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小二脸上的神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他眼神游移了一下,四下瞥了瞥,却终究不放心,又打着手势带着几人转了个弯儿,到了个被楼梯遮挡的隐蔽的角落。
大堂内的视线被隔绝,小二似乎因此松了口气,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要说‘暴毙’,也只有城东那一件了……”
“那边庄子上的徐老爷,前几天,说是‘病逝’,但是——”
小二说到这里又稍停了一下,似乎担心有人偷听。
他就说一句停半天,非得让人一点点往下挖的态度,着实让人着急,少年身后性子急些的同伴都忍不住露出焦心的神态。
少年倒是耐心十足,“店家放心,我方才过来的时候已经设下隔音结界,除非有人修为高于我,不然不可能听到此间谈话。”
刘狗儿诧异地瞪了瞪眼儿,小声低估了一句,“果然是仙家手段。”
然后一改先前的支吾态度,开始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徐老爷尸体的惨状。
按他的说法,是“他妻妹夫家的远方堂侄在徐老爷庄子上当帮工”,这才碰巧看见了,不过就那声色俱全的描述,说是他亲眼所见也不违和。
然而,刚才还说被砍下来的右胳膊扔在湖里泡发了,这会儿又变成了吊在树上滴答着血……
这一会儿的功夫,那徐老爷已经长了四条胳膊八只脚。
他就算是个八爪鱼成精,这会儿也多了四个。
少年身后一个粉衣少女沉不住气想要说话,却被同伴轻扯了扯衣袖止住。
少年倒是一如既往的耐心,一直听到刘狗儿说得口干舌燥、意犹未尽地住了嘴,这才轻轻颔首,“我知晓了,多谢店家。”
这态度总算让刘狗儿良心发现一点。
他最后含蓄地表示,这些消息都是从“在徐老爷庄子上当帮工的妻妹夫家的远方堂侄”那听来的,不定真假。
一开始想说话的少女白眼儿已经快翻到天上去了。
——这还“不定真假”?怎么想的都不可能是真的吧?!
虽然里面的槽点太多,但是总比他们一路打听来的东家丢了只鸡、西家少了颗蛋来得靠谱。
这也是为什么少年一上来就言明“狸妖杀人”之事。
——实在是这地方排外得厉害,不把情况的严重性说明,根本问不出什么东西。
这会儿难得有了个线索,一行人便准备往城东的徐家庄去了。
刘狗儿也点头哈腰的送人出去,“小仙长们慢走。”
——“小”仙长?
这略显奇怪的称呼,让领头的少年脚步在客栈门口停顿了一下,他侧头回望,正好看见了刚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青年。
白衣墨发、气势凌人,但是云晦明却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丝毫修为。
要么这个人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要么是他身上有遮蔽气息的灵宝,再或者对方的修行远高于他……
云晦明几乎立刻就断定了是最后那种可能。
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青年也垂眼看过来。
眸光对上,云晦明下意识的站了个挺直,莫名生出些掌门亲临检查门下弟子修习的惶恐来,他不由自主的反思起自己刚才所为是否还有不周到的地方。
还是刘狗儿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他看着下楼的楚路,小心翼翼问:“仙长可也是为了妖怪之事来此?”
