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他的人越来越少,老师一缕残魂,没了香火供奉,维持实形都难,两千多年已经是极限。”
明知呼吸一滞,心中五味杂陈。容问神情倒是看不出什么,但心里定然很不好受。
他暗骂自己一句,微低下头,“抱歉。”
“大人这是做什么?这又不怪你。”容问看了他半晌,反而笑了,弯身侧头去看明知,附在他耳边,声音浸过水似的, 热气呼在他耳边,他被吓了一跳,往后连退几步,左右看看,所幸行人少,灯暗,大概是没人瞧见,遂松了口气。
容问却仿佛没有发觉,又靠了过来,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了?”
抬手揉了揉通红的耳垂,他心里感叹天气真冷,干笑了两声掩饰自己方才的动作。
怕容问瞧出端倪,赶紧说道:“无事,只不过天气有些冷。”
“那便赶紧回船上吧,瞧这灯会也快结束了。”容问不动声色地敛眸,说道。
灯会确实已经近尾,方才还有一半人的江岸现在只余下几对看起来像是私会的男女,在树影遮蔽下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摊铺也少了大半,一时之间江岸竟然静了下来。
他点点头,心里默默开始盘算师讼之事,有些迷瞪。
忽然一阵风过吹的树叶沙沙作响,他思路被打断,不禁一哆嗦。
风却又停了,寂静片刻后,就听见船那边一阵躁动伴着什么东西掉入水中的“扑通”声,而后嘈嘈杂杂声嘶力竭的喊声四起,过后又是一阵死寂。
皱眉朝船那边看去,他抽了抽鼻子,嗅到空气中一种莫名的气息,眉头不禁皱的更紧。
容问亦感觉到了这阵风的不妙。二人不约而同立马朝船那边赶去。
行二船头聚集了一大堆人,中间却空出了一大块,无人敢靠近,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那处。
明知狐疑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看去,只看见空地上一节雪白衣袖,袖口微露一截雪白纤细的指尖,分明的女子之手。
只这一眼,他便感觉到了大事不好,眉头紧蹙着上前分开人群挤进去。
看清那空地上情形,他不禁吸了口冷气。那空地上躺着一具女尸,白衣黑发,赤脚,四肢扭曲在一起,腕处带着几串银铃,在月光下发出残忍冷寂的光。
女子黑发乱如杂草,嘴唇惨白,目眦尽裂,面部扭曲狰狞。他认得她,是白日里献祭舞的女子。
容问也认出她,神色没什么变化,蹲身去查看。
尸首前方瘫坐着一个敦实的大汉,落汤鸡一般,头发滴滴答答流下一串水珠,寒冬腊月他却也不怕冷,呆坐在地上,面色苍白透出恐惧。
明知按了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揪起那大汉朝人群外走。
容问起身跟上他。
大汉被人揪住衣领,气息不畅之下回过神来,挣扎开连连后退。眼睛死死盯着明知与容问,苍白脸色中透露出些许疑惑与恐惧,声音壮胆似的大了几分,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明知眼神示意容问,见容问设好禁制才缓和了神色开口言简意赅道:“那具女尸怎么回事?”
大汉看见容问抬手施术的动作,而他们交谈周围人仿佛没听见似的,心下明白眼前两人不是一般凡夫俗子,不由得更加恐惧,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颤抖着说: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看见人落水了,就跳下去捞,哪成想捞出来一具尸首……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说完那大汉竟呜咽起来,呆愣着看着自己的手,反反复复重复那句“不关我的事”。
第11章 疑云
被那大汉吵的头痛,明知按按眉头,施术让他昏睡过去,转过头,问容问,“你怎么看?”
容问思索片刻,“我方才查看那女尸,并不像是人为。”看明知低头皱眉又补充道:“但也不是师讼所为。”
“嗯?为何?”他讶然,眉头因此舒展开来。
方才听完那大汉所言,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师讼,但容问却说不是,一时之间不禁有些疑惑。
容问解了周围禁制,使了个障眼法隐了他们的身形,示意明知跟上他,回到那尸首旁。
雪神祭出了这么大的事,众人惧怕神明迁怒各个一脸惊恐,一时之间竟无人敢靠近那处空地。
尸首维持着原来那副诡异状,让人不忍细看。
容问若无其事的朝那尸首一挥手,几缕隐隐气息变作实形自尸首上飘起来。
他抓住那气息拿给明知看。
就着他手细瞧片刻,明知愣了愣神,不确定的开口,“岁厄鬼?”
