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倦意,容问便指了指露台下头,让他去看。
露台底下此时燃了一片狐火,方才那些妖怪三五成群挤做一团,手里都拿了多多少少的东西,骨头,皮毛,吃了一半的野兽尸体,甚至还有石头,树枝等。
都是些不起眼之物。
不知在做什么,一片嘈杂之声传了上来。
这是准备打架?
看了这一眼,倦意顿时没了,“你们大忘山……有这种习俗?”他抬抬下巴,试探着问。
料他是误解了,容问笑了一声,“阿知,好好看看。”
下头此时更吵了,他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长得牛模样的妖怪和一个马模样的妖怪吵了起来。
牛头妖手里拿了一块黑黢黢的石头,马脸妖手里则拿了几根树枝。
马脸妖将一根尾指粗细的树枝递给牛头妖,便想去拿他手里的黑石头。
谁知牛头妖似是不乐意,死命攥着石头不撒手,马脸妖无奈又递过去一根树枝。
牛头妖还是不给,马脸妖便又递了一根过去。
接连递了三根,牛头妖还是不肯松手,马脸妖便怒了……
琢磨了半晌,他才开口道:“他们这是在换东西?”
换的还是些树枝石头等随处可见的东西?
他一时有些无法理解。
“祖神殉道于大忘山,这地方山石草木多少沾了些灵泽,对妖怪来说这些东西是大补之物。”指着底下吵做一团的两个妖怪,容问撑着头,看着他解释,“当然,东西不同,功效也不同,所以要换。”
果然见那牛头妖一气之下把手中黑石头塞进了嘴里,咔嚓咔嚓给吃了,吃完身体隐隐约约冒出光晕。
直把马脸妖怪气的龇牙咧嘴面目狰狞。
“原是这样。”他挑眉道。
瞧了马脸妖怪气的那幅模样,他便明白了,估摸着马脸妖怪需要那块黑石头,还不肯出价。
下面这幅场景还真是想凡间集市上讨价还价的场景。他暗笑了一下。
忽地鼻端嗅到一股清甜辛烈的味道。
莫名的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转头一看,容问手上垫了块丝绢,将黑色小壶取了下来,又换上了同样的一个。
但里头装的东西显然不一样,因为那味道正是从新换上去的小壶里发出来的, 是酒。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这熟悉的味道。
“酒?”小壶咕嘟咕嘟直窜热气,熏的屋角姜花都醉了。
他读的书不算多,只勉强识得几个大字,此刻脑中却闪过一句诗。
①“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此刻露台外正飘着雪,倒是应景。
看了眼火候,容问拿出个雪似的白瓷杯,搁到他跟前换了那只茶杯,点了头,“素酒,暖暖身子。阿知喝得么?”
这人分明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鬼神,却不知从哪儿来的满身烟火气,他几乎都要怀疑这人连饭都会烧了。
有趣的很。
暗笑了一声,他琢磨着时间还早,爽快应了,“喝得。”
炉火烧了片刻,酒滚了。
将它拿了下来,容问先倒了一杯给他,“尝尝,阿知。”
成神这么多年来,喝酒这还是头一遭,真有些忘了酒是个什么味道的了。
他点点头,浅啄了一口。
一股清甜的暖流自舌尖流过,虽说是素酒,后劲儿还挺足,一口下去脑门都热了。
“如何?”容问看他喝了一口,问。
他笑,“好酒。”
听他这么说,容问便也喝了一杯。
就这么看着他喝,嘴角笑意更浓了。
放下瓷杯,容问才发现这人一直瞧着自己,便问,“怎么了?”
“你自小便一直在大忘山吗?”一杯下肚,酒意慢慢上来了,他摇摇头,撑着头朦朦胧胧的看人,补了句,“除了你寻人的那些年。”
说到寻人的这里,他心口莫名有点涩。
“不错,”又给他添了一杯,容问才点点头。似乎是想了片刻,他又补了句,“大忘山有祖神神泽庇佑,我自出生起便有灵智,不过那时候浑了一百多年,不肯好好修道,又弱又没用,现在想来惭愧得很。”
说这话时,他一直看着他,一双浅金眸里似有期待。
可惜是与对牛弹琴,对瞎子抛媚眼无异。
对面这瞎子就撑着脑袋垂着眼听他说,对眼神一概不见。
这些话明知还是头一次听说,估摸着容问也是第一次与他人说起,垂着眼仿佛就能看见那个长着一双耳朵,生了一双浅色眼睛的小狐狸崽。
莫名的怜惜,莫名的熟悉。
怎么会熟悉呢?