听得此言,楚路将视线从那位天上山弟子身上离开,落到刘狗儿身上,轻一颔首。
——虽然不是为了他们追的那只狸妖,但也确实因为妖来此。
不过看对方犹带惊悸的神色,楚路到底没有再详细说明这小镇上还有第二只更危险的妖的存在……毕竟对于这些凡人而言,得知内情后除了徒增惊惧外,没有任何益处。
不同于刚才听那一行少年提起妖时的恐惧,这次明明眼前的仙人什么也没说,刘狗儿就露出了好像“事情已经解决了”松口的气神情。
他又恭恭敬敬地躬身,“劳烦仙长出手,小的先代镇上的百姓谢过您了。”
这毫无遮掩的差别对待,让已经走到了客栈外头的粉衣少女眼睛瞪得溜圆。
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看见那一身白衣的前辈,嘴唇翕合了几下,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觉得……那小二的“差别对待”似乎也不是没道理……
第160章 妖12
楚路最后在那位领头少年的邀请下, 跟这几位下山历练的弟子同行。
一行人简短地互通了姓名。
云晦明,天上山弟子;
闻不厌,云晦明同门师弟, 亦是天上山弟子;
荀鸣, 寒江落弟子;
千寻玉,四人中唯一的女孩, 是落霞境天境主的掌上明珠。
前两者是同门师兄弟, 而后面那两位虽没有明说,但无意识间的亲昵动作, 也一眼就能看出二人关系。
很明显, 这是同追狸妖的两拨人凑到了一起,现在又多加了一个楚路。
楚路的自报家门只说了“江路”这个名字。
这名字听得有点耳熟,特别是对天上山的两位弟子而言。
但是天上山掌门之争落败后, 江路在宗门的地位就变得尴尬, 待他离宗之后,那一代的弟子便甚少提起这个名字,而东海一事之后, 这个名字更是变得讳莫如深,毕竟谁也不想无意中提到什么不能提的, 被掌门半夜来找麻烦……
所以, 后来入门的弟子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也实属正常, 再者, “江路”不论是姓氏还是名,都不是多少见的字眼, 所以几个少年人只是在听见的时候疑惑了一瞬, 并没有深想。
比起这个来, 云晦明更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前辈不是为了那只狸妖而来罢?”
毕竟依照对方这他们连看都看不透的修为, 要是真的动手,那只狸妖根本不会有机会逃脱。
对此,楚路也并未有隐瞒,干脆的点了头,只是接下来的话却被前面的一阵骚动打断。
几人正往前走的路被几个仆役打扮的壮汉堵住了。
这是这条镇子上最宽阔的一条街道,这几个仆役倒是没有把路堵得结结实实,硬要说的话,还有不少空隙可以容人过去。只是来往的行人别说从中穿行了,根本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纷纷低下头去、远远避开了这块地方。
这一切发生也不过片刻的功夫,等意识到的时候,小半条街都变得空空荡荡的,只余下楚路这一行和前面堵路的仆役。
这下子,里面传来的动静就格外清楚了。
“美人儿~跟了小爷回去、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无需言明,眼下的戏码就已经清清楚楚了。
云晦明脸色一沉,他身后闻不厌的手已经搭到了剑上,而那位叫千寻玉的少女更是差点跳起来,又被身旁的荀鸣死死拉住。
楚路倒是隐约察觉点违和的地方,但是却并未阻拦这群少年人想要行侠仗义的心情。
不过,这“路见不平”到底没能成行,因为接下来情况的发展和少年们预料的实在有点差距。
他们听见从里面传来一声拖长的婉转轻笑。
这声音比寻常女子要略微低哑暗沉些,但依旧称得上动听。
本该被胁迫的女子似乎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问:“香的?辣的?”
这过于悠然的态度不仅让围在周围的仆役浑身紧绷,就连外面本打算出手的云晦明一行也陷入迟疑。
只听那道女声仍旧不紧不慢地接着响起,“我口味偏重,吃不惯清淡,你家若有蜀地出身的厨子最好……关中、岭南亦可……要是有一手烤烧鸡的手艺,那就更好了。”
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回应让整个场面都静了一下,隔了好一阵儿,才听见一道虚浮声音急切回应,“有有有!你若跟我回去,就算家里没有,我也给你请回来!!”
女声似是满意的应了一声,又接着,“那说完了吃的,咱们再来说说喝的……晋地的蒲中酒、上虞花雕、绵竹春酒、苏合香……”
她一连串报了十来种酒名,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然后慢悠悠道:“这些酒、我也不指望都有,但是里头一两样,总还是拿得出来的吧?”
这一连串酒名下来,那恶霸大少爷早就被砸得昏头胀脑。
他大概并不是一个擅饮之人,支吾了半天竟是没答上来,好在旁边有狗腿子精研此道,连忙在旁压低了声音小声提醒自家主子,这递答案的动作熟练至极,一看就是在学堂夫子眼皮子底下练出来的。
大少爷得了答案,总算从那急得额头冒汗的状态恢复了游刃有余,他立刻利索地报了好几个名字出来。
只是,还不待他在撂什么漂亮话儿,围着的仆役只见那美人儿眼睛一亮,直接投怀送抱……哦、不,是伸胳膊勾住了自家少爷的脖子,带着就要往前走,“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走啊……”
恶霸少爷:?
众仆役:???
