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
“没事什么?什么叫没事!”
林瑯突然大喊大叫着站了起身,背向唐玉树,只顾用自己的拳头重重地擂起了石墙。吓得唐玉树上去按住他的胳膊:“你疯啦!”
只见林瑯的肩膀依旧发着抖,转回脸来,已然是泪流满面。
从来只见过他嘲笑、欺负、羞辱自己时,那一脸骄傲的样子;唐突地撞见他哭泣,唐玉树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了。
“怎么这么难!我想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林瑯甩开了被唐玉树按住的手臂,因情绪奔溃而歇斯底里地怒吼:“房子不知道归了谁!银票兑不出来!怎么这么难!”
“……”唐玉树连两个字都憋不出来了。
索性放弃了克制,林瑯任由着溃堤的情绪,嚎啕了起来。
“……”唐玉树不知道怎么安慰林瑯,只好站在旁边等他哭。
很久之后林瑯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了情绪,抹干净了眼泪,抬头看向唐玉树。
唐玉树本是苦着一张脸,见林瑯似乎好了,于是立刻摆出一副笑;“好受点了吗?”刚想脱口,只听林瑯冷冷地丢来一句:“你走吧。”
唐玉树发现自己面对林瑯,总是一脸茫然:“啥?”
林瑯重复了一遍:“你走吧……回陈滩去吧。”
“……你呢?”唐玉树有点害怕。
林瑯正了正衣领,寻着方才逃跑时身上蹭脏的地方,拍打着尘土:“本公子自然是回林府去,用得着你操心?”
“……不是开店呢嘛。”
“开啥?”
“……开店啊。”
“……”听着自己的梦想在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林瑯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谁打了一个无声的巴掌一般。不知怎么地,林瑯突然格外厌恶此刻纠缠不清的唐玉树:“你走吧。”
可被讨厌者却不自知,还是努力地挤出一点笑容,讨好似地:“走吧,一起走啊。”
“滚啊!”
“……”
“我什么都没有了——房子、银子——凭什么开店?就凭你?”理智线再次断掉。只留下最尖酸刻薄的那个自己,拼命地口出恶言,用自虐虐他的手段,消极地想要让对方死心。
对方却还不死心:“还有你啊。”
“我算啥?!”
“你……你走过丝路!”
“我走过丝路,是啊……我十三岁走丝路,我十岁把《商略经》倒背如流,我五岁珠算快过宫廷老帐房,我三个月抓周抱着白玉算盘不肯撒手……可都是因为我是林瑯,我是金陵织造林家少爷——没了这些,我算什么东西?”
“……”
“去吧去吧。”唯一的一丝理智告诉自己,不要把分别变得太难看:“日后路过陈滩,我还会去找你玩儿。”
“好了好了别气了,不就是没了银子吗……先回家。”唐玉树轻轻拽起林瑯的胳膊。
林瑯想甩开唐玉树抓着自己的手,用了三分力却发现对方更攥紧了七分;只得用冷冷的语气道:“放手!”
唐玉树却像没听见一样,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先回家。”
“放手!”
“先回家。”
“我说放手!”林瑯挣扎不开,盛怒之下挥着拳头向唐玉树肩上擂了过去。
“我说先回家!”唐玉树没有躲闪林瑯那丧失了理智的攻击,脸色也一片阴翳,再也没了挤笑脸的心情。
只等林瑯一通乱捶之后,终于又平静了下来。
“打完了?”唐玉树淡淡地开口。
“……嗯。”林瑯只抬眼与唐玉树对视了一瞬,便不自然地转过脸去。
那是林瑯第一次从唐玉树脸上看到那种复杂的表情——藏于平静之下有盛怒,有无奈,有恐惧,还有一丝卑微的乞求。
那种复杂的表情,让林瑯不敢直视唐玉树的眼睛,却又莫名地让林瑯心安起来。
“那就回家。”唐玉树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身走开,于是自己也被牵着一起迈开了脚步。
林瑯这时候才发现,无论方才失控的自己如何不计后果地将拳头砸在了他身上,唐玉树攥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分毫。
☆、第十回
第十回别故城两结金兰义归老宅同挂绛唇牌
“事情办妥了吗?”城郊驿站里,林瑯呆呆地发问道。
察觉到这个少年的颓唐情绪尚未彻底平复,唐玉树拍了拍胸脯尽力想让气氛变好一些:“办妥了——你就别多想了哈,我算了一笔账:陈滩有家小的瓷器铺子,那天做火锅,我用的碗碟都是在那里买的,买两百多个也就一钱;还有个铁匠,锅和炉子都是在那里打的,拢共也不过二钱;还有桌子——你看我自己打的桌子,可比你们有钱人家用的差?十张桌子的木料不到一两银子也下来了——有我在,啥子不能做?!”
