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养了整整十年的侄儿……您连来看一眼都吝啬……”
“……”
楚路没有搭理他这试图掩盖自己焦虑的啰啰嗦嗦,径直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话我当是教过你的。”
陈因念经似的哭诉一顿。
沉默了半晌,他才正经了语气,“有得便有失,这世上哪有不冒风险的事,这一次……我不就赌赢了?”
他以自己的安危为赌。赌叔父会放心不下,亲自带病过来。
——他赢了。
有些事情会一辈子烙印在性格上,就算平日里表现得再怎么开朗活泼,在幼年亲眼目睹了生父逼死母亲又转而向自己之后,陈因也不可能毫不受影响。事实上,就连“开朗活泼”这个性格,陈因也已经弄不清这到底是自己的本性,还是他觉得叔父更喜欢这种孩子,所以刻意表现出来的。
好在他不需要掩饰,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人会包容接纳他的一切——
不管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在一顿思想教育心理辅导外加课后作业,陈因简直是赌咒发誓“没有下次”,这次的事儿总算可以揭过去了。
然而,这还只是“书信求援”这一件事而已。
至于另一件……
这回陈因诚诚恳恳认错,“叔父,我错了。”
楚路:“无功者赏、无过者罚,上位者以个人好恶肆意封赏处罚,此乃昏君之相、亡朝伊始……”
“并非因此!”
陈因少见的态度激动地打断了他叔父的话,“并非因个人好恶……叔父当得起!”
“驱逐胡虏、复半壁江山……治农事、活百家姓氏……叔父之功可比古之徐侯吴公,没什么当不起的!”
楚路:“……”
虽然一直知道因为当年救了人一命的缘故,这孩子看他一直带着点奇妙的滤镜,但这已经不止是“滤镜”的范畴了……盲人墨镜吧?闭眼瞎吹那种。
楚路这短暂的沉默显然是被误会成什么别的意思。
只是到这时,陈因情绪反而冷静下来了——
“我知叔父一生忠正、不变二节,此次加封违背叔父本心。”
陈因知道,自己这次的做法恐怕已经触及叔父的底线了。
但是,等他终于大仇得报、纠缠他那么多年的梦魇了结之后,陈因终于意识到自己以前忽略的东西……他的事情了结之后,叔父恐怕就要离开了。
“谢路”究竟是什么人呢?
陈因知道,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亲眼见证对方从冰层中出来的自己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了。
而那位谢公又是位怎样的人?
是在那个乱世飘摇、人人拥兵自重的年景中,说出“谢家世蒙皇恩,乃为启臣”的人。
那个群雄并起、人才辈出的时代,说出比这个好听的话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言行如一、至死未变的也只有谢公一位而已……若是大启能再多一位“谢路”,甚至于谢路能活得再久一些,那个时代最终如何落幕,恐怕无人可以预料。
陈因跟了对方十年之久,他自是知道叔父从未有改节“昌臣”等意思。
他只是……看不下去那生灵涂炭的景象而已。
陈因年少时,曾经一度觉得对方会北逐胡虏、南灭大昌,重立新朝、建千秋不世之功。
那时的他满心仇恨,甚至希望这个过程快一点、再快一点,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证那个人国破家亡时的表情了。
但是,相处时日愈久、心智愈成熟,陈因就越知道,自己幼年时的祈望不能成真了。
——那个人、被他称作“叔父”的那个人,是绝对不会主动南下掀起战乱的……
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将军,但是却比谁都厌恶战争。
所以陈因最后才选择带人南下。
……
收复六州之土,不必看同胞在胡虏手下被如畜牲般驯养驱赶。
早在三年前,叔父想做的已经做完了,而之所以留到今日,只是担忧他的安危罢了。
那既然三年前如此,三年后呢?
他想要对方留下……
“阳陵侯后人居于丘行,其十二世孙虽年尚幼、却显聪慧之资……陈氏宗室有数位与之年纪相仿……”
——“阳陵侯”便是大昌对启朝末代血裔的封号。
“我以宗室子的名义将之收为养子,叔父可愿为‘太子太傅’亲自教养?”
