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容问上上下下扫视一番,心里叹了口气,声音先软了,“……遇过师讼了?没受伤吧?”
料想刚才是容问拖住了师讼,才让他有机会找到其中关窍,从而逃离。明知叹息,对眼前这人,他永远发不出火来,说一句重话都要良心不安半天,究其原因,这个人实在是太好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他这样一个人好到如此境界。
容问将妄念收起,“大人不必担心我,”抬头略过远处,微地皱了眉,“师讼中了我一剑,应该还在附近。”
“你没事就好……”明知突然一阵沉默,叹了口气说道:“可见过雪神大人……”
他受了他一半法力,本想与他探讨一番,但看见容问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件事说来简单,但深究起来也复杂,回想这一路,容问处处护他,事事以他为先,说起来,师讼这件事本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吃不透这个人究竟为何这样,亦不敢问,他隐约觉得,这事若是出了口,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①雨落不上天,覆水难再收,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有些话说了就是说了。
“……大人生气了?”容问心里明镜似的一个人,怎会不知他所想。低了头看湖面,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我想给你……我想护你。”
这幅样子活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毛茸茸小狗儿。
明知愣一愣,扶额无奈,脚下往前挪了挪,心里软意流淌,“我没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这个人,前一秒森冷沉静,后一秒又软的不像话,明知真的拿他毫无办法。
计谋得逞,耷拉着眉眼的小狗儿抬头粲然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变成了一只笑眯眯狐狸。
正欲开口,湖面倏地晃开来,脚底下传来几声闷响。明知一趔趄,险些没站稳,腰被一只手臂一揽。又一卷,倚在了容问身上。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待那阵摇晃过去,容问才松开他。左右略走几步,停在了离他不远之处,蹲下身子略看片刻,又站起身,朝他示意,“大人,这里。”
明知快步上前,往那湖面一瞧,此处确实比其他地方略暗一点,看得仔细便可看出其上几不可察的细碎波纹,像镜面上的LJ裂痕。
沉吟片刻,他才看向容问,“你刚才是如何得知我在湖面之下的?”这阵晃动与他之前破开湖面惊起的相似,若是不错,慕同尘应该与他一样,被困在湖面之下。
很快这个想法被容问证实,“我与师讼打斗之时,湖面一阵晃动。又感应到附在指环上的法力似乎在湖面之下,便推测大人被困在湖面之下,冲水波中心划了一剑……”他将妄念提起,“后面的大人也都知道了。”
明知一边思索一边轻轻颔首。他猜的没错,师讼确实狡猾,这湖面看似像薄冰一样一击就碎,实则坚固无比,先前若不是容问与他两面合击,他现在估计还被困在里面。
“雪神大人应该也在下面,”容问这时候将妄念挥开,“你站远些。”
明知点点头,知他要做什么,退开几步,“你小心些。”师讼踪迹难寻,小心些总归没错。
容问微微一笑,待他退开,凝了法力,一剑刺下。裂痕繁花般自剑尖绽开,朝向四面八方。薄薄的亮面裂出无数条金色细痕,渐渐开始剥落,一阵碎裂声响后,地上裂出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大口子。
容问收回妄念,“大人,好了。”
“有劳。”明知微微一笑,上前俯下身去看那条口子。
下面漆黑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灌入其中,传出空洞的呼啸声,其间似乎间杂着些细微呼吸声,只是很远,听不大清。
明知一颗心落下,没死就成。身子再附低一些,“你还不上来?”
下面传来一阵嘿嘿笑声,“我还当是师讼,”又是一阵衣料摩擦声。明知隐隐约约看见一团绰绰的影和额间火红的神官印。
慕同尘继续说,“这里太黑了,让你那小狐狸尾巴抛团狐火下来呗,我好爬上来……”
听到“小狐狸尾巴”这几个字,明知赶紧抵唇干咳几声,打断他。
好巧不巧,容问正站在他对面,一字不差的听了个全,此时正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盯着他看。
明知尴尬笑笑,“……劳烦你……”
他不解释。容问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指尖凝出一团狐火,朝裂口抛下去。
慕同尘借着狐火的光,找到了裂口,向上一跃,抓住了沿壁,身子悬在半空。左右看看,撑出另一只手,嬉皮笑脸地说:“劳您二位搭把手。”
那手却分明是撑向容问的。慕同尘自然明白如今想让明知拉他上去无非是痴人做梦。
果不其然,明知站在原地四平八稳,半点要挪动的意思也无。
容问上前将他拉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李白《妾薄命》
感谢阅览
第18章 明月无双
慕同尘上来站稳。
妄念破开的大口开始迅速愈合,不消片刻便又恢复如初。
一弯月溶溶,湖水荧荧,任谁一看都是一幅好景,但此时却只有空洞的诡异。
“有劳。”慕同尘站稳在弯月下,理理衣袖,四处张望,忍不住的蹙了眉,“师讼呢?”