无精打采的林瑯将脸枕在桌面上,苦笑了一声。
——虽然和想象中精致堂皇的食馆完全不一样,可是……目前也只能先凑合了。合着到头来,所有事情还是要唐玉树一人包办,也不知道目前身无分文的自己,空有那些所谓“丰富的经商经验”不知道能值几个钱?
心情一时无法顺利好起来,可那厢唐玉树却热着头脑不知道在高兴什么,突然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咋个不开腔嘛!我跟你说——我们的馆子一定能开成!”
——“我们的馆子……”
——“一定能开成!”
“为什么?”林瑯倒是终于坐起了身,看着唐玉树问道。
鉴于“打赌林瑯会哭”这种事情,说出来定会遭他毒打一顿,想了想,老实巴交的唐玉树咬紧了牙关,只是笑得神秘兮兮却不知道拿什么话去搪塞。
却听得林瑯反问道:“你就这么信任我?”
“嗯!”点头点得无比坚定。
“我是贵公子。开个什么店,就算玩砸了一百两,一千两都算是小事,我随时都能回头,去继续过挥金如土的日子。你呢,你就不怕赔吗?你就不怕这馆子本就是我一阵心血来潮,过了劲头就会丢开吗?”
“怕。”唐玉树老实回答。
“那你凭什么相信我?”
“没啥子能凭的,就信你……不会诓了我。”
林瑯“噗嗤”笑出声来:“你真是傻子啊……你要是遇着一个心眼儿多的骗子,把你房子拐跑了,你估计都回不过神儿来。”
被下了“傻子”定义的唐玉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顾一个劲儿陪他笑。
“可惜我不能给你个保证——因为我也不知道这店能不能开成。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不会辜负这个店,不会失信于你。”林瑯吞了一口驿站简陋苦涩的茶水:“我很羡慕青秧——她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哥哥。为了她你有了不怕死的勇气,却也有了怕死的求生意志。我啊——虽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小身侧拥趸无数有求必应,但却偏偏不知道该怎么求得一份人心……”
驿站外匆促来往的车马声此起彼伏。
灌入堂中的风将林瑯的两簇龙须发吹动起来,露出那双单薄且清冷的眼睛。恍惚之间,唐玉树总觉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从眼前这个锦衣少年的身体中消散——稚气,或骄傲。
即使知道这种变化终是必然会发生的,无可奈何的,成长。可唐玉树莫名地想要做点什么,好让这种成长慢一点,再慢一点……
——“我们拜把子吧!”
林瑯:“?”
金陵城入夜,华灯初放,林府内。
“林瑯还没给我找到,你去成都又要干什么?!”
“放心,林瑯肯定好着呢——这不昨日就发现他的踪迹了吗?说明此刻应该也在城中,横竖都是在姐夫掌中,不出几日定能寻到他。”面对盛怒的姐夫,张谦陪着一脸笑。
“肯定是那臭小子没钱花了,所以才去兑银票——你说,这么一吓唬,会不会把他逼得更活不下去啊……”恨是恨,可亲儿子也是心头肉,林员外皱起眉头来,叹气一声接一声:“还是你——说到头来还是你!林瑯真是学了你一身臭毛病!”
“是我是我……”
“当初你便也是不听你爹的话,不好好读个书,非要经营个什么水运司!结果呢?结果——”本来想举个反例论证,言辞顺口说到此处,林员外却卡了壳——谦合水运司不仅硬掰不成什么反例,更应算是近年来最适合立为商界标杆的典范。
气氛陷入尴尬。
张谦机敏,立刻把话茬子推向了一边去:“明明是随了我姐——当年我姐不也是不听我爹的话,才嫁给你的吗?”
“怎地?”林员外听罢扬起一张脸来:“你这话外之意是说你姐错付了人?”
“噗嗤——”张谦望着姐夫高高昂起的下巴,没忍住笑出了声:“我可没这意思!姐夫你也索性别乱怪了——瞧瞧你现在这表情这眉目,非说林瑯不是随了你,那可没人信。”
遭小舅子一通嘲笑,林员外吹胡子瞪眼也找不到反驳之词,索性换了话题:“……你此去成都有何事?”