一时有些怔忪,他又啜了一口杯中酒,品出些苦涩意味来。
“阿知问这个做什么?”容问拨了拨小炉里的碳,几点火星溅了出来。
“我瞧鬼神大人满身的烟火气,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他朝炉火扬扬下巴,晃了晃手中白瓷杯,“好奇啊。”
放了手中拨子,容问轻笑了几声,“山中岁月无聊,一个人自少要找些乐趣,”又意味深长的睨了他一眼,满脸的不怀好意,“怎么,夫人不喜欢?”
一口酒险些呛在了喉咙里。这人这声“夫人”叫的如此熟练,让人都要信以为真了,他心里头有点滚烫。
但人这么打趣,自是不能真信,这个理他还是懂得,便就坡下驴,“喜欢啊,怎么不喜欢。”
他只当是玩笑话,说了也便过了,可有人偏就因为这玩笑话心猿意马,就算是毒,也要饮鸩止渴。
傻的很啊。在光未及他身上时,容问默默笑了笑,“我记着了。”
伴着他话音,外头天空蓦地绽开大幅大幅的烟火,光华流转,万物为之失色。
他探头一瞧,原是妖怪们用妖力绽开了烟火,以示庆祝,这头烟火色彩妖异,远处勿州天空之上色彩明丽,分明两个世界,但此刻却因着一个年节不分彼此。
子时,新岁到了,一夜的气氛在此刻到达顶峰。
“阿知,新岁快乐。”一片喧闹中容问向他举杯,火光映在他脸上,影影幢幢,胜过外头光华万千。
接着他将杯中酒一仰而尽,“愿无论天上人间,共此欢愉,年年今日。愿阿知平安。”
一波烟花燃尽,外头静了,人语声隔的远远的,而容问的话很清晰,一双眼很溺人。
作为神明,他是不信这个的,此刻却信了。
就这么看了容问好久,待第二波烟火都尽了,他才做了个约定,将杯中酒喝了个干净,“愿……年年今日。”
作者有话说:
阿知:真没眼力见,本大人乃堂堂恶神,能是下面那个吗?能吗?!(眼神威胁看向狐狸崽与作者)
狐狸崽:(立马回答)自是不能!我改日便罚他们。(意味深长一笑)
作者:咳咳咳咳咳
阿知:那你笑什么?(转向作者)你又咳什么?
作者:(感觉到某狐狸冷嗖嗖的眼神,抱着膀子缩了缩)没没没,我感冒,感冒,哈哈。
①:出自白居易《问刘十九》
第一卷 完了!(撒花,撒花。)
第31章 西州
西州边陲,黄沙遍野。
分明不过孟春之月,此地却像个大火炉,活生生烤出了三伏天的气势。
土黄色沙丘上一行驼队蜿蜒而行,驼铃悠远而绵长。
骆驼总共十来匹,一匹赛一匹干瘦,两个驼峰像是拔地而起的石山。
骆驼歪歪扭扭的驼着四个人。
为首是个跟骆驼一样干瘦的老头,身上裹了件打满补丁的粗葛布防沙斗篷,露在外面的一双眼上像是蒙着一层灰色的沙土。
后面跟着的一个穿白色斗篷,一个穿红色斗篷,一个则浑身都头到脚的黑。
烈日当头,热气从地上腾起滚的人皮肤生疼,斗篷里当即被热汗濡湿,活能拧出一溜水来。
白斗篷人不耐地掀了掩面,苦着一张脸,额角汗珠泫然欲滴。
“老人家,这前方可有什么阴凉地?不如稍作休息再赶路也不迟。”他捋了一把汗,隔着热气大喊道。
这三人皆是细皮嫩肉的年轻公子,穿的衣服都是东州富贵门第的宽衣博袖,何时吃过此等苦头,此时竟然热的掀了掩面。
老人见此忙叮嘱,“公子,万不可摘遮面,此地风沙说来就来,再热也摘不得啊。”
想了想他又道:“小老儿见三位都怕热,前方有一处荒城,便稍作休息吧。若是运气好还能吃上不要银子的鲜果和雪碗。”
说到这里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黑斗篷人见状递了个皮质水囊给红斗篷人,“阿知,喝口水吧。”
将水囊接了过来,他却没有喝。
“老人家,天热,喝口水吧。”他牵了缰绳走到老人跟前,将水囊转抛给了老人,“听您方才说有免费的鲜果可以吃,我们三人虽是头回来此地,却也知道大漠中雨水都难得更遑论是时蔬冰品,莫不是其间还有什么关窍?”
