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上下只披了一件斗篷的方啼霜被发跣足,可怜兮兮地跪在堂下。
“方才是谁大呼小叫地喊着‘有刺客’?”座上的裴野不紧不慢地问。
一位宦官身下一颤,忙出列跪下了,而在他身后,又陆陆续续地跪了几位宫人。
“废物,”裴野道,“一个童稚小儿,跳起来能打到你们的头顶吗?至于怕成这样?”
他话音刚落,戚椿烨便接口道:“你们看着也有些年岁了,怎么还咋咋呼呼的不识规矩,还愣着做什么,自行出去领罚,别在这儿碍陛下的眼。”
那几名宫人立刻躬身,感激涕零地退了出去,只要皇帝没发话说要怎么罚,那便是饶过他们这一回的意思。
“那小狸奴呢?”裴野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 ,“还没寻到吗?”
戚椿烨:“回陛下,宫人们已将这大明宫寻了个遍,都不见小猫主子的踪影,依奴婢看,不如请苏将军去猫舍里问问,看是不是主子自行回猫舍去了。”
他稍稍一顿,随后又道:“对了陛下,今晨您与将军说过,今日让猫舍里的宫人早些来接猫主子回去,想是主子已被人接回去了也说不准。”
经由他这么一提醒,裴野便记起来了,因着那小猫儿大病初愈,他很体贴地允许它可以在先头这几日迟到早退,并让苏靖通知猫舍宫人,夜里早些带着那小斗篷来接猫。
“既是接走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外头踩着碎步跑进来一个小宦官,跪地便禀道:“圣人,猫舍的婉儿来接猫主子。”
裴野面色微变:“请她进来。”
婉儿手臂上挂着一件小斗篷,被宫人带入殿内时面上还有几分茫然。
可一入殿,她便被跪在堂下的那小人吸引去了注意,她缓步上前,然后在那人身边跪下了。
而就在跪下的那一瞬间,婉儿用余光瞧清了那人的模样——那就是她家的小猫主子!
完了!皇帝不是抓她进来问罪来了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堂上的人却忽然开了口:“你也没见过那小猫儿?”
婉儿的脑子有些卡壳,她心里知道她家猫主子眼下就跪在她身边,可嘴里却只能应道:“回圣人,自今晨主子出门起,奴婢便再没见过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从未像现在这样快过,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应答究竟对不对。
坐在上首的皇帝揉了揉眉心,今日的寿宴已闹得他心力交瘁,没想到回宫后竟还要料理这么个烂摊子。
缓了一会儿后他抬眼:“椿烨,去把上一位轮值的内官找过来——苏靖。”
“卑职在。”
“带上现下课可调动的内卫,在宫里再仔细地搜查一番,”说到这里他忽的一顿,而后道,“别忘了仔细搜查池塘湖边,另外,把猫舍里的宫人们也叫上,让他们去那小猫儿平日常去的地方寻上一寻。”
苏靖颔首领命:“是。”
“婉儿。”他忽然又开口。
婉儿吓了一跳,忙应道:“奴婢在。”
“你就回猫舍里候着,若见你主子回来,便即刻差人来通报。”
婉儿连忙应下:“是。”
她退出去的时候,又悄悄瞄了方啼霜一眼,眼见跪在那里的人果真是他,她开始暗暗祈祷,希望自家猫主子千万不要有事。
婉儿前脚刚出去,那上一轮当值的宦官后脚便被戚椿烨提来了。
裴野问了他几句,他都一一应答,只道方才自己当值的时候,并未见小猫主子出过殿门。
戚椿烨:“你敢担保?若主子是从殿内窗口跳出去的呢?”
“这……”那宦官立刻又改口道,“奴婢只知道双儿主子没踏出过殿门,不敢担保主子没出去过,但奴婢当值时,确乎是没听见什么异样的声响……”
裴野吃了口茶润喉,然后又问:“你回去多久了?”
