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对于母后的“不正常”,龙彦昭曾经一度都看不懂,也很迷茫。
还是后来再长大了一些,他懂得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去考虑事情以后,才逐渐明白了——
母后也有自己的立场。
比如最初她希望顾景愿留在自己身边,如今却恨不得自己早点与阿愿决裂……通通不过是站在她与她背后的外戚立场上再考虑问题罢了。
她没有错。
只是从未替他考虑过。
……如此而已。
任凭太后数落,龙彦昭骤然拎起唇角,整个人都变得邪气又冰冷。
但那感觉一闪即逝,下一瞬,龙彦昭还是那个恭敬孝顺的好儿子。
他说:“前段时日气温骤然回暖,朕又忙着朝政,都忘了派人去接昊王回京了。母后觉着,朕这就派人去接怎么样?”
他话音一落,太后嘴唇抖了一下,便不说话了。
眼皮半合,嘴唇紧抿。
这是太后在全衡利弊时的表情。
皇上长大了,正是叛逆的时候不说,脾气也越来越大。
他不召昊王回宫,太后也不敢紧着催促。
毕竟皇上脾气倔,她怕催得太紧会造成坏的影响。
龙彦昭一直都吃软不吃硬。
所以太后也在等,等适当的时机再提此事。
如今,皇上明显就是在跟她谈条件。
要她出面说通燕王,为郡主主持招亲之事。
太后不喜欢这种被要挟的感觉。
更遑论若是顾景愿真的跟郡主走了,皇上便也不会再像现在这般硬气,到时候会好控制得多……
可她的寿辰眼瞅着就剩半月。
她是极希望寿辰那日能见到昊王的,她年纪已经不小,不知道还能再过多少个寿辰,一个都不想再错过。
因此……似乎也不得不妥协。
想到这里,太后半合的眼皮骤然掀开,里头闪烁着一片精光。
——其实答应皇上的要求也没什么。
就算她不出面为郡主举办婚事,看那顾景愿的样子也不可能离开皇上,选择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郡主另择佳婿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
燕王早年丧妻,郡主这个嫡女一直没有母亲管教,是以婚事也没有个能为她做主的人,这次自己莫不如就出了这个面,也好顺势拉拢了燕王……
太后涂满胭脂的唇重新扬起,露出雍容华贵的笑,道:“郡主年纪也不小了,哀家是该为她操心操心了……那便依皇上的意思去办。”
“儿臣谨遵懿旨。”龙彦昭说。
事情说完了,母子二人相对便再无什么话可说。
龙彦昭像往常一样道:“那母后好生歇息,儿臣便先回去了。”
太后一双凤目重新合上。
意思就是默许皇上离开了。
龙彦昭也没有多做停留,衣摆一晃,直接转身离开。
只是他人才刚走到了门口,太后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皇上这些日子对顾大人是不是有些过于上心了?”
“……”
龙彦昭的脚步骤然停住片刻。
太后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古井无波。像她寻常念经时语调,几乎不像是在说给皇上听的。
但就是这样一句话,落进龙彦昭耳中却让九五之尊如遭雷轰。
他久久地站在那里。
又仿佛并没有多久,时间也仅仅只过去了一瞬……
那一瞬过后,皇上重新迈开脚步,离开了永安殿。
翘起的唇角逐渐拉成一条直线。
九五之尊脸色越来越沉,脚步也越来越重。
待回到御书房里,看见顾景愿正乖乖地坐在案牍前面,一本一本地认真翻阅着奏章,给他标注重点之时,龙彦昭心情突然复杂极了。
他就站在一旁,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顾景愿身上,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顾大人五官轮廓其实极为突出,只是面皮过于白嫩,所以乍看上去是清秀俊美的那种类型,不会给人过于锋利挺拔之感。
但从侧面看过去,顾大人眼睫纤长突出,鼻梁高挺,两片薄唇形状美好,眉宇间还透着一种英俊刚毅之气……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去看,这都是一顶一的美男子。
龙彦昭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顾景愿眉骨上的疤痕仍旧十分惹眼醒目。
但或许是看习惯了那道疤,龙彦昭有时候,会忽视掉它。
只是单纯地看着顾景愿。
看他的俊朗飘逸。
他的恭顺静美。
……
这是龙彦昭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
“陛下?”