老人接过了水囊,连灌一气,袖子摸了一把嘴,才悠悠然道:“三位自东州来的,不知道也正常,过了这道沙梁就到了拘缨国的边境,国内四季有水,瓜果蔬菜遍地,跟不要银子似的。大漠中人都以去过拘缨国为傲,小老儿虽已半截入土,却也不免有些向往。”
说着摸了摸下巴上的一绺花白胡子,一双浑浊的眼盯着面前沙梁,好似透过它望到了极乐天堂。
却叹了口气,“不过也就是只能在梦里与周公商议了。”
“这话又怎么说,拘缨国就在那儿,你想去就去,又不会张腿跑咯。犯得着麻烦周公老人家。”白斗篷人笑着插/了句话。
老人摇了摇头,“唉,三位有所不知,这拘缨国自三十年前就不再接待外人了,只有国中时有善人怜惜大漠旅客幸苦,才时不时布施些东西。”
听老人讲完,这三人互相看看,眸中丝毫不掩诧异之色,还是红斗篷人开了口,“不接待外人?竟有这回事?”
将水囊还给他,老人道了声谢,支支吾吾着说,“小老儿并非拘缨国人,具体嘛也了解不清,只是近三十年去拘缨国的人皆是有去无回。”
红斗篷人倒也不甚在意,只笑了一下,“不瞒老人家,我们此行目的地正是拘缨国。”
他说的轻松,但老人却顿时眼睛瞪大了,看了这三位细皮嫩肉的年轻公子一阵,头摆的和拨浪鼓似的,“我劝三位还是尽早回去吧,若在此处回头,小老儿还可以送你们一段,再远可就不成了。”
他在路上遇见了这三位公子,只当他们是东州富贵门第被书本灌了满脑子万卷书千里路等不知人间疾苦言论的书生,才到这等人间荒芜之地来游历,便同意捎带他们一段路,那成想这些人吃饱了撑的竟然要去拘缨国。
这不是上赶着去送死嘛?
老头这么说,岂料这三人一点恐惧之意也没有,红斗篷人笑着接了他的话,“老人家心善,但这拘缨国是必去不可,您只管走便是,若我等今日丢了命,先去见了西府君,那也认了。”
白斗篷人此时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镶金象牙这扇,慢悠悠地摇了起来,黑斗篷人则目不转睛地看着红斗篷人,听他说话。
皆是一副散漫模样。
见了这三人油盐不进的样子,老人顿时也有些急躁,眉毛一拧,“三位怎么就不听劝呢!小老儿这话可真不是在跟你们开玩笑。不是我看不起人,就三位这幅模样,没到拘缨国就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这时白斗篷人哈哈一笑,“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老人家无需担心,我们自有办法,您呐,只管走便是。”
话说到这份上,老人便也不好再坚持,看了看这三位一脸淡定从容上赶着去送死的公子,摇了摇头,长叹道:“罢了。三位如此坚持,小老儿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送你们到前面荒城,再远就不能去了,小老儿还想多苟活几年。”
“如此甚好。多谢老人家。”红斗篷人道。
说完了这句,驼队歪歪扭扭地攀上了眼前沙梁。
老人在前头引路,三人紧裹斗篷跟在后面,这时红斗篷人才解开驼鞍上的水囊喝了一口,复又递给侧后方黑斗篷人,笑问道:“喝么?鬼神大人。”
太阳火辣辣的照着,容问却一点不热,端坐于驼背之上,一副清清爽爽的模样接过来水囊,点了头。
但却好似不渴,盯了壶口半晌,才堪堪灌了一口。
这厢两人共享一壶水,慕同尘便没人管了,便酸了一句,“你怎么不问我喝不喝?”
“你鞍上那是装饰用的?”明知斜睨了他一眼道,“话说你又为什么在这儿?”
他为私事到这,容问则是因公事,到了西州,岁厄鬼没见着,先见着了这人。
“怎么,不待见我?”慕同尘解开鞍侧水囊,仰头喝了一口,不答他的话,自顾自道:“方才那老头说的拘缨国之事我倒是知道一些。”
他将水囊挂了回去,“拘缨国国主称欧丝之野,不世袭,不传贤,只尊天道,且每位欧丝之野无一例外都是女子。每隔二十五载天道会选出一位新的欧丝之野,由前国主抚养长大,授诗书,传君王之道。”
“拘缨国这地方地处西州大漠深处的唯一一块绿洲,说起来当得个易守难攻四字,但其实国内物质匮乏,多年来都靠着商队,贸易才能勉强维持国力。若说是拒绝外人入国,与自绝活路又有何异?这事儿绝对不简单。”
骆驼一晃一晃的,前头两人边跟着晃边听他讲。
喝完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