,他都敢挡在自己面前。所以托付自己终身与他,想来他也会好生收藏,仔细对待。
……可以。但他……可不可以?
唐玉树睡得酣然,全然不明白自己在想着关于他的一切。
他粗重又温和的呼吸声很让人心安。因温热而发着薄薄的汗,混合着昨夜泡过的温泉中硫磺的涩味,让林瑯有些呼吸紊乱。
想……试试看,趁他毫无知觉的时候,吻他看看。
离自己最近处,是他利落好看的颞线,那里薄薄的皮肤下,透出青筋——如果不小心舌尖点到,是咸咸的味道吗?
只在脑海里斗胆了片刻,身体却不敢向前移动半寸。
要是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他们两个人,也就不需要这么胆怯了吧。
虽然只是胡乱的臆想,却似乎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一般,从身后轻轻掀起被子来,林瑯缓慢地爬出了被窝。
唐玉树交给自己枕着的那条炙热的手臂,因自己的离席而晾在外面。
想了想,逃下床来的林瑯还是拽着被子把唐玉树的胳膊盖上了。
林瑯确实有点不敢面对唐玉树。
昨天也没有喝酒,却一整日都是晕乎乎地——先是送唐玉树一件新的衣服,到他骑着大马来接自己上路,再到行路的途中自己全程紧紧抱着他,再到两人一起泡温泉,最后到躺在一处彻夜长谈……
在脑中潦草回顾了这些片段,林瑯竟紧张地出了一阵冷汗。
林瑯终究还是觉察到了自己的情绪——过度放纵着自己的任性恣肆,终究使自己对这个“合作伙伴”的占有欲,野蛮生长成了不可名状的怪异模样。
索性整装了一番,出了放来到柜台前向小二叮嘱几句后,林瑯只身踏出了客栈。
金陵城里熟悉的风吹在脸上,才让林瑯的一头灼热渐渐平复下去。
——“到底是怎么搞的?”
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被无休止地重新演绎。命令自己不能想起,又偏偏又忍不住想起。自己的任性着实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能再有任何逾矩的动作。
——他只是个那么简单的人,简单的让着我,简单的守着我。而我却贪婪的,在守候之外,甚至更加另有所图。
林瑯自我反思着。又想起昨夜自己失控地从背后抱住唐玉树,一面是真实的感动与心疼,一面却也有几分狡猾的心机——用哭泣来索取一个安慰,他料定唐玉树不会将他推开。
——他是从不会拒绝我,但我本也不该索取更多。
绕过小路,林瑯走到了大道上面去。
又站在路口吹了一刻钟的风,林瑯想了想,决定向左手边拐去。
支开了通报的下人后,身着了低调的男子装束的花良叙与林瑯在花府后门碰了头。看到林瑯时,脸上的表情相较往日,有些许不一样:“长高了许多——”
“别用一幅‘我比你懂事’的姐姐的腔调和我说话。”林瑯皱着眉头回应她。
换来花良叙一声笑。
两人最后选定在一处僻静的小茶馆,随便点了几碟水果和一壶酒。
“怎么会想到要找我?”花良叙轻巧地拨着龙眼。
林瑯替两人斟了酒,端起自己那杯抿了小口:“……说实话:以前在金陵的时候,身边的人总是很多,能讲话的很多,能吃喝玩乐的也很多——那个时候和你还没什么交集——我记得,他们总是都捧着我,拥簇我,说到底,也就把我当个钱囊在捣鼓——指望着我不知何时就掉出点儿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