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外。
但是崇拜归崇拜,敬慕归敬慕……
曹砯一点也不想这会儿碰见将军。
虽然还只是初夏,但是今日的太阳很烈,这一路走回来,曹砯身上的衣裳倒是不再往下滴水了,但半干半湿的也不舒服极了。况且经了这么一遭,外袍皱巴巴地黏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狼狈。
就进城探了个消息,回来却弄成这模样……
曹砯弓腰缩脑袋的,看模样很想趁着将军还没发现,先回营帐里换个衣服、再行禀报。
却终究没能成行,听着旁边一声“见过大人”,曹砯就知道自己的计划落了空。
他一溜烟儿地把自己躬下去的脊背打了个笔直,却不免将幽怨的目光落到前面关珹身上。
关副将肯定是看出他打算了,怎么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心里种种腹诽,曹砯却也只能跟着,“见过将……大人。”
因为还思绪半飘着、走着神,他还差点没注意行了军礼。
秦壁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问,但是曹砯一点都不敢放松,不过是死刑变成了死缓,早晚都得有这么一下子。
果然,等听完关珹对城内情况的禀报之后,秦壁便将视线投到曹砯身上,问:“怎么回事?”
还没组织好说法的曹砯:“……”
但在对方的目光盯视下,他下意识的抬头挺胸笔直站好,“回大人,被水泼了。”
曹砯:“……”
秃噜得太快,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而另一边秦壁皱了皱眉,看了关珹一眼,关珹会意颔首,将自己听到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他说的自然是苏清之三人口中的版本,倒也不能说和事实有什么出入,只是不大全面。
反正秦壁听后,冷飕飕的目光就落向了曹砯。
曹砯:“!!!”
真是冤死了,还不如他自己说呢!他怀疑这个老家伙嫉妒他年轻力壮,更得将军信任,想要趁机排挤他。
他憋红了一张脸解释:“是那群人先出言不逊!他们……”
他停顿了一下,到底不想让那些话污了将军的耳朵。
什么叫“仗着军功胡作非为”?!莫说将军行得正坐得直,不管人品还是性格,比那些人好过百倍不止!!
就即便是将军“胡作非为”,那些功绩也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用血用命拼换来的,不过是一群连血都没见过的孬种,每天只会清谈阔论、无病呻吟,又有什么资格说出这种话来。
……
…………
曹砯最后还是被罚了。
这毕竟是秘密行军,不管原因为何,曹砯在城中同人起冲突本就是不对。
看着青年愤愤离去的背影,关珹忍不住摇摇头,倒是秦壁不为所动,“关叔你也别太惯着他了,他也该磨磨性子。”
关珹叹气,“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当年的您。”
听着这话,秦壁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又僵硬了几分,像是覆盖了一张寒冰制成的面具。
良久,他才道:“那更该狠狠磨磨了。”
关珹是为数不多的知道当年内情之人,亦知道这位少将军的心结。
眼中神色一时复杂,最终低低嗟叹道:“……那不是您的错。”
秦壁却不答,垂下的眸子一片暗沉。
——怎会不是他的错呢?
那便是他的错!
*
那次在城中意外撞见北府军的两人,让楚路一时犹豫要不要暂时离开邝嵂、换个城呆一阵子。若说只有曹砯还可能只是个意外,但是后来的关珹显然就表明来这儿的北府军不可能就只有这两个人。
楚路在脑海中略微勾勒一下大衍到地图,就大概知道这群人打算去哪儿了。
倒也真是巧了,说不定到了之后直接和严介来一出里应外合,甚至都不用专门再另行调遣兵卒。
不过楚路最后决定,还是暂在邝嵂呆一阵子。
一是作为邝沩谷周边最大的城,这里确实是一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再者就是北府军只是取道裕州,想必很快就会离去,秦壁既然已派人探过这座城,还是关珹亲来,那现在邝嵂反而是最安全的。
想通之后,楚路也安下心去。
不过,他那日的举动到底还是引来了点不大不小的麻烦。
“贤弟!贤弟!!”
