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提起他阿爷,裴野心里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认同感。
有那么一瞬,陛下心想,他俩要是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他不立后,小孩儿也不会长大,不要娶妻生子,他们都做彼此一辈子最亲近的人。
可也就是那么一瞬,这个荒谬而幼稚的念头很快便被他自己否定了。
*
方啼霜睁眼醒来的时候,裴野已经去上朝了。
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滚到陛下睡过的那一侧床榻上,然后抬起爪子伸了个懒腰。
这懒腰才刚伸到一半,便听屋里头传来了婉儿熟悉的脚步声,婉儿端着一盆热水,急冲冲地赶到他床边:“主子快些快些,陛下给您请的夫子就要到了。”
“这位是……鸣鹤公公,”婉儿侧身给他介绍了后头那人,“您也认识的,圣人下了令,往后便让他做您的伴读,与您一道读书识字。”
她身侧跟着的正是曹四郎,昨日皇帝问过他几句话,便指了他做这小猫儿的伴读,要他帮着监督自家小弟。
曹四郎俯身将那小猫儿从床榻上抱了起来,然后帮着婉儿给他洁面洗漱,又催着他用早膳。
小猫儿很知道自家阿兄有多爱读书,所以心里也很为他高兴,故而更不敢再赖床了,草草地用过了早膳,便去偏殿里等着老师去了。
婉儿去外头候这位夫子去了,偏殿内便只剩曹四郎还陪着小猫儿。
昨日小猫儿身边太热闹,他也没什么机会和同他说上几句话,这会儿终于有机会与他独处了,曹四郎便忽然从布包里翻出一只小玩偶来。
“这是二姐给你做的,”曹四郎把那只小布偶塞进小猫儿怀里,“定亲时她夫家送了几匹布来给她做新衣裳,二姐省下了一些碎布来,给你做了只小麻雀,又托人送进宫,让我有机会便找个角落给你烧了。”
小猫儿接过那只小麻雀,那玩偶布面用是很鲜艳的红,想是曹二姐用来做嫁衣的料子,绣工瞧起来比原先给他纳鞋时更加细致,雀儿的尾端还绣上了“啼霜”二字。
像是生怕他收不到似的。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用那猫爪子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那雀儿,而后“喵呜”一声,表示自己很喜欢。
曹四郎揉了揉他的脑袋,有些惭愧道:“阿兄没什么好送你的,等往后寻着了新鲜的,元日时再补给你。”
小猫儿摇了摇头:“喵呜喵呜!”不用你送!
“要送的,”曹四郎笑了笑,“托你的福,陛下将阿兄调到御前,月俸也涨了不少,等发了月俸,阿兄便托人去宫外给你寻些新鲜吃食。”
他先前是被小弟死而复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而今才终于觉察出两人之间地位的差距来。
在家时他是霜儿的兄长,凡事都想护着他,也都能护着他,而如今他心意未改,两人的身份却有了云泥之别。
他再也护不住这个小弟,反而还要小弟去替他求情,这让他心里多少生出了几分挫败感来。
昨日是小猫儿的生辰,他眼见那么多人围着他、那样热闹,他默然地侍立在一旁,心里忽的便觉出了几分异样的孤独感。
明明他才是霜儿的兄长,明明他才是这霜儿在这宫里最该亲近的人,可当他们围在一起说话时,他却觉得自己才是最插不上嘴的那一个。
第六十二章 “圣人是不是……知道你了?”
曹四郎侧身往窗外一望, 见那教书夫子还未到,便又伸手挠了挠小猫儿的下巴, 很亲近地贴在他耳边问:“圣人是不是……知道你了?”
裴野对自家小弟的态度本来便已经足够奇怪了,如今竟还荒唐到要请夫子来教一只小狸奴读书。
若说他没发现小猫儿那皮下藏着的其实是一个人,曹四郎是不信的。
小猫儿点了点头,而后又应了一声:“喵~”
曹四郎无意识地拧起了眉头,心里有些不明白那皇帝为何会对换了魂的小猫儿这样好。
他岁数虽不大,却不似方啼霜那样天真, 旁人若无缘无故地对他好,他总要猜疑,总觉得那人是要图谋着要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曹四郎心知自家小弟与他一样无权无势,原都是这宫里以一片枯叶作舟的蝼蚁, 身上并无几分利益可图。
再说了, 裴野一个生杀予夺的皇帝, 又能贪图一个庶人什么呢?