“奴婢是才刚被鸣鹤替下的轮值,椅子都没坐热,就被人带过来了。”
他话音刚落,裴野又看向身侧的戚椿烨:“椿烨。”
“是,”戚椿烨答道,“奴婢去时盘问过与他同住一屋的内宦,他确是才刚回的屋。”
听他这么说,裴野倒是稍稍放下心来,这么短的时间,即便曹鸣鹤有心,也很难对那小猫儿做些什么,而且那小狸奴好歹也吃过一次亏、上过一次当,总也该学聪明了些。
处理完那小猫儿的事儿,裴野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跪在堂下的方啼霜身上。
他斗篷里现下**,光着膝盖在砖石地上跪了这样久,早觉得自己膝盖以下都疼麻了,曹鸣鹤在他不远处站着,心跳几乎要盖过了裴野的声音。
只见裴野忽然从上座起身,而后缓步行至他面前,方啼霜很熟练地垂着脑袋,只能看见他绣工精致的衣袍下摆,和那双纤尘不染的靴子。
“你这小奴……胆子倒肥,对孤两次食言在先,又窃孤披风在后,你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的语气并不好,可方啼霜大概是当猫时同他处久了,无论裴野怎样说话,他都无端对眼前这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我……奴婢没食言,只是奴婢并不是说来就能来的。”他脱口道。
“哦?是谁不许你来?“裴野看着他乌黑的发顶,那单薄的身子似乎在微微打着颤,”为什么来不了?”
方啼霜答不上来,顿时就有些慌了神,开始口不择言道:“没人不许我来,我以前日日都来,就是你……陛下看不着我。”
“怎么说?”裴野似笑非笑地问,“你真是鬼?”
“我不是……我就是……”方啼霜憋得有些气恼,脱口便道,“这事儿我也不能同别人说。”
“秘密?”
“对。”
裴野忽然用脚尖微微勾起了他身上的厚披风,方啼霜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脸上一红,立刻就用手把披风拉紧了。
可那抹白色的影子还是在裴野眼前闪了闪,他看着地上那人:“没穿衣裳?”
“没来得及……”
裴野又笑:“这是连衣裳都顾不上穿就来找孤了?”
方啼霜总觉得他的笑很不怀好意,不像是在笑,更像是在讽他。
“即便是采花贼,也断没有不穿衣裳就来的道理,”裴野说,“看来你是色中之魔,实在是再坏也没有了。”
方啼霜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但又不知该如何辩解,他连采花大盗要怎样采花都不知道,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是个色魔了。
一直立在旁侧的曹四郎听着皇帝的语气,发现裴野与自家小弟竟是认识的模样,这一变故把他心里才想出的几个应对之策都给搅乱了。
裴野就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转身又回到了堂上,施然落座后,他吩咐道:“椿烨,带他去换一身衣裳。”
戚椿烨颔首:“是。”
第三十六章 “这衣裳会咬人吗?”
待戚椿烨将方啼霜带走之后, 裴野便转头看向曹四郎:“他是你小弟?”
曹四郎愣了一下,然后应道:“是。”
“可方啼霜, 不是早死了吗?”裴野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只是在与他谈些闲话,“他的尸首还是你母亲张氏拉回去的。”
曹四郎心下一慌,听裴野的口气,像是有关于方啼霜和他家的事儿,他都很清楚, 可他作为方啼霜的兄长,对自家小弟死而复生一事,却是真的一点也摸不清头脑。
平日里两兄弟又没机会独处,他甚至连听方啼霜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奴婢也不清楚……”他眉间一蹙, “奴婢也以为啼霜他……”
裴野端详着他面上的情绪变动, 忽的又问:“孤听闻你年前曾追打过那小猫儿, 可有此事?”
曹四郎点了点头:“那日奴婢被猫叫声唤醒, 又想起自己那一道进宫的小弟,心下烦闷,故而失手打了它, 受惩之后奴婢已思过悔改……”
“倘若真是它害死了你小弟, ”裴野打断他道, “它也合该挨你这一下——可方啼霜现在却还活着,你要如何解释?”
曹鸣鹤摇了摇头:“奴婢……”
“这么说,他方才那句所谓‘不足为外人道’,和你也没说?”
