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卷耳。
“阿知?”容问关切的看着他。
周围一片静谧,眼前那处荧光像是一片飞舞的流萤。
明知抬起那只裹了绢布的手,若有所思,很久后,浅浅一笑,“……你在幻境之中看见了什么?”
那片于他而言噩梦一般的湖面,他们三人之中,除了慕同尘外,他和容问都被鉴出心影,可是,容问心中在害怕什么,在恐惧什么?他想不出。
风中血腥味越发浓郁。明知眯眼看着眼前一片银白飞舞等着容问回答。
他问并非他好挖人隐秘,活了这么多年,谁心中能没有一点伤口呢?只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师讼这件破事,并不会这样简简单单就结尾,他死不足惜,但他知道那有多痛,他不能让容问再次经历一次那样的噩梦。
容问似乎被惊到了,动作明显的一僵,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嘴角甚至带了一丝笑意,“怎么?”他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圈细密的影,“阿知要赶我走?”
他没回答,亦没躲避,只是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将明知心中那点小算盘拨了个纷乱如麻,堵的他一阵凝噎。
明知心道,这人怎么不按路数走?
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事儿左右也要结尾了,你受了伤,还分了一半神力给我,……你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他这后面一句话颇有几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臭不要脸的味儿,但这样的话往往最有效果,就像往熊熊烈火中添一把干柴。
“哦?所以你打算自己去救灵星君?”他笑意更浓,但眼中却燃起两簇火,分明是气急了,步步向明知逼近。
明知连连后退,心道,这柴似乎有些干过头了。
“……阿知,你晓不晓得你这样……”他突然停下,眼神很复杂,一句话只说一半,像是有些犹豫不决。
明知疑惑着看向他,“嗯?”
“算了。阿知,我们一起去,不要推开我,好吗?”容问浑身气息就这样突然的弱了,声音很低,眼带了一层水意,灼灼地盯着明知,让人莫名的觉得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这要人怎么拒绝?明知怕他再次受到伤害,更怕他像眼前这样,让他觉得自己是那个挥刀的人。
他心里千回百转,突然醒悟,他永远无法拒绝容问,就像容问宁愿委曲求全换一种方式劝他,也要让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心甘情愿。
这世间有的人就是这么蠢,宁己身九死,也不要他有分毫不如意。
明知看着周围萧瑟,长叹一口气,微微一笑,“……好。”
卷耳突然龇牙咧嘴地狂叫起来,尾巴直垂向地面,狂躁不安地转来转去。
二人此时也察觉到了危险的异常气息,对视一眼,朝着远处森森树影,默默凝起了法力。
“来了,阿知。”容问拍了拍卷耳的头,示意它安静下来,沉声道。
此处树很多,树间垂绕着细密的藤蔓,在寒冷月色中像是个漆黑的怪物,脚下是及膝的荒草,若不劈开荒草,行路都很困难。
卷耳一安静,那阵微不可察地声响便越发清晰,那是一阵草木折断的声响——有什么东西在向此处靠近。
明知悄声召出赦罪,在周围设了个禁制,凝了眉,“你小心一些。”
他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大喝,“明知,师讼!拦住师讼!”
这阵声音从森森树影后传来,是慕同尘。随着一阵窸窸窣窣,树后卷出一阵狂风,风中雪白花瓣四散。
“什么?”这变故来得太快,明知疑惑出声。但是很快这阵疑惑便被惊恐取代,他隐约看见卷起的雪白花瓣中,一个可怕又无比熟悉的东西在靠近。
明知握紧赦罪,心中大惊,脑袋还未反应过来,手先动了,一剑挥砍向前。
剑气破风而去,很快没入黑暗,呼啸中传来一声惨嚎,蹿出一个黑影——正是师讼。
师讼一只利爪已不知去向,冲他们发出恶狠狠的叫声,而当它看清明知时,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拂上下巴,露出一丝嘲讽玩味的恶心笑意。
幻境中的破碎画面突然决堤似的涌上明知大脑,他颤抖着收回剑,已经白了脸,额上一圈细密冷汗让他在风中打了个哆嗦。
师讼突然开始发出嘻嘻的笑声,它直勾勾的看着明知,笑的前仰后合,像是在嘲笑他,你高高在上的恶神大人竟然也有这么一天?