小猫儿见阿兄皱眉, 便凑上来用面颊蹭了蹭他的手背,想让他舒心一些,不要总想着不好的事。
曹四郎见状便把他再次抱紧在怀里, 心想他家霜儿这样乖、这样懂事, 长的也漂亮极了, 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儿,就属他最好看,甚至把那些娇养的小娘子们都给比下去了。
他心里很怕他遭人骗、遭人欺负,怕得要命,可他到底不能时时刻刻都同他待在一块, 而且即便他与他在一起, 他也未必能护得了他。
“霜儿, ”曹四郎低声道,“听阿兄的话,咱们还是要留点心眼,不能太信他了。”
小猫儿听得有些懵了,愣了半晌才听出阿兄口中这位“他”是哪位,他心里下意识地已经把裴野划做自己人了,在他的意识里,便没有对自己人还要留心眼的道理。
“喵喵喵!”小猫儿挥舞着爪子,手舞足蹈的,试图与阿兄解释,“喵喵喵!”
陛下他是个好人!
曹四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外头婉儿与宫人们已将那夫子迎进院来了。
他连忙收了心,抱起小猫儿便往外走,方啼霜一打眼瞧见那位要教他读书认字的夫子,心里再不欢迎,也要抬起爪子与他好声好气地喵一句。
裴野叮嘱过他了,说这叫尊重,也是人人都该有的礼数。
面前的夫子身着一件浅青长袍,看起来很年轻,至多不过而立之年,见小猫儿与他打招呼,他便也不含糊地回了一礼。
“夫子里边请,”曹四郎朝他稍稍一鞠躬,“文房四宝、茶水点心都已备好了。”
被他揣在怀里的小猫儿也抬了抬爪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那年轻的夫子笑了笑,而后道:“原先陛下请吾等来授课,说是要教一只小猫儿读书习字,众人都觉着荒谬,以为圣人是在戏弄我们,只有某请愿而来——如今看来,双儿主子果是只通人性的猫儿,想必也不比那些开智还不如不开的顽童们差。”
这位年轻的夫子瞧起来脾气很好,小猫儿料定他应该不是会提戒尺抽人的主,故而心情也稍好了些。
曹四郎则替小弟答道:“猫主子生性聪慧,只要有夫子悉心教导,识文断字自然不在话下。”
那夫子笑了笑,没再说话。
等那夫子落了座,学生照例是要给老师奉茶的,小猫儿的爪子不太好用,因此这事儿便由曹四郎代劳了。
夫子吃了茶后,便同小猫儿粗略地介绍了一番自己的身份来历。
原来这夫子姓游名隐,今岁才刚蟾宫折桂,不偏不倚地考了个二甲第一的成绩,差一点儿成了探花郎。
也正差了这么一点儿,前三位进士及第的当即都被授了官,而他与后头的人却要在这长安城里候着守选,等吏部何时有了空缺,他才有官可做。
在小猫儿眼里,这位游先生就是位用书卷堆起来的“书人”,和他们正说着话呢,动不动便脱口而出几句诗词古文,把小猫儿听得云里雾里的,像是团了一脑袋的浆糊。
而坐在他下首的曹四郎,眼里却无时无刻不闪动着求知的光。
游隐寒窗苦读了十余载,如今还是头一遭授课育人……说是育人应该是不大对,他教导的乃是一只小狸奴。
说实话,他自己心里也没什么信心,也不知这狸奴能不能听懂人话。
游隐翻开了手边那本千字文,虽然心里没底,但到底来都来了,他总不能什么也不干,于是指着书页上的字,便要教这小猫儿识认:“此文首为‘天’字,‘天,即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注】……”
这前十六字,小猫儿记得最清楚了,从前阿娘要他熟背千字文,他总是半途而废,一连重背了不知多少回,这前头一句,他是死了也不会忘。
等游隐一个个地给他解释过了字意,小猫儿便摇头晃脑地喵着念了起来。
游隐仔细一听,发现他并不是在乱喵,每搁四个喵字便是一顿,倒像是真在跟读那千字文一般。
他心下激动了起来,忙趁热打铁,又问这小猫儿:“双儿,你认得哪个字是玄吗?”
小猫儿一爪子拍在那个“玄”字上,而后很骄傲地一仰脑袋:“喵!”
“那冬字呢?”游隐又问。
小猫儿又是准确无误地一爪子。
如此往复几次,游隐面上一喜,连声惊呼:“奇了奇了!”