曹四郎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 你家里给方啼霜堆的那小坟包里并没有他的尸首吗?”裴野一字一句, 很缓慢地说着。
曹四郎面上的第一反应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看起来就像是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若是个成人,裴野必然会笃定他是心机深沉,可他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毕竟碍着年岁,面上情绪与身上举止反应,都是很难作伪的。
当然,也除却他天资过人,伪扮得太好。
与此同时,戚椿烨带着刚更完衣的方啼霜进殿来了。
裴野的注意力又重新落回到了方啼霜的身上,大概是这儿没有合适他的衣裳,戚椿烨给他换上的是他穿小穿旧的旧衣。
看起来其实还很新,只是尚衣局每岁给他缝制的新衣太多,而他又长得太快,很多衣裳来不及穿两次便压了箱底。
可既是他穿过的衣裳,又不得随意地赏给宫人,所以要么是积压着,要么就由宫人们择一吉日烧毁了去。
戚椿烨挑的这件衣裳只是一件常服便装,给方啼霜穿也不算太过逾制,再说方啼霜才刚也穿了皇帝的那件披风,戚椿烨也不见他动怒,故而他揣摩着皇帝的心思,料想他给方啼霜换这身衣裳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裴野的目光向下压,只见方啼霜身着一件天青色的圆领袍衫,及腰的长发被束成了一个小冠,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像个富贵人家的小郎君。
“过来。”裴野道。
方啼霜一回生二回熟,很顺从地就走到堂上去了。
到了桌案一侧,见皇帝提笔,于是方啼霜便伸手在砚台里添了些水,然后拾起墨块便开始研磨。
堂下立着的曹四郎则悄悄瞄了一眼堂上那人,只见自家那小弟看起来竟不是第一回 干这事儿的样子,面上还略带一丝憨笑,很有些没心没肺的意思在。
方啼霜可不知道他方才走后,他阿兄都经历了如何一番波涛暗涌,只知道这小皇帝待猫待人都挺和善,虽然时常喜欢捉弄猫、捉弄人,但他肯定是个好人。
他还让人给他衣裳穿,没让他在半光着身子跪在底下,可见这小皇帝的心地还挺善良的。
不过虽然方啼霜觉得裴野是个好人,但裴野可不觉得方啼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
“你,”裴野忽然问,“家住何处?”
方啼霜脱口回道:“豫州……后来跟着阿娘来到了长安城。”
裴野很快便捕捉到了他言语里的信息:“你阿爷呢?”
“死了,”方啼霜面上顿时显出了几分伤心之色,不像是装的,“我阿娘说让凑些银子去免了此役,可阿爷不肯,说要保家卫国,阿娘就说他是傻子,我以前觉得阿娘说的不对,可后来阿爷再没能回家,我就想,阿娘其实是对的。”
裴野又道:“为国捐躯乃是英雄之举,你阿爷该是英烈,怎能说是傻子?”
方啼霜犟嘴道:“可我不想要英雄,我只想要阿爷,他连尸骨都流散在他乡,世上哪有这样凄惨的英烈?”
“可若没有人来卫国,我朝万千生民又何来的家?”裴野反问。
他自幼读圣贤书,学治国之韬略,凡事只喜欢从大局来看,这些一人一家的繁盛兴衰,他听来只觉得小器,也并不是觉得他们就不惨、不可怜,只是很难触动他的心。
可方啼霜不一样,他眼里没有那些大而无当的心怀,他只知道自己的阿爷战死了,尸骨回不了家,朝廷发放的抚恤金经过层层克扣,到他们孤儿寡母手里还不够他们吃饱饭的。
“不是你的阿爷死在战场上,你也不会吃不饱饭,你怎么会知道呢?”方啼霜心里有些莫名的愤怒,眼里顿时汪了几滴眼泪,口不择言道,“我阿爷他每日都会给我带好吃的,他还会用草编蚂蚱,编兔子……”
他心里情绪很满,可说出来的话却显得有些不尽如人意。
裴野冷冷地看着他,似乎也动了怒。
没人敢这样教训皇帝,除了帝师和他的几位尊长,但那都是他的长辈,他可以虚心受教。
侍立在一旁的戚椿烨与堂下宫人心里皆是一惊,没想到这小孩竟这样胆大,戚椿烨估摸着依规矩,方啼霜怎么也得被罚个笞刑三十。
那实打实三十个板子下去,即便是成人也未必能受得住,何况这样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
曹四郎觑着皇帝的神色,毫不犹豫便朝他跪下了:“陛下,霜儿他少不经事,口无遮拦,并非有意冒犯——霜儿,还不快跪下向陛下谢罪!”
方啼霜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错话”,可他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只是觉得自己不该把这话说给皇帝听。
他看了看堂下一脸担忧的曹四郎,正欲要跪,却听那座上之人忽然徐徐开口:“罢了,童言无忌,别把衣裳跪脏了。”
方啼霜就快要跪下了,闻言身形一晃,忙抬手扒住了桌案的边缘,然后形容艰难地爬了起来。
他此举让裴野不禁想起了那小猫儿,那小狸奴寻常也喜欢这样扒着桌案,趴上来偷瞄一眼他在做什么。
戚椿烨见状也给了曹四郎一个眼神,示意他赶紧起来,曹鸣鹤很机灵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又退回到了边上。
他原本都做好替弟受罚的准备了,不料皇帝却这么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