楚路:???
第208章 将军(完)
就连楚路也没想到,?陈因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可还真是惊吓到他了,一半惊、一半吓。
京城这个地方果然是有问题吧,好端端的孩子才来了几年就被刺激成这样,?这还是他时不时写信来心理疏导的前提下,?要是放着不管还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系统对宿主这把过错推到环境上的包庇行为表示了高度谴责。
【明明是这小子太难搞了,?咱们部里的剧本被他惨的多了去了,也没有他这样的啊?!】
楚路并不同意这个标准。
局里的员工不管在小世界里的经历再怎么样,?那也是以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为标准的,?而陈因身上的变故发生的时候,?他还货真价实只是个孩子而已。
楚路和系统短暂交流期间,陈因的发言已经越发危险起来——
“……倘若从现在开始筹划……”
“等到过些年时机成熟,?未尝不能变国号为‘启’……”
……
…………
楚路:“……”
陈家祖宗要是听到这段话,?大概要被这个不孝子孙生生的气活过来。
陈因死死攥拳咬牙。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果然自己的血脉里还是流淌着那个人的血。
他就算再怎么学、再怎么模仿,?永远也无法像叔父那样心怀天下、以黎民苍生为任……他愿意做这一切,但是一切都是在于自己的所求所愿没有冲突的前提下。
——他想要这人留下来。
他一边痛恨厌恶着这样的自己,一边却又无比的希望可以借此将叔父留下。
……
…………
头顶上落下了一只宽厚的手,上面有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
这落在头顶的重量,熟悉又有些陌生。
陈因看到对方手臂抬起的弧度,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当年那小小的一个孩童。
他已经成长到快要和叔父比肩的高度。
他听见对方的声音,?低沉又带着淡淡的沙哑。
“因儿,?你长大了。”
“……明事理、知是非,?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启朝气数已尽,以一己之力强行扭转、本就是不智之举……”
“……”
陈因知道、他何尝不知道呢?
况且倘若叔父真有复国之心,?何必等到今日……
他只是不甘心!一点儿也不甘心!!
万一呢、万一叔父会为此留下呢?
……
…………
“京城的事,你能守住本心,这很好。”
“就像我曾经对你说的,?你可以‘仇恨’、你完全有理由‘仇恨’,但是你不能让它成为你的一切。”
“……”
陈因一点点蹲下身去,试图把自己缩到和当年相同的高度。
——幼鸟长大离巢,这种事是这么理所应当。
但是他已经从悬崖上跌过一次、差点粉身碎骨……
纵然这会儿身躯已成、翎羽已坚,他还是踟蹰恐惧地紧紧抓住那曾经救过他一命的枝干,不敢稍离片刻。
……
…………
“程石青有为将之才、可统领一军。”
“……张于窖虽性情直爽,但粗中有细,为副手可……”
“……阮塾……”
“……”
听着对方这一点点的交代,陈因忍不住借着蹲身的姿势,像当年一样,拽住了年长者的袖口。
他本想问的是“您可以不走吗?”,但是嘴唇几度翕张开合,最后吐出的却是,“您会……回来看我吗?”