岁厄鬼由大灾祸而生,征兆不祥,一千年前他年少时人间不太平,这玩意随处可见,很是让人厌烦。
对于岁厄鬼来说杀人并非是为着某些原因,它们只是无意识的单纯以杀人为乐。
他厌恶的别开眼,懒得再看这上不得台面的恶心玩意一眼,心里却疑窦重重,祖神殉道以来,人间太平,岁厄鬼这玩意又从何而来?
“不错。”容问颔首,手里已经拿了两颗圆溜溜的红豆。
他如前将红豆掷在地上变作豆仙,这次却没有让明知搭手。
豆仙吃完岁厄鬼的气息,分别跃上他们二人肩头,眼前凭空出现一根隐隐约约的红色细线连在豆仙袖口上。
豆仙一双手收渔网似的顺细线向前拉扯,嘴里嘟嘟囔囔说着明知听不懂的话语,像似在催促他们快些走。
明知捏住它不停挥舞的手,边笑边转向容问好奇道:“这回怎么跟上次不一样?”
“上次红豆用完了,只余下两颗,便多使了几分法力。”容问将妄念佩好在腰上,说道:
“事不宜迟,我们出发吧。大人小心些,以防万一,一定带好豆仙,这样无论你在哪我都能找到你。”
他点点头,亦唤出赦罪。
迟疑片刻后,又抓起了容问的手,他的掌心伤口已经好了大半,剩下浅浅一条瘢痕。明知指尖细细抚过那道瘢痕,留下一点神息在他掌心,算作记号。
做完这些,他松开容问,“出发吧,万事小心。”
约摸一炷香后,豆仙手里那根引路的红线就开始变得愈来愈细,细弱游丝,最后消失在了一处宅邸前。
周围黑的不见五指,树影嶙峋,宅前荒草足有半人高。
容问打了个响指,身侧“哗”的亮起几簇狐火。
他细细观察四周,眼神闪过一丝凌厉,从右耳上摘下一只银色素环,动作略微停顿片刻,抓住了明知,
“大人请带着这个。”
接着他将那银环不由分说地往明知指上一套。
明知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指头上多了个东西。带着容问的体温,温温的,扣在他手指上不大不小正好合适。
他抽回手,就着狐火蓝绿的光,看见容问变回浅金色的眼睛,没有推辞,笑着“嗯”了一声,拇指若有似无的摩挲着那只银环。
宅邸规格形制全然不似勿州,矗立在寒风中,荒草掩住大半,门前悬着一对铜风铃,怪异的是,那风铃在风中一响不响,仿佛非此间物。
门大开着,夜风呜咽而过,内里漆黑一片,那黑色在流淌,像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深渊巨口。
容问向前轻轻一弯手指,挥出一簇狐火朝黑色而去。
狐火分作几团排列开来,将宅里照的稍微亮些,但除了狐火周围,还是一片流淌的漆黑。
略略看了一眼,明知迈开腿就往里走,一步未踏出去,被容问给扯了回来。
他不知这是何意,不解道:“怎么了?”
“大人莫急。”容问往他身前挪了一步,盯着黑暗处,眉头紧蹙。
腰间妄念感受到主人的情绪,簌簌作响,似要脱离剑鞘束缚,直冲那黑暗。
顺容问眼神所指之处去看,片刻,他心中一惊。
黑暗中确实有东西,那东西通身血红,像是一道没有实形的影,没有五官,一双空洞的黑眼睛嵌在头上,利爪上滴滴答答流下一摊血。
此刻,它正张着大口,一双空洞黑眼睛痴迷的看着狐火。
空气中的血腥味让他几近作呕,他眉头一蹙,眼神极尽厌恶。
这畜生几时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竟完全没有觉察到。
而岁厄鬼同样没有察觉到他们。
他下意识按住了赦罪剑柄。
岁厄鬼虽说不通人性,智力低下,是最不入流的精怪邪祟,但唯有一点让人丝毫马虎不得,那就是它速度极快且擅逃遁,与之交战,胜负往往只在一瞬间,若让它逃离,再要寻起来,堪比大海捞针。
所幸他从来没输过,他少时除这玩意儿跟玩儿似的,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他再次屏息敛声细细观察,终于发现了不对之处。
眼前岁厄鬼痴痴看着那团狐火,蓝绿火光映在它血红没有五官的脸上,它却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做一个美梦
眯眼看向宅邸门口那对在风中纹丝不动的铜风铃,纵使他再不拘小节此刻也反应了过来,反应过来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他松开紧扣赦罪的手,语气轻缓了几分,“据我所知,岁厄鬼最害怕让人看见它的脸,所以很畏光……这宅邸不简单啊。”
年少时,他为着点少年意气跟岁厄鬼死磕,经常追一只岁厄鬼跑几里地,闷亏吃多了,才悟出点有用的东西。
岂料一千年后这点东西还能派上用场。
“是幻境。”容问手覆上妄念,止住它细微的声响。
“师讼?”