它看过明知的心,知道他的梦魇心魔。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害怕师讼,这多么可笑,他恶神大人管辖天上人间极恶之物,可竟然没有办法去面对一个本该臣服于自己的妖物。
第22章 南柯
幻境还在继续。
灵星君想保持清醒,往事却不肯放过他,宁祯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是淬了毒药的利刃,刺进他空白一片的大脑,让他痛苦不堪。
“……为什么?”他喃喃低语。
奇怪得很,他本应该恨宁祯的,这个人仅仅用了一句话就断了他的一切可能,让他短暂的一生埋葬于深宫高墙之中,可是为何……他一点也恨不起来。
而他又为何会剥离那段往事记忆,他以前从未想过,此刻想认真去思考,大脑却疼痛欲裂。
他被囚于少年成难的躯壳,像一尊木偶被幻境牵着走,分毫动弹不得。
远远的似乎有人在轻轻呼唤,“十一,十一……”
宁祯卷起袖子蹲在紫藤树杈上,不悦的皱着眉,“十一?我叫你呢?发什么呆啊?”
成难茫然抬起头看着树上宁祯,他一张俊秀面孔在重重紫藤花后面时隐时现,这是他在兰沽的第八载。
“接着。”宁祯从树上抛给他一枝紫藤花,从树上一跃而下,走到他面前,垂头看他,“你怎么了?让我给你摘花,自己却在树下发呆。”
说着探出手盖在他额头上,“莫不是中暑了?今日天热,我叫你别出来,你非不听……”
成难用花枝挑开他手,微微一笑,“哪有那么脆弱。”扬扬花枝,“多谢殿下的花。”
他今日穿了件白色薄衫,发已经很长了,乌鸦鸦的在脑后用一根翠玉素簪挑起,温雅的面上带着一丝笑,敛目看花。一阵风过便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紫落在他肩头发上。
宁祯干咳一声不动声色的别开眼,“好说,别忘了我的画就行。”
“劳殿下略往树下走几步。”成难突然伸手去扯他衣袖,不经意间触到他裸露的手臂,吓得宁祯几乎跳起来,赶紧抓住他。
“你做什么?”
成难心里好笑,“我帮殿下把衣袖放下来而已,殿下以为呢?”他松开手,指指宁祯卷起的衣袖。
宁祯这才反应过来,登时有些局促,所幸那人也没太在意,他三两下把袖子捋齐整,岔开话题,“我那画儿,你可别忘了。”
“自然,殿下往树下靠靠,我好取个景。”成难执着花枝往树下一指。
树上累累串串,丝绦一般,此时暮春,花儿该谢了,树下落花未来得及扫,堆起厚厚一层。宁祯一身锦衣,往漫天紫色烟霞中一站,“如何?”他回头,比树上繁花似锦还要迷眼。
成难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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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知!”
明知猛地抬头。容问已经飞掠上前,一剑劈上师讼脸面,速度极快,师讼笑声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气急败坏的怒嚎。
明知看着前方黑夜中纠缠打斗的身影,自嘲的摇了摇头,弯腰将掉在不远处的赦罪拾起来,“你不是去追师讼了吗?眼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直起腰望向刚从树影后探出头来的慕同尘。
“这事儿待会儿再说,先将师讼抓住。”慕同尘灰头土脸地拎着玉碎,脸上破天荒的闪过一丝难为情。
明知凝他片刻,没做声,估摸着他是在师讼手里吃了瘪,这事儿要搁在平时他一准会多讥他几句,眼下却没有这个闲工夫。
估摸着天快亮了,黑夜变得如轻纱一般挂在空中,被风吹得晃动,露出掩映着的鱼肚白和琉璃色的霞,四周已经起了雾,凉飕飕的, 明知透过雾气看了眼天空,说来也操蛋,他们三个竟然与一个缩头王八似的妖物苦战这么久,确实有些不像样,但也基本将师讼脾性术法摸了个清,这事儿在天亮全以前一定有个结尾。
他收回目光,看着容问翻飞的衣角,“这边交给我和容问,你先去灵星君那边。”
慕同尘往前一瞧,那四散的银色神息他想不注意都难,知事态的严重性,他罕见的凝了眉,“你俩多加小心。”
撂下这句话,一刻也不敢耽搁,飞掠向那阵银色神息之处。
师讼油滑,鬼蜮伎俩信手拈来,加之四周起了晨雾,它更是如鱼得水,来去自如。
但容问作为鬼神,这些伎俩充其量不过是在班门弄斧,缠斗片刻,师讼眼见落了下风,便遁入浓雾,不知去向。
此处树多草深,藤条缠挂其间,加之晨雾弥漫,黑夜还未散去,要想找到师讼定要花费一番功夫。容问到是不急,他方才惹恼了师讼,按其脾性,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此刻要做的无非是原地等待。
只是有些黑,容问施术燃起一簇狐火,亮了之后他才注意到,在与师讼缠斗时,已经不知不觉远离了明知站的那处地方,不禁有些懊恼。
正当他暗自懊恼之时,眼前一团乱麻的树丛中突然传来一阵微不可查的声响。
容问向来机敏,当即警惕起来,眸中闪过一丝阴森杀意,悄声熄灭了狐火,冲着树丛扬起了妄念。
剑刃闪电般挥下,将将要划向树丛,此时却有一双玉雕般的手自树丛后探出,紧接着是一张美人面。
容问心里大惊,慌忙松了手。
妄念“哐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才疑惑出声,“阿知?”
