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是我的国土!我的父母我的姊妹兄弟!我的族亲!被枭首悬挂于城门之上,尸体被像垃圾一样堆叠在乱葬岗供野狗豺狼啃食!我的子民被奸淫虐杀!被肆意欺辱!我的国土之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他哽咽一下,才又继续:“殿下啊……我没有家了,你知道吗?我没有家了……”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却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缥缈无依,宁祯瘫坐在地上,就这么听着他说,恍惚有冰凉液体从脸颊划过。
屋外一片纸醉金迷,佳酿盈河,东风一夜催放花万千树,恍觉这盛世安定,屋内却有两个少年在那遥远尸山血海的现实之中一夜长大成人。
站了许久之后,成难才转过头,看着窗外那一片辉煌,声音低低的,没有一丝力气,“你走吧,以后——”
他本想说,以后别再来了,却突然回神,那位皇帝估摸着出不了明日便会赐他毒酒一壶,板上鱼肉而已,哪里还有以后?
喟叹一声,“今日是殿下生辰吧?”
宁祯茫然地抬头看他一眼,那人站在窗前,不回头,身影像是隔在重重纱幔后面,总叫人看不分明。
他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此刻碎了。
那人声音又远远的传来,听着却有几分悲伤决绝,“那我便祝殿下……长命百岁。”
他话音刚落,外头突然绽起烟花,流光溢彩的巨幅图画自半空中徐徐展开,碎裂成无数星辰落下,天地之间恍如白昼,欢笑声喧了天。
成难在满天烟火之中微仰了头,眼前腾起的雾气让他将这盛世看不分明。
大梦十余载,如今这梦总归是该醒了。
许久后,外头声音稀了,宁祯撑着旁边桌角站起来,脚步虚浮,走到门口,他突然回过头,声音再也没有了以往那掩盖不住的跋扈,反倒多了几分沉静,“我会让你活着的。”
撂下这么一句,嘎吱一声,门又被严丝合缝地关了起来。
成难关上窗,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一个没有家的人活着又能怎么样呢?
第24章 春尽
兰沽军队大破月燕,国主龙颜大悦,恰逢那位传说神官降世的太子生辰,更是喜上加喜。
六月四日,国主于嘉德殿设宴,犒赏三军,大宴群臣。这日满天灯火,举国欢庆,闹腾了整整一夜,直到凌晨方歇。
凌晨下起了一场暴雨,像是盆泼似的,天上乌云堆了厚厚一层,将熹微的光遮了一半,照的长宁殿内案后兰沽国主的一张脸半明半晦。
国主枯瘦的手接过旁边宫人奉上的一盏茶,送到嘴边,倏地一转手,啪的一声,茶盏摔了个粉身碎骨。
奉茶宫人立马跪下,噤若寒蝉。
“那小混账还在外面跪着?”国主像是没看见他似的, “嗳,太子殿下从昨儿一直跪现在了,”案边一年长宫人弯腰回道,说话空当在那跪着的宫人腿上踢了一脚,使了个眼色,那宫人赶忙去收拾碎瓷片,一点声音也无,“外头这么大的雨,陛下可仔细着身子。”
国主听到这儿,剧烈的咳嗽起来,那宫人忙给他顺顺气。
“你去……你去,让人给那小混账遮着点,……他要跪便让他跪,孤倒要看看他能跪到何时!”
那宫人得了令,悄无声息的到了殿外,隔着雨幕,台阶下跪了一个明黄锦袍少年,头发衣服都湿透了,一张脸被雨水打的发白。
叹了口气,撑开了一把伞,走进雨幕中。
走到跟前,他才弯下腰,雨在伞沿上垂起一道珠帘,“殿下啊,您这是何必呢?那十一皇子是什么人,您要保他,陛下能同意吗?”