他原是寒门子弟,年纪轻轻考中进士,已是祖坟中冒了青烟,偏巧他又不爱攀权附贵,对那长安城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名门望族,游隐更是敬而远之。
虽说这狸奴是御猫,教导它的夫子还能借机伴君左右,乃是一门肥差,可他们这些文人读了半辈子的书,几乎个个都端持着各异的“节气风骨”,少有人乐意自降身份去教一只畜牲识字。
游隐要不是眼下无处投奔,也不会到这宫里来教一只狸奴读书。
可眼下游隐的心思却全然变了,他一开始只觉得此差事荒谬,如今却才真端正了心思。
他是惜才之人,无论这才是人还是猫,他都一视同仁。
下首桌案边上的曹四郎见他一副遇了鬼的模样,忍不住侧过脸去笑了笑。
侍立在旁侧的婉儿也掩嘴乐了起来。
游隐见这些宫人们对这样有灵性的小猫儿一点也不惊奇的样子,还以为是自己见识短浅,这长安城一方水养一方人,连狸奴也与自家那穷山僻壤里的有别,于是心里莫名起了一股子敬畏之意。
在游先生的倾囊相授之下,小猫儿不一会儿便被迷晕在那辽阔的书海里了。
只见他一开始只是时不时地点着脑袋,游隐以为他全听进去了,便讲解得愈发激动,结果只见这小猫儿再一次点头,一颗小猫脑袋便砸在了面前的书卷上。
游隐:……
“双儿他……他这是怎么了?”游隐也不敢乱动他,生怕把这御猫碰出个好歹来,“那谁,你来瞧瞧。”
不用他叫,曹四郎在听见动静的时候便已经起身了,他上前拖住小猫儿的脑袋,低头唤道:“霜儿?”
小猫儿迷迷瞪瞪地掀了掀眼皮,感觉那书页上墨黑色的字满天乱窜,他困得差点儿都要瞧不清阿兄的脸了。
游隐偏头看向曹四郎,后者觉察到他的目光,有些犹豫地转身,而后稍一颔首道:“主子他想是有些累了。”
“累了?”游隐稍一思忖,心下便了然了,这小猫儿想是听课听困了,只是那陪读的书童不好意思说罢了。
那小猫儿往团蒲上一赖,仰面朝天地躺下,这便不肯再动了。
正当游隐对他束手无策的时候,外头院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小猫儿耳朵尖一动,忽然就翻身坐了起来,下一刻,便见那刚下朝的少年天子推门走了进来。
游隐慌忙跪下行礼,身后还跟着婉儿与曹四郎二人。
“免。”裴野缓声道。
小猫儿下意识抬眼瞧了瞧他,他敏锐地觉察到,裴野今日的面色似乎有些不大好看,唇色格外苍白,落座时还掩唇轻咳了几声。
他立刻从团蒲上起身,而后迈步行至裴野面前,随即又纵身一跃,黏糊糊地把自己挂在了陛下的腿上。
“喵呜喵呜?”你怎么了?
皇帝没理会他,只是微微抬目望向游隐:“他学的如何?可曾偷懒耍赖?”
“这……”游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实话。
“不必顾忌他,”裴野淡淡然道,“先生请实话实说。”
游隐朝着皇帝一作揖:“微臣不敢欺君,这猫主子的确是天资聪颖,很通人性,识起字来也是触类旁通,只是方才……”
他顿了顿,而后又道:“猫主子学到一半,便累得睡着了,微臣只怕过犹不及,学多了反而伤了猫主子的身子。”
皇帝垂目看了那小猫儿一眼,很无情地说:“无妨,伤不着他,他就是犯懒——此猫神行顽劣,玉不琢不成器,今日这事若再有下回,先生便只管用那戒尺狠狠地抽他。”
游隐躬身颔首:“是。”
小猫儿身子一抖,回头很凶地朝裴野一龇牙:“喵呜!”
裴野只手按下他的脑袋,无视了小猫儿的抗议。
小猫儿原本心里正不满着,然而他的鼻尖刚一碰皇帝的手心,便敏锐地觉察到裴野今日的体温似乎不大对,比往日里要高了许多。
“喵!”他张口咬住裴野的衣袖,试图提醒他,“喵喵喵!”你病啦!
裴野稍一皱眉:“不许胡闹。”
他话音刚落,便又侧脸咳了两声。
小猫儿顿时炸了毛,一口扯住皇帝的衣袖,非要把他拉出去找太医不可。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说文解字。
第六十三章 “离孤远点。”
裴野坐在那儿像座雕塑似的, 凭着小猫儿那点儿力气,压根扯不动他, 于是他便只好跳将下去,到旁侧拽扯戚椿烨的衣袍下摆。
戚椿烨不敢不理会他,很快便蹲下身来询问:“主子是想要什么吗?”
小猫儿摇了摇脑袋,然后抬爪指了指裴野:“喵喵喵!”他病了!
戚椿烨哪里能听得懂他的猫言猫语,只得胡乱猜测道:“您想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