“容问?”明知从树后走出来,见是他,一下子笑开来,扑到他身上,“你原来在这儿,我找了你好久。”
他说话间仰着头,目里含情,气息喷薄在他颈侧,身子几乎要贴着他。
这幕任谁看了都很缱倦旖旎。容问却极淡定,只是紧盯着他。
盯的明知一阵疑惑,“怎么了?噢对了,你追师讼到此处,怎么不见师讼?”他四处看看,却半点没有要松手的意思,身子反倒更贴近了容问。
容问突然笑了,目光却几不可察地沉了沉,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退,“大人怎么到了这里?”
他虽这样问,却半点没有要听他回答的意思,只将人推开,转身捡起妄念,继续说道:“师讼躲在周围,既然大人来了,便搭把手吧。”
“这么着急做什么?你惹恼了它,它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步步向容问走过来,眼神突然带了媚气,一笑,满春的花都要失色,“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思,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心意如何吗?”
容问心里一阵厌恶,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浑身冒着森森寒意,“哦?我竟不知,大人不如说说我对你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他走近明知,手抚上人下巴,滑落到颈侧,慢慢摩挲。
这动作缱绻无限,他神色却没有一分一毫的温眷,反倒是眼中滔天的杀意让他整个人又阴又冷,彷佛地狱中浴血而来的修罗。
面前这人对此浑然不觉,顺从的仰头,眼睨他,“你想要――”
声音戛然而止,被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容问掐着他脖颈阴恻恻一笑,“继续啊?怎么不说了?”
那人被他掐住,呆滞了一瞬,突然脸上绽出了一个诡异的笑,皮囊开始层层剥落,露出一张丑陋恶心的半男半女的脸。
见它不装了,容问使劲将它掼在地上。
师讼被摔的哀嚎着四处打滚。容问一脚跺在他腹部,一声嗤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变作他的模样?!”
眼见就要被踹散,师讼却笑得更加肆意,它紧盯着容问背后,丑陋的脸上扬起兴奋神色。
容问这时候才感到异常,下一秒果见脚底下师讼的那半男面也开始剥落,露出一张完整的女面,鲜红的嘴唇上咧,玩味地看着容问的神色变化。
他猛的回头,在身后不远处,另一半男师讼正恶狠狠向他扑过来,而脚下那只瞅准了他怔忪的片刻,挣扎着逃开,举起利爪刺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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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循着痕迹在层层帷幔似的密林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摸索,这里荒草又深又密,一脚踩上去像棉花。
他脚步很快,谁知这倒霉地方竟像是个巨大的蛛网一样,一旦坠入其中便轻易动弹不得,纵使他脚步再快也必须要花出十分的力气去对付周围要吃人的藤蔓荒草。
困境远不止于此,身上的衣衫由于在荒草中穿行已被晨露浸的能拧出水来,一整个黏在身上,又湿又难受。他心中挂念容问便也无暇顾及,倏地风吹过来,他冷的直哆嗦。
就这么哆哆嗦嗦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地面终于阔了,树很密,重重的影张牙舞爪向他扑过来,树下似乎还垂着一条条的什么东西,风一吹,“沙沙”声不绝于耳。
明知走过去,拉住较低处的一条,细看,原是一条系在树枝上的红色丝绦,有些年头了,颜色退了大半,上面隐隐约约写着“愿吾妻安”至于落款,实在是辨认不清。
再拉住一条,上头的话则更简单,歪歪扭扭写着“日月”两个字,落款更奇怪,仅仅是简单的画了一个狗不像狗,猫不像猫的图案,跟前一条比起来它简直像是小孩的恶作剧。
明知翻来覆去看了半天。
噗嗤一声笑了。
他抬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