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嗯?”
狐火荧荧下,容问的一双浅金色眼像是最好的夜晚的星辰,而此刻这双星辰正在专注的看着他,为他闪烁。
他突然想起来,容问好像只有在他们独处时才会露出这双浅金色眼睛。
容问低头贴近他,直视他,柔声道:“大人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大人的一切我都知道。”
第12章 迷境
明知一时怔住了,呆呆的看着容问,冥思苦想憋出的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化为一声叹息。
随即他浅笑了一下,“倒也是,我这点破事,早都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飞一千多载,“美名远扬”,容问怕是想不知道都难。
看他笑,容问心中无端泛起一丝苦涩和怒意,苦是为明知,怒却是因为自己。
他垂眸半晌,微微的摇摇头,声音低沉,仿佛梦呓,“大人,不对,不是这样的……”
“嗯?什么?”明知没听清他说的什么,问道。
容问眼依旧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复杂。
他无奈又叫了他两声,他也跟没听见一样,正欲伸手在他眼前晃两晃——
“大人,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容问猛然抬头,抓住他顿在半空中的手,眼神直直看过来,柔声说。
被他一抓,明知顿时僵住了,全身上下好似只剩那只手还有知觉,又不好收回来,顿时犹如芒刺在背。
便胡乱应道:“什么?”
“我想大人不要妄自菲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伤害自己……大人……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容问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再向前一步,眼神片刻不离。
说完他依旧没有放手的意思,反而更加握紧了他,一动不动。
他笑意僵在嘴角,心中猛然一抽,仿佛容问握紧的不是他的手而是心脏。
只是一瞬,他又恢复如常,笑容更浓,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笑意味,“鬼神大人在跟我开玩笑吗?我怎么可能会伤害自己……”
“大人!”
容问眉毛紧拧在一起,声音带着怒意,打断他。
他看着容问那双紧盯他的眼,突然一句话也说不下去,容问向来是温柔,沉稳的,而此刻他的眼像是裹了几团火。
这种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静默之中空气突然凝滞起来,几团狐火颤了颤,终于“哗”的一声全灭了。
半晌后,明知轻叹了一口气,敛了笑意,声音也严肃了几分,“这很重要吗?”
容问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很重要。”
说完他又一个手势将狐火重新燃起。
看他半刻,明知突然笑了,没有一丝玩味,真挚的笑,“好,我答应你。”
说完想起些什么又补充道:“除了使命所在,我一定做到。”
容问眼中火焰顿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倒映月色的湖,而他显然并没有注意到明知说的“使命所在”四个字。
心中一松,眉毛舒展开来,眼中月色流转。他看着明知,似乎有些踌躇不决,但最后还是说出了口,“来日方长,大人。”
“啊?”这句话让明知摸不着头脑,顿时睁大了眼睛。
容问却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垂眸轻笑几声,“没什么。”
语罢他向破落宫门里去。
几团狐火紧跟在他后面,时明时暗,好似也在笑一般。
明知满头雾水,愣住了。
容问让他不要妄自菲薄,伤害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千年前他是大昭将门之后,许多人赞他,畏他,月沙关一战后他成了天庭正统恶神,人们唾弃他,厌恶他,但是从来都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番话,一时竟不知是何种滋味。
心中某处却有了几分变化,只是他不愿去深究亦不敢去深究,叹了口气,去看容问。
目光所及之处月色溶溶,荒草萋萋,分明数九寒冬,却胜似人间三月春。
容问立在不远处那朱漆斑驳的宫殿正门回望,一身黑衣几乎与夜色相融,幸有几团狐火,让明知可以看清他。
他眉梢眼角尽是笑意,一双眼探究的看过来,分明是在等他。
明知心头轻颤,长舒了一口气,才抬腿走过去,心中不再做他想,去细看宫殿,找寻师讼线索。
此时,容问的笑却突然收敛起来。
他正疑惑,却感觉到一点熟悉的气息,当下撇了撇嘴,连头都懒得转。
来人见他这般冷淡态度,顿时眉毛倒竖,龇牙咧嘴。
他朝容问打了个招呼,上前勾上明知肩膀,“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亏得本大人还火急火燎的赶过来,就怕你们着了道,合着半天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呗。”
慕同尘另一只手一展,掌中姜黄色小纸人立马被风吹散。
明知将他手扒下来,眼睛从他脸上飘过,看向岁厄鬼留下的那滩血,“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早处理干净了。”
慕同尘故意忽略掉他前一句,眼冒金光上前蹲下身子研究那滩血迹。
他一走开容问立马不动声色挪到明知旁边,浅笑一下,低声说:“刚才可看出什么了?”