容问略一沉吟,“眼下这情况,大概率是。”
明知重新提起赦罪,笑道:“那岂不正好。”
他正愁找不到师讼,此番误打误撞摸到了它老巢,倒是省事。
“大人先等等,此处除了我们怕是还有其他人。”容问轻声说道,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出了先前成难的那幅画。
他将画撕碎成一条条递给坐在他肩头的豆仙。豆仙接过,将画塞进嘴里,反复咀嚼。
看着这幅场景,他顿时有些讶异,不确定道:“成难在此处?”
按理说成难应该早就已经带着阿毛儿回了天庭才对,又怎会出现在师讼迷阵之中。
豆仙吃完了画,闭眼片刻,空中又出现了先前的红色细线,延向幻境之中。不同的是,这根细线比那根要细上许多,不眯眼细看完全发现不了。
“不止成难。”容问看了豆仙袖口红线一眼,说道:“师讼性贪婪,大概不肯放弃阿毛儿。”
明知倒也猜到了,只是他没想到师讼竟然为了一个小孩竟敢跟天庭神官死磕。
思索片刻他毫不犹豫的拔出赦罪,说道:“这妖物胆子倒是挺大的,我到要看看它能玩出点什么花样。”
容问朝那幻境皱了皱眉,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但也没再阻止明知,只是点了点头嘱咐明知带好那枚银环,而后干脆利落的拔/出妄念,朝那门口的铜风铃轻划出一剑。
银色剑气破空而去,直击铜风铃,铜风铃“咔嚓咔嚓”碎成一地。
阵眼被破,周围景物顿时变化起来,再看已是一处破落宫门。
见状,明知朝岁厄鬼方向一挥手。寒光一闪,赦罪闪电一般飞出去,直刺向岁厄鬼,这一剑他用足了神力,岁厄鬼逃脱不了,身子被钉在剑上。
它扭动着身体妄想逃脱,但却是于事无补,不消片刻便已灰飞烟灭。随它消散,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短促一响。
召回赦罪,他朝前去看那地上在狐火下荧荧发光的东西。
心中疑惑,缓慢将它拾在手里,刚触手,心中恐惧弥漫,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手一抖,那东西又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大昭国皇族的命铃!
大昭皇族出生之时会取心头血铸一对铃铛,一个存于禁宫,一个随身携带,命铃在必要之时可为主人挡一次灾厄,既是皇室身份象征又是护身符。
这命铃声音沉闷,主人多半已经不在人世。
想到这,他不禁苦笑了一下,一千年过去了,故人已逝,故国作土,除他还在苟且偷生外,哪里还会有其他人,更何况是被屠戮殆尽的皇族。
但命铃究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在岁厄鬼身上?想到这,他感觉黑暗中有一双无形的手,一瞬间,揪住了他的心脏,直逼的他喘不过气来。
容问看他半天不动作,走上前来,狐疑的拾起那枚命铃。
待他看清时,心中顿时大惊,攥紧了那枚命铃,铃上雕刻古朴花纹,在他手上留下发白的印子。
他担忧的看向发呆的明知,“大人?”
昔日旧事洪水似的涌上心头,明知强挤出一丝笑意,却比哭还难看,“我没事,这东西劳烦你先收着吧。”
声音中不知为何带了一分恳求意味,他却没有意识到。
容问默然将命铃收好,嘴唇翕张,欲言又止,手指攥的发白,想说些,却又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片刻过后,明知沉静下来,神情变得看似毫无波澜,脸色却依然还是惨然一片。
他看容问垂着头,像在思考什么,以为他在疑惑命铃,便解释道:“这是千年之前大昭皇族的命铃。”
微一停顿,又继续,“也是我的故国之物……”
这两句不甚清楚的话落入容问耳中顿时激起千层浪。
对明知来说,这无异于是在自揭伤疤。
这时候,容问一步跨到明知正前方,与他面对面,“大人。”
他正在绞尽脑汁思考怎么给容问解释,不禁被吓了一跳,立马抬头,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