为了以防万一、免得在被那日茶馆外巷子中几人撞见,楚路都退而求其次,换了间酒肆去,却不想这么巧还是被碰见了。
楚路有点纳闷,书院里的课业这么闲么?这些年轻人不好好呆着上学,怎么天天往外跑?而且去茶馆听听说书就算了,还跑到酒肆?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心里的种种思绪转过,既然都正面撞见了,再抵死不认就没什么意思了,楚路转过身来颔首。
然而——
年轻人却是大松了口气的模样,“真的是你啊贤弟,方才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呢。”
楚路沉默:“……”
你刚才的语气可一点没有“以为认错了”的意思。
身后慢一步追来的李伯谨也从一脸无奈变为略微惊讶,显然是先前并没有确定他的身份。
楚路:“……”
他确实对自己贸然回头的行为有些后悔,但是既然都这样了,也不可能翻脸不认人,他也只好点点头、分别与两人致意。
而这时苏清之已经赶上来与楚路并肩——
“上次的事,多谢贤弟仗义出手相助。”
“我这几日都没在城中看见你,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不测……”
“……”
“苏濯,字清之,覃州人士……当长你几岁,你叫我一声‘清之哥哥’就行……”
“这位是李慎、李伯谨,与我是同乡,他是家中老大,有三个弟弟……”
“……”
“…………”
这位苏清之实在是个话多的活泼性子,从外面走到酒肆中坐下的期间,他已经把自己连同同来的好友介绍得清清楚楚,楚路别说对方来历住所家里有几口人、连家里有几只鸡都一清二楚。
楚路:“……”
谢谢,并不想知道得这么详细。
托他说的这么细的福,楚路也知道,单只今天自己已经是被苏清之叫住的、第三个穿白衣裳的少年了。
楚路:“……”
早知道他今天就换那件蓝的了。
怪不得前几日没被发现……
原来这人是按衣裳颜色认人吗?
总之,这广撒网的策略虽是笨,却还是叫苏清之把想要的那条“鱼”捞上来了。兴奋之际,苏清之完全没注意自己进的是哪家店,在伙计上来的时候,顺口就要了个茶,还顺口问了句怎么没说书的。
来酒肆要茶、还挑这种刺儿……
看伙计那脸色,恐怕以为这三人进来是砸场子的。
楚路既没有砸场子的心思,也不想把这些未来栋梁们带坏,只能叹了口气,暗地里塞给伙计足两银的赏钱,立刻就让人眉开眼笑地走了。
苏清之谈兴正浓完全未注意到这些细节,倒是李伯谨看见了。
他本欲要说些什么,却见少年冲他笑遥了摇头,却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又决心回去一定要同清之好好说道说道,下次可莫要在人前如此失礼,给人带来麻烦还尚不自知,还多亏了这位小兄弟并不计较这些。
楚路也确实不在意这些,多亏了柴诸的那位孟姓养兄,他这钱来得当真十分容易、和大风刮来的也没甚区别,这会儿霍霍起来自然也不心疼。
楚路这会儿坐下来跟两人聊聊,本是存着听听书院现在情况的心思在。因着苏清之的缘故,楚路甚至都不用专门探听消息,只是将话题稍微往那边引一引,青年就竹筒到豆子似的将能说的都说了,而且还热情地像楚路发出了邀请。
苏清之说着,几乎要拍着胸脯保证:“如果是言弟的话,入学山试定然只是小事一桩。”
这短短片刻的功夫,青年已经不客气地称兄道弟起来。
楚路:“……”
不……
明明见面的时间满打满算不超过一个时辰,对方到底拿什么保证他能通过山试?
他十分感动,然后婉拒了苏清之的邀请,甚至在短短半盏茶的时间之内、第二次后悔刚才回了头。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稍微和人沟通一下外部消息,对于情报补充还是很有必要的。
就比方说现在——
“你们报了官?!”
楚路差点被自己口中的茶水呛到。
第58章 权佞28
也确实也不能怪苏清之三人有如此作为。
那日的事情过后, 三人回去后越是回想越是觉得那两个人的身份奇怪。别的不说,就是苏清之那言之凿凿的“杀气”就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虽然这邝嵂城不是什么闭塞的村镇、也常有来往的生面孔,但那两人的模样却完全不像是什么走商, 再联系最近那则有盗匪流窜至此的流言,三人的怀疑便顺理成章了。
楚路:“……”
#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jpg#
他定了定神, 问道:“但倘若不是, 那你们不是有麻烦了?”