皇上进屋半天都没什么动作,也不出声,顾景愿不解地抬头看他:“您方才做什么去了?”
刚刚下了早朝,皇上留下句话,让他乖乖在这里看奏章后便走了,别的什么话都没有。
顾景愿也不真好奇他干什么去了,只是皇上身上沾染的一丝香火味已经让他知晓,皇上是去了太后那里。
他有此一问,其实是想不到皇上今日怎么突然去拜见了太后。
但这次龙彦昭却没有正经回答他的问题。
他有些敷衍地说:“就出去了一趟。”
“……哦。”
顾景愿也不追问,只略点了一下头,又认真地看起了眼前的奏章。
顾大人有个小习惯,做事情的时候一不小心便会变得极为认真。
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开始了便会想要一直做下去,直到完成时为止。
于是顾大人又一目十行地将自己手中的这本奏章看完。
反观皇上是更烦躁了。
他也坐在旁边看奏章,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都要起来转悠两圈儿,再回去继续写批注。
修长的手指执着朱笔,皇上的言辞比以往都要犀利了一些。
“……连今年宫里该置办多少煤炭都跑来问朕,朕养着惜薪监管事有什么用?!”
“左丞相手底下的那帮人又开始上书抨击杨有为的人了,怎么的,当朕瞎吗?好坏忠奸看不清?!”
“礼部是什么意思?连太后寿辰要用什么仪仗都要问朕,这么点小事……”
对上顾景愿一双清亮无辜的眼,龙彦昭骂不下去了。
顾景愿问:“陛下今日心情不好?”
瑜文帝暼开目光,这次未多在他那双泛红的桃花眼上多做停留,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龙袍上面绣工复杂的衣袖,道:“没什么。”
后来顾景愿将所有奏章全部都过了一遍,整理完毕后,便因礼部还有事情要做,申请离开。
龙彦昭沉吟片刻,终究没有多说别的,只是嘱咐:“那朕派人送你去,阿愿路上也要小心。”
顾景愿轻轻地笑,没拒绝,直接应了。
顾大人走后,皇上的朱笔在空中悬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有落下。
以往顾景愿在时他只会觉得安心和宁静,可今日却无端开始心神不宁。
本以为顾大人离开了便会好了。
可人真离开了,他还是觉得烦。
更烦了。
这种烦还不是以往每回都从母后那里回来后的烦。
这次的烦恼源头很明确。
……是关于顾景愿的。
他喜欢顾景愿吗?
如果以前思考这个问题,皇上大概只会冷冽地笑一笑,表示无所谓。
他们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要扳倒摄政王,要一起登高遥望、指点江山……
或许对于顾景愿来说,他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喜欢。
但对于帝王来说,喜不喜欢的,从来都不重要。
他从未将感情的事情过于放在心上。
顾景愿应该也是深知这一点,所以从未要过、求过什么。
他们一向都很有默契。
就好像方才,他知道阿愿提出离开并不是礼部真的有事要做。
顾景愿很聪明。
能猜出他是去了太后那里,也知道这时候自己往往都会心情不好。
他从不在这时候触霉头。
顾景愿又不会对自己说谎。
所以说去礼部也不过只是明晃晃的说辞罢了,顾景愿说了,他听了,两人心照不宣。
这是他们的默契。
一直以来,龙彦昭之所以很少去思索感情、以及他与顾景愿的关系,便是因为这种心照不宣。
他们可以贴得很近,再亲密不过的距离。
但彼此的心里又都留有一道空间,默契地不去触碰对方的防线。
可就在刚刚、就是刚刚被母后问了那么一句话后,有那么小小的一刻,龙彦昭下意识地扪心自问,骤然发觉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关于顾景愿的事了。
仿佛他心里的那条线不知不觉间都淡去了好多。
……
这很不好。
龙彦昭沉默半晌,还是强迫自己收心去做正事。
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又夜深人静,九五之尊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第二日是沐休。
龙彦昭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便起身更衣,继续处理国事了。
今日顾景愿没有入宫。
以往沐休之日,皇上也鲜少会有休息的时候。