他拿了绢帕,跪到宁祯面前,替他擦着脸上的泥点子与雨水,擦着擦着,眼泪就下来了,“殿下啊,老奴是看着您长大的,看您这样,老奴心里难过啊……”
天空乍的一声隐雷,宁祯紧咬着发白的嘴唇,垂下眼睫,成难什么人,他自是最清楚不过,只是,只是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没了,他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没了。
“殿下啊,您仔细想想吧。”那宫人替他擦完了脸,将伞递给旁边一个面嫩的宫人,往殿内走去。
宁祯这时候抬起眼,“魏内侍……”
“嗳,殿下您说,老奴听着。”那老宫人听唤,赶忙回头。
“请您给父皇说一声,我想见他,见完若是他再不同意,我便……再不提此事。”宁祯继续道,他声音很虚弱,却无比的坚定沉静。
魏内侍滞了一瞬,便又偷偷拭了一回眼泪,忙应下,飞快往殿内走去。
他们这位从小金尊玉贵,千娇百宠的太子殿下终于长大了啊。
进了殿内,国主依旧阴沉着一张脸。
魏内侍走上前去,一弯腰,“陛下,太子殿下说他想见见您,见完您若是再不同意,那他以后再也不提此事。”
国主把手中茶杯重重一搁,气得咳了起来,咳得浑身剧烈的颤抖,魏内侍赶紧上前替他顺气,“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国主摆摆手,咳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喘着气说,“这小混账竟还不死心?他想见我?他见我做什么?这事儿根本没得商量!”
魏内侍递上一盏新茶,偷瞧了瞧国主脸色,“请陛下恕老奴多嘴,陛下不防见一见太子殿下,听听他想说什么,老奴方才瞧他也是有悔改之意,整个人竟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
国主没说话,呷了一口茶,好一会儿,才说,“你去,你去叫那小混账滚进来。”
魏内侍忙应下,躬身退出殿外。
国主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雨幕,突然像是想起些什么似的,叫住他,“魏卿啊,……你说孤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魏内侍停下脚步,依旧弓着身子,“陛下错没错老奴不知也不敢妄言,只是老奴瞧着,太子殿下是个极重情义之人。”说完他便退了出去。
殿内很静,只有窗外的雨发了疯似的往下落,这位除去冠冕便与天底下所有父亲无异的国主突然生出一点怅然,难道他当初真不应该让那十一皇子做太子侍从?
很多年以后,这位杀伐果断的帝王才终于确定自己做错了。
就当成婴那把横刀挨在他脖颈上时,他看见了那年轻人脸上的果断,睿智,与一个帝王理该拥有的一切神情。他才知道自己错算了,要毁他兰沽国的并非那位神童成难,而是眼前这位如朝日一般的年轻帝王――成婴。
但他却也不知道,那位十一皇子成难只不过是他那宝贝儿子人不人鬼不鬼苟存于世也要偿还的一段亏欠而已。
只不过人间事本就是一团乱麻,纠葛不清,个中爱恨谁又能看的分明?
这又是后话了。
魏内侍走出殿去,宁祯便起了身,踉跄几步才站稳,一双腿不停打颤,旁边人赶紧上来要扶,他摆摆手将人推开,一言不发的跨上那几级台阶,眸子黑沉沉的, 却多少有些勉强,他自小没吃过苦头,跪了一夜,膝盖便如针刺一般的疼,终于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一下扑倒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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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星君一下子惊醒过来,大口的喘息。
半晌,他才发现四处皆是荒草,头上有一方破破烂烂的屋顶,豁开几个大洞,椽子龇牙咧嘴的露出来,顶上天色已经亮全了,有几缕光从椽子缝隙处照在他身上。
他眼睛略扫了一圈,心便沉了,这里是幻境之中的那个成难最后一次见宁祯的地方。
脑中细细碎碎的画面闪过,他一时间竟然有些分不清现实与幻境,恍惚听见有人在叫他。
“灵星君!灵星君!”
他环视一圈却并没有看见人,只当是自己幻听了,按了按眉心。
那声音又传来,“灵星君,头顶!”
他向头顶看去,椽子缝隙处露出一张冷俊面孔,额上有神官印,挂着一幅与他那脸颇不符的笑。
“雪神大人?”他微微眯了眼,试探性问。
“是我,下面没事儿吧?可有受伤?”慕同尘回应他。
灵星君道:“无碍,雪神大人怎么到了这儿?”