明知笑着摇摇头,“宫殿很普通,正是如此才难。”
说完又敛了笑皱眉补充道:“不过能在此处大概与兰沽脱不了干系,但是兰沽宫殿应该被成婴烧毁了才对。”
月燕国灭两年后,成婴灭兰沽,宁祯殉国。成婴一把火烧了兰沽皇宫,而此刻这兰沽皇城却好好立着一座宫殿,规格形制如此恢宏壮丽,除了兰沽皇宫,他确实也想不到其他的,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想着,明知不禁看向了那位大成开国皇帝的同门师兄弟。
容问知他意思,轻笑了几声,摊摊手,“我当年少年心性,不乐意待在大忘山,心中又有所挂念,见成婴的次数屈指可数。”
言下之意是他也不知道。
他微微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又释然了,容问为了寻人曾游历世间,不知道也正常,更何况寻的还是挂念千八百年的人。
只是想到容问先前与他说的寻人之事,他莫名觉得胸口堵的厉害。
见他蹙眉不语,看起来像是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容问紧张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怕他瞧出异常,赶紧理好思绪,长舒了一口气,摇摇头,“我没事,我只是在想岁厄鬼究竟从何而来。”
容问看着他,沉吟片刻,问:“大人可知有一国名拘缨?”
略微思索之后,他疑惑点头。
拘缨国在大洲西边,此国历任国主皆被称作“欧丝之野”,国主之位不传贤不世袭,而是由天道每隔二十五年选出,且皆为女子。
历任国主皆无名无姓只能活到二十五岁,有的只是一个“欧丝之野”的名号。
他虽未去过,却也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容问继续道:“如今这位欧丝之野在位已逾二十五载,且拘缨国近年来如同彻底销声匿迹一般。”
他心里一惊,立马抓住了他说的重点,眸色顿时深了几分,“你是说岁厄鬼出自拘缨国?”
容问轻轻一笑,略略点头,“不错。”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将容问的话反复咀嚼,眉头越皱越紧,他近年来并未从夜游仙那收到有关拘缨国的传信符,若容问的消息准确,加之象征大灾厄的岁厄鬼,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拘缨国内有人在逆天道而行,且这个人有能力骗过天庭神明。
但,大昭旧物究竟为何会出现在一千年后与之毫不相干的拘缨国?
想到这点,寒风凛凛中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俩在那嘀咕什么呢?”慕同尘看了那血迹半晌,听见声音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继而又转头奇道:“岁厄鬼?是这玩意我可千八百年没见过了,就这玩意杀了献祭舞的女子?”
思绪被他打断,明知强自镇定下来,抬眼凝视那扇朱红门扉。
眼下先解决这边的麻烦事在另做打算。
“不仅如此”他停顿一下又继续说:“它身上还带有一枚大昭皇族的命铃。”
慕同尘低着头听他说,神色并无甚变化,只是在听见“命铃”之时紧拧眉毛抬眼看向他。
他故意隐藏了命铃出自拘缨国一事,苦笑着摇摇头,转向容问。
容问一转手将那枚命铃取出,抛给慕同尘。
“有劳。”慕同尘伸手一抓,命铃“啪”的一声落入他掌心。
就着狐火忽明忽暗的光,左右看了命铃半天,他眉毛几乎拧成一团,同样也没看出可疑之处。
这命铃再怎么看也是一枚普通铃铛而已。
他将命铃扔还给容问,站起身拍拍袖子,皱眉看那宫门,“算了,先不管这些,眼下先看看这畜生想跟我们玩什么花样。”
明知看了一眼容问,二人相视点点头。
容问突然弯身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大人小心。”说完又立马站直。
明知看着他,点点头,哑然失笑,他从刚才开始将这句话说的足有三四遍。
“咯吱”一声。慕同尘已将那门推开来。
门内不再是黑暗,而是涌动着血液般浓稠的血雾,隐隐约约有风在呜咽,落在人耳中像是在哭一般。
狐火蓝绿的光映着血色的雾,诡异到了极点。
三个人齐齐一惊。慕同尘不知何时已将玉碎执在了手里。
就算是平时沉稳内敛的容问也在此时变了神色。
幻境之中,白色为最次,黑色居中,而眼前这血色,则是最凶险的存在,其中变数诸多,往往使人应对不及,难怪成难会被困在其间。
他没有料到,师讼竟然已经厉害到了如此地步。
但即使这样,三人也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神,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初。
第13章 幻象
慕同尘看着鬼魅般翻腾的血雾,嗤笑一声,抬了脚就走了进去。
明知不管他,转过头看容问。
容问先前已经因为幻境受过一次伤,让他不由的有些担忧,但他若不是随自己来勿州,大概也不会卷入这趟麻烦事里,这又让他不禁有些愧疚。
看了容问一会儿,他虽觉得没必要,却还是叮嘱他道:“当心。”
容问朝着血色雾气一挥手,一团团狐火依次而亮,生生将浓雾划出一条道路,做完这一切,他温温一笑,“大人放心。”
“你俩在后面磨蹭什么呢?”慕同尘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却不见人影。
明知皱眉回骂:“你急着投胎?”