这可真是个高挑美人儿、生生比他家少爷高出一个头去。
而且、刚才这美人的声音是不是有点不太对?过于低沉了……
一激动起来差点露馅儿了的燕处:……
他咳了一声,重新掐起了嗓子,细声细气儿道:“我……不、奴家是说,奴跟您走~”
过于做作,反而引起了人的不适。
一直抓着“女人”裙角躲在他身后半步的男童忍不住松了手,往后退了半步,希望划清界限的意图十分明显。
不过这他到底没能走脱,被“女人”藏在裙下的脚一绊,差点摔了个狗吃屎,男童身形晃了两晃,五指成爪不知本来想干什么,但是看见那只白白嫩嫩的小手之后,脸色一黑,转而死死抓住了“女人”的裙摆,稳住身形——以一个几乎要将那裙子扯下来的力道。
这一番暗地里的机锋,真要论起来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围观的仆役自然无从发现,只以为那小孩是吓到了,所以抓着“娘亲”衣角的动作紧了紧。
恶霸少爷估计这辈子没遇到过这种“强抢民女”,压在他脖子上那只手臂铁钳似的,任他怎么掰都掰不动,他也隐约意识到情况不太对。
只是不等他再往深处想想,正搂着他的美人儿突然低头冲他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恶霸少爷心头狂跳。
当然,他经常心跳、尤其是对着长得好看的美人儿的时候,但这一次却格外不同——心跳的同时面中生汗、汗珠顺着鼻尖滚滚而下,双腿都有点儿打摆子。
他听见对方压低了声音,轻飘飘问:“你莫不是、想反悔?”
这大少爷一个哆嗦,磕巴摇头,“不、不……没有……”
就算他本来确有此意,这会儿被这么问了,却也不敢了。
众仆役对情况发展也觉得迷惑,但是勉强一下、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得手”了,于是便像往常一样,准备带着这位新“姨娘”回府。
这一让开路,就露出了先前一直被他们堵在后面的云晦明一行。
仆役:“……”
云晦明等人:“……”
按照正常情况,云晦明一行确实是要出手相助的。
但是听了刚才那出其不意的一番对话,那位姑娘……不、那位夫人——仆役让开后,终于露出了后面人的真容,是一个作妇人发髻的高挑美貌女子,后面还跟着一个幼童——似乎对此事并无不情愿。
云闻二人倒是隐约觉得那女子的相貌有些熟悉,但是又不好直盯着人家细看,只能暂且放下这疑惑。
就是现如今的情况,变成了两人之间你情我愿的事儿……
他们似乎不好多插手什么。
……
…………
云晦明这一行陷入了迟疑,而那边这恶霸少爷的狗腿们却对这场面熟悉得紧——总比刚才熟悉——他们以前也常遇到这种爱管闲事的人、这几个看打扮就是外乡来的、虽然背着家伙、但那小身板却就那样儿、里面还有个姑娘,他们根本不惧。
不过他们却不知自家少爷是打算跟这群多管闲事的人计较计较,还是着急带着新得的大美人回去亲近。
跟着少爷混的狗腿最重要的是有眼色。
于是他们先是回头请示了一下自家少爷,见少爷还站在原地没有动的意思,脸色似乎也不太好。
也不必再多说什么,狗腿子立刻就“明白”了少爷的意思,做出了炮灰标准的趾高气昂状,“小子,我劝你们别多管闲事,你们知道这是哪儿呢?这可是津宁镇,你们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可是徐家大少爷……你们在这镇子上打听打听……”
狗腿子们熟练地撂着狠话,在听到某个词之后,云晦明一行人却不由对视了一眼。
——徐家?是那个徐家?
再仔细一打量,这一行人,不管是仆役还是少爷果真身上都带着孝。
方才在客栈里,那小二也说了,那位徐家老爷妾室纳了不少,膝下却只有一根独苗苗,这会儿能被称作“少爷”的,自然是那位惨死的徐老爷独子。
这下子,对视的几人脸色都不好起来。
亲爹刚死没有几天、孝期还没出,就干出这种当街强抢女子的事,这位徐少爷行事未免荒唐太过。
而且看刚才路人那习以为常的态度,显然这位少爷这样的行事作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恐怕徐老爷还在世时就是如此,这么想来,那位纵得儿子如此作为的徐老爷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怪小二提起这位徐老爷惨死的时候,非但没有任何哀色,还隐约带着些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