“这事儿说来话长,明知与容问去卓那妖物了,估摸着也正在往这儿赶,”慕同尘就地坐了下来,灵星君便看不见他人,只闻声音,“你们且先等等,我这就想法子将你们弄上来。”
说完那声音便远离了此处。
听他这话,灵星君便了然,估摸是他的神息引来了同在勿州的这三人,便破了幻境,使得自己能够得救,心里便松了一口气。
转瞬这口气又提了起来,他说的是“你们”,一疑惑,这才想起来,头便转向了身后。
那里跪坐着一个人。
他视线径直略过那人,落在他旁边昏死过去的阿毛儿身上,微微地皱了眉,撑着地面站起来,踉踉跄跄上前去将阿毛儿拎在手里。
那人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脸色有些白。
灵星君没理会他。
“十一……”那人却在他擦肩时出了声,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听见那两个字,灵星君一顿,眉头紧锁,“吾乃当今掌星宿命格之神灵星君成难,并非阁下口中的月燕十一皇子,还望阁下能分得清。”
说完他便将阿毛儿拎走,自始至终没给那人一个眼神。
那人苦苦一笑,“……是我唐突了。”
灵星君坐回原处,将阿毛儿搁在膝头,检查一番,幸好他并无大碍,只不过他这段前尘往事误入了轮回已经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对他来说亦是不好处理。
他正垂眸思忖,怀中阿毛儿许是因他神息所染,已经悠悠转醒,瞪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他便又伸出一只小手去扯灵星君袖子,痴痴地笑。
看他这副模样,便是六识不全,灵星君叹了口气,心下已有了打算。
这时候,慕同尘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灵星君,劳你站远些,我这便救你们上来。”
他抬头看去,慕同尘手中已经召出了玉碎,便抱着阿毛儿后退几步,朝他略欠了欠身子,“有劳。”
慕同尘微一颔首,跃至半空,一挥玉碎,划出一道银弧度,千万片飞白花瓣卷成一股冲向房顶。
灵星君只听得头顶轰隆隆一阵,便塌了一半,碎木尘土一下全掉了下来,他忙退到角落,一拂手,撑开一道屏障将三人罩了起来。
先前自散神息本就消耗了过多的神力,撑起这道屏障已经是很吃力,待碎木落尽,他的脚步已经有些虚浮。
旁边那人赶紧将他肩膀扶住。
阿毛儿一见那人便在他怀里扭动,挣扎着要往那人怀里钻。
灵星君见状,蹙了眉头,将阿毛儿手拉回来,压在自己手臂下,另一只手将那人推开,“不劳烦你。”
那人手僵了一瞬,眼里闪过一丝黯淡,下一秒却不由分说地将他扶住,承了他身体一大半的力,“……你受伤太重,我不过是扶你一下,你若不愿上去我便松开,现在别闹。”
灵星君身上痛得很,也不跟他多费口舌,现在这种情况能省一分力是一分。
三人离得近,阿毛儿不能动,便扭过头冲着那人呲牙咧嘴地笑。
慕同尘见屋顶已经破开,便再一扬手,那阵花瓣立即卷了下去,慢慢凝成一级级台阶,直通上来。
他从上面探了个头,“灵星君,你们这便上来吧。”
灵星君这才发现,他们这处原来是凹在地面之下,便点了点头,由那人扶着,踩了花瓣凝成的台阶,向地面上走去……
第25章 花尽(上)
探头往那坑里看,明知心里一动,便觉得他们是找对地方了。
此处大概正是兰沽皇宫旧址,不知为何被土掩埋,时间一长,木梁腐朽不堪重负,便塌了下去,成了一个大坑。
坑底碎石朽木成堆,一株紫藤沿坑壁爬上来,本该荒芜的季节里,竟长得郁郁葱葱。
明知往下看了一眼便退了回来。
容问在前等他,“阿知,到了。”
“明知,鬼神大人,这儿!”远远便见慕同尘挥手大喊。
明知向容问点点头,二人便向那处走去。
“灵星君呢?”明知走近慕同尘,问说。
慕同尘侧头一扬下巴,“下面,”眼神在他与容问身上转了一圈,“师讼那边处理好了?”
明知疑惑着走到他旁边,一看才知这处也有一个与他刚才所见相同的大坑,只是屋顶并未塌完,将他视线遮住一半,玉碎的花瓣在下面凝出一级级台阶,通上来。
心下便已了然。
他收回视线,“师讼已经抓住,灵星君也无大碍,那么只待他们上来,此事便可告一段落了……”这样想着便说出了口。
他的心口却骤然一紧,面上看不出端倪,只在袖中捏紧了那枚命铃,陷入了沉思。
一双手突然握住了他手腕,捏了捏。
他手一颤,侧头,容问正看着他。
“阿知,怎么了?”
明知马上将心头情绪强压下去,一笑,摇摇头,“没事。”
容问不言语,只是看着他,手下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
明知将命铃收起来,“真没事,我不过是忙了这么久,有些累了,”一只手在衣袖的遮盖下,回握他,“等会儿回勿州休息片刻便好。”
他确实也真的累了。
见他神色似乎真的有些倦怠,容问便顾不得那么多,赶紧向他靠了靠,承了他几分力,“我现在带你回勿州?”
“等着灵星君吧,这事儿总要有头有尾我才放心,”明知朝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