“中了容问一剑,应该逃不远。”明知抬头凝那弯月。
慕同尘长叹一声,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用玉碎在水里头乱划拉,“这倒好,白折腾这么半天。”
明知一时之间亦是无语,三个神官被个祟物牵着鼻子溜着玩,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再者灵星君和阿毛儿现下是何等情形不免让人担心。
想到这里,心中一团乱麻,不禁叹了口气,只盼灵星君能多挡片刻。
“大人,莫急,”容问看他满面忧虑,将他拉开来,“不如先略做休息,再从长计议。师讼看情形是不会轻易放弃我们,灵星君虽无法器在身却也是个神官,应无大碍。”
容问气定神闲,仿佛一泓松下清泉,清澈明朗,让人观之思绪清明。
他心里一松,却还是有些担忧,但眼下除了按容问说的来也并无他法,“……也好。”
说完他往地上屈腿一坐,赦罪随意搁在腿边。容问见他坐下,也将妄念搁下,坐在了他旁边。
二人之间只隔着两把剑,一漆黑一银白,竟像是生出了某种联系,互相呼应着。
明知看了妄念一眼,蓦然想起他好像对容问的事知之甚少,许多都还是道听途说来的, 眼睛不禁转向容问。
容问垂着眼,若有所思,眉毛像利刃,眼角勾出一条上扬的弧线,下巴颏和鼻线都最漂亮,薄刃削出的的一样流畅齐整。
只有眼眸被睫毛盖住大半,他瞧不见,凭着记忆,那应该是一泓装满月色的湖。
他转回目光,苦思容问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样的,不经意间一掀眼皮,正对上他的眼睛,呼吸突然一滞。
容问看着他,轻轻一笑,浅金色的眼眸光华流转,比天上弯月湖上荧光还要温润,“大人有事要问?”
“……你的剑为何叫妄念?”明知喉头一紧,上下滚了滚,不动声色地撇开眼睛,伸手抚过妄念剑柄上那颗明白琉璃石。
触过他手指,琉璃石光芒更甚,蛇骨像活了一般,锋利的乍张。
容问笑容突然一怔,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见他没回答,明知松了手,果然看见他神色有异,身子往前微微一倾,安慰般的温温一笑,“我就随口一问,你不必往心里去。”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容问摇摇头,笑容恢复了。
他一顿,眼睨向妄念,将它拿在手里,神态似乎陷入了某段不为人知的回忆,声音像薄薄的夜风一样又轻又柔,难以捕捉,“……少年时有幸见过明月,心生向往。”他仰头,停顿了片刻,不知怎么眼眸突然黯淡无光,“风月不可私,……便是妄念。”
他答得坦然又隐晦,短短几句话说的缱绻旖旎,更多是隐忍的痛苦,不为人知的数不清的孤独,憧憬,思慕,与妄想,这些在他心中积压,野草般的疯长,却没有一丝可以宣泄的出口,只能汇成这简简单单隐忍又克制的几个苍白字句,汇成“妄念”。
明知看不懂他的克制,也听不懂他坦然却又隐晦的话。
这些话就像是一记千斤重锤砸在头顶,砸的他发懵,喉咙发涩,心里莫名阵阵刺痛,滋长出许多更为深沉隐晦的情绪。
不知不觉中蹙了眉头,这种情绪使他非常厌恶自己。
他强抑下这种复杂情绪,侧目看去。容问半边脸笼在月色里,半边脸却晦暗。他垂头,心中突然燃起一簇小火,他好奇容问口中的“明月”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那明月是什么模样的?”明知突然脱口而出。
他这句话问的突兀,连自己都被惊住了。
妄念“哐”一声掉在地上。容问倏地抬头看他,整张脸被温润月色照亮,他没有笑意,一脸诧异震惊,浅金色眼眸中的柔意却要溢出来。
明知忙去捡妄念,手脚却不听使唤,心中更沉了,他没料到这句话会让容问如此失态。他本想说点什么排遣这刻凝滞的气氛,喉咙却涩涩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只手自他额前略过,捡起了妄念,另一只手将他下蹲的身子扶住。他抬头去看,容问直视着他,在笑,清朗嗓音说出了简简单单四个字,“举世无双。”
“举世无双”
明知愣了,心里默默将这四个字念了一遍又一遍,突然朝容问微微一笑,“原是这样。”说完,不待容问反应,推开他,站起身,别过头,拉开了二人距离。
容问的手就那样一僵,指尖依旧残留着他衣袖触感,有点微凉,“大人……”
明知侧回脸疑惑看他。
容问欲继续,身后传来一阵像是有人赤脚踏水发出的急促水声,截住了他的话头。
“慕同尘?”明知试探着出声道。
无人应答。
慕同尘本应坐在他们不远处,此刻那处却空空荡荡,鬼影都不见一个。
他与容问对视一眼。
一刻安静过后,远处传来更急的水声,随着声音飞奔过来一条紫色影子,边跑边冲他们挥手,笑得眉眼快挤在一处,“叫我啊?”