谎报消息, 这不大不小的也算个罪名, 就看邝嵂城的知府什么想法了。
“但也总不能放着不管……也不算是报官, 就是递了个消息。”
苏清之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道是:“虽然刘长庭那家伙讨人厌些, 这种时候倒也挺利索的。”
李伯谨在旁补低声补了句解释,“是刘知府家的小公子。”
原来有同窗的情谊在,怪不得这么有恃无恐。
楚路:“……”
按照他之前对邝嵂知府的了解, 信不信的两说,为防万一, 带人去查查是肯定的。
只希望秦壁这次带的人里有功夫到家的斥候,不至于地方还没到,就被自己人包了饺子。
他转念又想,也怪不得秦壁恨他到恨不得挫骨扬灰……
这都能把人坑到, 秦壁大概天生命里就和他犯冲吧。
……明明当年和秦老将军关系还不错呢。
*
秦壁在做梦,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中。
因为这个场景已经在他的梦里出现了一次又一次,他对里面的每一个画面都熟悉至极。
火舌吞吐,熊熊火焰映入眼瞳。
木质的结构被烧焦爆出噼啵的响声,绸缎更是早先一步化为了飞灰, 而里面的白玉铺地金做饰、极尽奢靡的装饰也化作了零落的碎屑。
……
少年秦壁站得离那火场极近, 浓烟呛得他眼角通红, 时不时的还有零碎的火星溅到手背,带来一阵灼烫的疼痛,可少年却只定定地站在那里,脚下生根似的一动不动。
这个梦他已经做过许多次了,每次都只能看到少年时自己的背影。
但是他知道、知道背对着自己的那张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
——是愤恨和快意扭曲交错到一起的狰狞。
丑陋极了、也愚蠢极了,甚至到了他梦中也不愿意看见的地步。
被愤怒冲昏了脑子,那时他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可事实却是……他什么都不懂。
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不一定为真。
可他明白这些、实在是太晚太晚了。
……
…………
少年的他看见的是什么?
是边境累累白骨垒城的尸山血海,是弹尽粮绝、该来的粮草却迟迟未到的绝望,是万里冰冻大雪封山,将士们却只能靠一层薄裳取暖……
可这些人、这些人……
他们于京城中平地起高楼、锦缎绣绮户,来往间罗衣香粉、推杯换盏语笑盈盈……
他父亲带将士们于边境奋不顾身,难不成守的就是这一群废物吗?!所谓国库有罄、连大军的粮草都出不出来。
——却有、金、银、修筑这九层楼台!!
他父亲至死都相信京中会有支援到来。
那粮草确实到了,却并非自京中而来。
而他父亲深深相信、连死都不曾怀疑的那人却早就将边境的一众将士抛诸脑后,只自为了自己的地位钱财、用尽一切献媚讨好。
可少年却看不见、不懂得……
这京城中的一切终与边境不同,那隐藏的言笑晏晏下兵不血刃的厮杀,不似边境上的真刀实枪,却比一切刀枪,更锋锐、更危险,像是行走在万丈悬崖上的一根细丝、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那个莽撞又毛躁的少年不懂得这一切。
他只定定地看着这被火海焚烧的九层楼台——
只恨不得提出修筑楼台的人同这建筑一同化作飞灰。
……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也确实成功了。
那位从少年及第后便受圣眷、平步青云,迄今已大权在握的霍丞相第一次惹得龙颜大怒,被狠狠斥骂不说、甚至于当庭杖责。
他犹且记得自己当时那报复得逞的快意,如今想来真是可悲又可笑。
不过,是督办的楼阁“意外”失火,倘若这真是一位年少得势、浸淫官场已有数十年之久的佞臣,对方恐怕有万种方法,将责任推脱而去。
之所以将事情一力担下,不过是因为他纵火的手段太粗糙,实在经不得人查,迫不得已只能亲自为此遮掩。
托此举的福,那些人以为他手里握了什么有关霍丞相的证据,一时不敢擅动。这让他回京之后,沉浸于父丧的悲痛仇恨时,过了一段很是风平浪静的日子。
那是多么明显、一眼都能看透的事实。
可笑他明白一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