慕同尘在不知何处“啧”了一声,“我说明知你他……”剩下一个字还没骂出口,声音戛然而止。
他正疑惑,门内又传来细微的衣服摩擦声,像是有人站了起来,亦或是蹲身下去。
片刻后,慕同尘的声音再度传来,却是一种奇怪的语气,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应该出现在眼前的东西。
他说:“我倒不急着投胎,不过只怕我们要是再晚一点就真有人要投胎了。”
明知一怔,循声快步走向慕同尘所在之处,容问紧跟在他后面。
慕同尘背光蹲在地上,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站起身,略往边上挪了一步,示意他们去看。
地上黑白交错,是一柄拂尘和一杆笔,白的是塵尾和笔头,乌黑的则是塵柄和笔杆,两物简单古朴,通身毫无一点花纹。
看清之后,他一时半会有些不可置信,“司命和谛生?”
听见这两个名字,容问也不禁蹙起了眉,不过也仅仅只是一瞬。
司命是指那杆笔,谛生则是那柄拂尘,这两物皆是灵星君成难的法器。
问题也就出在这,法器不仅是天庭众神的象征,更是众神的武器,其中要紧,可见一斑。
成难管命格与星辰,笔书命格,拂尘扫星,他绝不可能随意丢弃这两物,更何况是在这种危险境遇之中,如今在此处看见这两物,其中意味可想而知。
他顿时抽了口冷气。
所幸豆仙还在肩头,要找出成难应该不难,想到这他稍微镇定了一点,对容问说:“成难的那幅画可有余?”
容问不等他说完就点了点头,从不知那处拿出了残破的半幅画,依法喂给豆仙。
空中随即一条隐约游丝般的红线延展向狐火找不到的黑暗深处。
慕同尘头一次见容问的怪异术法,连连称奇,随手将他脚边的谛生和司命收起来,说道:“快吧快吧,司命谛生都在这,灵星君赤条条带着个拖油瓶,再晚些黄花菜都该凉了。”
这么说着,脸上却无一丝急色,歪歪扭扭拎着玉碎顺细线延伸之处挪步。
明知早习惯了他这幅腔调,看了眼容问,抬了脚跟上去。
容问身子一侧,将他一挡,柔声道:“大人跟在我后面。”
他微微一愣,却也知道现在不是与他推脱之时,便温温一笑道:“好,当心。”
黑暗好似没个尽头,狐火一盏盏铺出去,三人一路行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这也正是怪异之处,当他们踏入这迷境,就完全如同掉入陷阱的猎物。
猎物落入陷阱,猎人却迟迟不出现,不禁让人生疑。
慕同尘向来没做过这样的苦差事,不消片刻,恼了,抬手将玉碎一挥,用了十成十的神力,
骂道:“跟你爷爷捉迷藏呢?本大爷这就破了你这王八壳。”
事发突然,明知来不及阻止,只能由他胡来。
玉碎看似毫无攻击性,但有历年香火魁首的雪神神力加持,这一击出去,无数雪白花瓣自玉碎上飘落,化作一柄柄利刃,将浓稠胶着的血雾生生破开无数细密口子。
光亮自这些口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