“……你这是?”明知一阵沉默后,才斟酌着问道。
慕同尘越走越近,“散步啊,看不出来?”心中却暗自补充,我可没有偷听别人墙根的恶趣味。
随他越来越近,那阵声音也越来越响,明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犹豫着问道:“你没穿鞋?”
刚问完,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开始变得苍白。旁边容问也跟着面色一暗。
慕同尘却恍然不觉,不满地嚷嚷,“你才没穿鞋……”突然话头一顿,似觉察到什么,他将玉碎握紧,凝了法力,微微侧过身子。
在他身后,立着一个庞大黑影,头发蓬草一般荒在头上。半边脸是一妩媚女子样,而另一边却明显是男人。仿佛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使他一半殷红如血一半苍白的嘴唇夸张竭力的像上咧,将整张脸拉扯的极不协调,而它锋利的不能称作是手的爪正对着慕同尘的脖颈,只消轻轻一划拉就能让他身首异处。
慕同尘脖颈一凉,一动不敢动。
师讼没有眼白的眼睛慢悠悠转动在三人身上,嘴角更咧向上,喉咙上下一阵滚动。他大概是想笑,可是任凭他怎么努力,也只能挤出几声嘶哑的“咯咯”声。
听到那声音他似乎非常愤怒,开始撕扯自己蓬草一般的头发,开始怒嚎,一半女脸遍布泪水,另一边表情急切,像在因想安慰另一半却不能而急切懊恼。
明知与容问趁此间隙,飞掠上前,双剑其出,击向师讼。师讼急迫之间抬手挡过,被击开几丈。
明知向慕同尘大喊:“发什么愣呢!?”
慕同尘一阵沉默。片刻,他眼睛直愣愣盯着前方,似乎长吸了口气,“……不对……”
“什么?”明知蹙眉朝他眼神方向略略一看。
他在看师讼。它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脑袋低垂着,嘴依旧向上咧出一种诡异弧度,四周很安静,一丝风也没有,在这诡异的安静中,他们脚下的湖面似乎在微微轻颤,亦或是说整个周围都在微微轻颤。
明知心中一惊,感觉事态不大好。
果不其然,师讼猛然抬头,眼中闪着狰狞的光,一半男一半女的身躯开始扭曲,四周响起骨头咔嚓咔嚓的声音,它开始从中间裂开,渐渐长出森森白骨,长出血肉,变成一个个完整的人,变成无数只……
明知愣愣看着这令他来不及反应的一切,手心发汗,脸色苍白如纸。
“大人!”容问大喊一声,将他从呆怔中惊醒。
那群怪物已经向他们冲过来,明知忙定神用剑去挡,却好像砍在了空气上,剑锋直直劈过,它们却毫发无损,连动作都没有丝毫减慢,飞快穿过他们。
正当他闭眼认命时,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出现,只感觉眼前一黑,又一阵刺眼的亮——他们脚下的湖面开始越来越亮,汹涌的黑色开始褪去,湖水越来越清。
明知来不及疑惑这诡异的变化,跪在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这是被逼急了要跳墙了。”慕同尘将容问顺手拉起来,“你刚才怎么回事?”
明知微微摇头,一言不发,自从刚才开始他一直感觉很怪异,浑身发毛,就像脑袋被剖开了,有人在窥探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