但这一天顾大人往往会进宫陪他,两个人共商国事之余,还可以做一些腻腻歪歪的小事情,不会叫人觉得累,反而身心都会轻松起来,叫人心情愉悦。
只是今天,自己没有派人去接。
顾大人便也没有来。
龙彦昭手里捻着一本奏折,思来想去也没有派人去传旨。
——不来便不来吧。
正好,他现在也想自己静一静,不想看见顾景愿的那张脸。
奏章看不进去。
上面顾景愿勾画的重点会让他下意识地想起青年做事时的认真模样。
会让人无端心烦意乱。
于是龙彦昭选择放弃,先休息一会儿,便捻起了一本《国策》看了起来。
……这上面倒是干干净净,没有顾景愿留下的痕迹。
阿愿在他这里很少会看书,不过他才去过顾景愿的家里,倒确实在顾大人的卧房中便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书……
龙彦昭狠狠地一皱眉头,禁止自己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将思绪强行放在书本上,时间倒是快了不少,临近晌午的时候《国策》已经被陛下翻了个大半,宫外忽然有人来报,说顾大人在城郊遭遇了一群劫匪……
“你说什么?!”天子直接把手里的书卷扔到了一边,不确定地要他重新说一遍。
前来禀报的侍卫跪在地上,尽量言简意赅地回禀:“启禀皇上,顾大人在城郊遭遇了一群劫匪抢劫……”
龙彦昭虎目圆睁:“劫匪?!那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
顾景愿起了个大早。
因为今日要外出,所以昨天很早便躺下了。
他想早些休息,却又如同平时一般无法入眠,最后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待到卯时一过,他准时睁开了眼。
用冰凉的清水洗了脸,登时清醒了不少。
顾景愿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裳,外面亦是裹了件深颜色的大氅,来不及吃早饭,便进了他提前预备好的马车之上。
隆冬之际,马车里面冷极了。
顾景愿没带手炉,只拥紧罩在外面的大氅,他靠着车体,闭目假寐。
马车一晃一晃,赶在城门刚刚开启之时出了京城,直直地向京郊赶去。
京郊有一块地是杨家的祖产。
杨丞相祖上为官多年,在京城扎根数载,那块祖产又是块风水宝地,便被分出一块,干脆改成了祠堂和祖坟。
今日并不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
无雨、无雪、也没有多少阳光。
天光晦暗,只有呼啸的北风。
杨家祖坟和宗祠附近都没有什么人。
顾景愿也没有惊扰任何人。
他让车夫在很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而后自身行走在人迹罕至的荒野中,只只地走到了一个还算崭新的墓碑前……
而后又在料峭的寒风中静静地站了很久。
什么也不说。
无声无息。
一站便是一个多时辰,等到冬日的太阳缓慢地爬到头顶,释放出一层白茫茫雾一样的光芒之时,顾景愿终于移开脚步,转身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回走。
他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劫匪的。
顾景愿从小五感敏锐,那伙人还没靠近,他便已经发现了他们。
一共只有四个人,手里分别拿着锄头或刀,倒是魁梧壮汉打扮,蒙面看不清长相,只是眼底里多少透着惊慌,看起来不是常做这事的人。
京城附近没有土匪,大宜朝长治久安,通常来讲也不会有打家劫舍的杆子长久存在。
这一伙儿人大概是附近县城的混混儿,在京城混了一年没捞到什么钱财,又快过年了,便做起了拦路抢劫的勾当,打算临时干几票再回去,好对家里有个交代。
所以面对抢劫,顾景愿的反应也很淡定。
他直接从怀里掏出几锭碎银递了出去。
一身黑衣让他的身形看起来更高挑削瘦了。
明眸皓齿面白如玉,不抵往日里那般艳丽耀眼,却多了几分深沉和高深莫测。
围着他的四名匪徒直接愣住了。
——路遇劫匪,主动交出银子的他们不是没见过。
可表情这般淡定,腰背挺拔如斯、毫无惧意之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但看这个人一身文文弱弱的气质,还有那削瘦的身板,也不像是个能打的。
且他纤长细白的手指好似葱根,捏着的那些碎银加起来看也得有一两多,又实在不像是不欲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