“——会。”
*
启新十年。
正是秋收时节,田地劳作的老汉蹭了一把额上渗出来的汗珠,对着地里的庄稼绽出了心满意足的笑,那半边脸上的狰狞伤疤似乎都隐藏在因笑而起的沟壑皱纹之中——那是当年胡虏铁蹄留下的印记,却也并不仅仅只如此,若是细看这人走路时还带着些跛意,但是他好像早都习惯了,连走路速度都与常人一般无二。
二十多年前的山河寥落、满目疮痍好似昨日一梦,疤痕犹在、但是那皮下的骨肉却已经愈合。
兴许是历经的苦难太多太重,百姓对于苦难的容忍程度也上升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阈值,只要稍稍有些喘.息之机,便能极快地恢复生气。
况且这并不仅仅是什么喘.息之际,新帝登基后第二年便重新迁回北都,十年的励精图治,正如“启新”之年号所示,原本已显衰退之势的王朝重焕生机,大有中兴之态。
时帝王诞辰,各地献礼连同小国朝贡送入京城,京中百姓可谓大开眼界。
——足有一人高的血珊瑚、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白鹿、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听说足有小儿拳大的夜明珠……
若说这些还只能让百姓们过过眼瘾,那么那些红毛蓝眼珠子的异族走商带来的些稀罕玩意儿却能够让他们买回去把玩一二,天子脚下皇城根儿里的百姓这点儿闲钱还是有的。
……
不过不同于外面这喜气洋洋一片的热闹,宫城里过生辰的这位中兴明主现在的心情可不怎么好。
当然,帝王天威难测,就算不高兴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不过李全儿毕竟在这位跟前伺候了这么些年,要是连这点眼色都没有,哪还能安安稳稳的当着这个大总管。
况且比之平日,这次这位的情绪波动已经是格外明显了。
从收到那封信和随信而来的生辰礼之后。
李全儿知道,提前送来信和礼的意思——那位今年又被事儿绊住了,不能来。
他赶紧提醒着底下小的,这几个月都把皮绷紧着点儿。
要真是没眼色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错,必定是从严处置、“说情”那是更别提了。
……
随信送来的贺礼是一块巴掌大的怀表。
随着这两年的海贸,京城里洋玩意儿也越来越多,但是这怀表还仍旧是个稀罕物,现在陈因手里这么精巧也是独一份的。
虽说如此,给帝王献上来的贺礼哪个又不是独一份儿呢?
论巧思、论价值、论吉祥寓意,这怀表都排不上号,又何德何能被皇帝随身带着时不时拿出来把玩……
但话可不能这么说,还得看送这礼的是谁。
见陛下盯着这怀表看,李全儿忙带着笑开口——
“这东西精巧,老奴活了这大半辈子就没有看见过这么精致的玩意儿……”
“……您瞧瞧上头这雕花,跟御花园里的花活了似的……”
“……”
“……您瞧这刻字、大家风骨啊……”
……甭管怎么样,夸就行了。
往死里夸。
他最后掐着嗓儿总结道:“……安国侯这礼,可真真是费了心思的。”
正坐着青年不辨喜怒地哼了一声。
李全儿琢磨着这是不是还没夸到位让人不高兴,却听那位哼完了接着道:“在这上面费心思有什么用?哄孩子的玩意儿。”
李全儿:懂了,这还是怨人没回来。
……但这话可不能提,提了就是捅了马蜂窝。
他连忙挤出一个满脸褶儿的笑。
“老奴斗胆说句僭越的话,还请陛下饶恕则个……”
“……这孩子不管多大,在上辈儿眼里都是孩子……”
“奴在宫外有个养子,这几年到了长个儿的岁数,好像就转个眼儿的功夫,比老奴都高了那么一大截。”
“……但是老奴素日里看着,总还记着他刚抱来的时候,才那么大一丁点儿,啃着手指头对老奴笑。”
“……”
“……就是他再大出多少去,在老奴眼里、这也还只是个孩子……”
……
…………
啃手指头、吹鼻涕泡,被小伙伴揍得哇哇大哭、回来找长辈……
陈因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他忍不住开始回忆,自己当年在叔父跟前没干出什么类似的蠢事儿吧?
陈因:“……”
“…………”
少顷,他面色微妙的打断了李全儿的话,沉声,“你先退下去吧,朕一个人待一会儿。”
想起来的黑历史太多,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
…………
带到殿内空旷下来,陈因盯着手里的怀表看了一阵儿,从袖里摸出了一块竹片。
——这是一份照身帖。
当年谢公让他选择身份。
他将选定的那份照身帖递还给了叔父,另一份却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保存了下来,一直贴身留到了现在。
他摩挲了一下这因为经年累月的摩擦已经变得光滑的表面,人有些出神。
陈因其实并不后悔当年的选择。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不可能放开仇恨,任由那个人在逼死母妃后,仍旧做着他那逍遥快活的痴情帝王。
只是有时候他想、忍不住去想……
如果自己当年选择了另一个身份,会是如何呢?
——大抵现在正跟在“父亲”身边,或乡野之中结庐隐居、或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