“成都平叛后,我有个义弟留在那边做战事的善后,前些日子传了信想让我过去看看。我此去一是会会他,二则亲自勘察一下成都那边的情况——现在正值战后安顿,老百姓缺钱,亟需贸易买卖把银子流进锦城去。”张谦抿了一口茶,继续道:“锦城素以蜀绣闻名,我看能不能帮姐夫你,把金陵织造的业务打通过去。另外,战后许多遣散下来的士兵们无事可做,水运司这边正好可以卖朝廷一个人情,提供数百来人的活计,替朝廷分担安顿之忧。”
林员外冷笑一声:“‘替朝廷分担安顿之忧’?——真是会说。”
被看穿了心思的张谦讪笑:“水运司一直以来,因各种复杂的关系,苦于向上游拓展……如今供给一些职务出来,一则协助我义弟安稳成都,二则也是水运司背靠朝廷,打通整条长江运输的好时机啊。”
告了辞出府的时候,张谦遇到了顺儿,只见那小孩脸上的腮红涂得乱七八糟。
张谦招呼了一声。
且说这顺儿,虽是林府的一个下人,却是当年被夫人亲自买回来的小官儿。打小儿跟着林瑯,地位高的倒像是半个少爷。自林瑯失踪以来,终日坐在林府门前宽阔的大台阶上,翘首等待。
只见顺儿白了自己一眼,并不作回应,就径自往里走。
上次被顺儿发现自己其实了解林瑯的去向,却在顺儿盘问之下闭口不言。从那以后便屡屡被顺儿耍小性子不理会,张谦苦笑着摇了摇头。
——可那顺儿毕竟年纪小,头脑也不算机敏。若真把林瑯的去向告知了他,万一说漏了嘴也是不好。
不过张谦其实心底也明白:那顺儿自幼跟着姐姐和林瑯长大,对这母子俩的忠心日月可鉴。当年姐姐过世的时候,这小孩子死活有好几日,油盐不进;后来林瑯随自己去了丝路,没带上他,回来后便终日骂张谦:“拐了少爷跑的坏舅爷!”
张谦叹了一口气。自己闭口不肯透露分毫,对这孩子的确是残忍了一些。
思索间,只见候在林府前的自家的小厮上了前来,递过一张纸。
就着林府门前透亮的灯笼下,看了半晌,张谦瞪大了眼睛:“这……谁给你的?”
小厮回答:“一个路过的人——高高的,说话带些不知哪儿的口音,说是他受人所托,指名要给少爷您。”
“去——你先回府里把收拾好的行囊带上,一会儿直接去码头与我碰面,我有急事要处理。”
那下人听了命令便走了。
张谦正要迈开步子赶赴纸条上的地址,却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向尚未走远的小身影喊了一句:“顺儿!”
那身影站住了,却并不回头。
“过来——”
不为所动。
“过来呀!舅爷找你有事儿。”
依旧不为所动。
“舅爷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张谦尽量打着含糊,眼神瞟着林府下人,所幸那些下人似乎都没听出什么不妥。
只见顺儿转回了身,脸上的神情有七分期待,却又被三分怨怼压抑着。
张谦心头焦急:“你不来那舅爷自己走了。”
话落,顺儿要命似地跑了上来,途中还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驿站简陋的茶桌前,顺儿扑在林瑯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谦则和唐玉树坐在另一侧,两人各自挂着虚汗蹙着眉苦笑,看着一场“久别重逢”,坐立不安。
方才听罢林瑯一通讲述,张谦含含糊糊地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大概。
“主仆情深”的剧场一时不好打断,只好尴尬地和身侧那个青年礼貌地笑道:“所以说,你是李犷麾下的人?”
听到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唐玉树先是怔了半晌,才点头道:“……是嘞。”
“哦……缘分啊……”嘴上应对着,心底却突然似乎对“陈滩房产案”的发生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想,张谦不由倒吸一口气。
外面已然传来催促出发的声音。
见林瑯还在被八爪鱼一般的顺儿抱着,努力说服顺儿“先回林府去,免得惊动老爷”,张谦站起身,拉着唐玉树:“你先安慰着顺儿,我和唐小公子先出去……看看。”
林瑯苦笑着点头。
走出驿站,张谦便突然掏出一张银票塞给唐玉树:“这些日子托你照顾,林瑯没添什么麻烦吧?”
“没嘚没嘚……”唐玉树并不敢接那钱:“您这是……做啥子?”
张谦礼貌地笑了笑:“我也出来得急,身上没多带钱,只有一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