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
却绝望地发现,对面人是认真的。
也就是说, 除非对面这人是醉傻了说胡话,或者沐浴的时候脑子进热水烫坏了。
他刚才说的事就是真的,或者起码在这人眼中、是真的……
一般人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而这人现在眼神也清明、一点都不像傻了的样子。
但正常人有哪个谁会把“谋反”挂到嘴边、还这么轻描淡写?!!
柴诸:!!!
不管是不是真的,柴诸还是试图挣扎一下。
他酝酿了好半天, 最后却只能干巴巴道:“兄台说笑了。”
身处敌人阵营, 严介并不太想浪费心思和这小子多加纠缠。
“你不必疑心我的身份, ”
他食指拇指抵在桌上轻叩了两下, 又抬手将一块玉牌递给柴诸,“你将这东西给他,他自然会明白的。”
柴诸:???
……谁?明白什么?
被塞来的这玉牌材质似玉又似金,就连自诩见多识广的柴诸也叫不出名来,但他肯定如果拿去卖一定会卖个好价钱。
可看清是什么之后,柴诸只觉得这东西跟块烙铁一样烫手,他只恨不得立马把这东西丢出去,丢得越远越好。
这牌子上写了个字。
——霍。
柴诸:“……”
他果真不该去京城找爹的!如果他不去找爹、就不会遇见山匪,如果他不遇见山匪、就不会被霍言搭救,如果他没被霍言搭救、他就不会……
反正就不会有后来这一系列的糟心事儿。
他现在觉得自己还不如死在山匪手里呢。
谋反的事是那么好掺和的?一个不留神就是抄家灭族!柴家的家财已经足够他吃喝玩乐十辈子都花不完,他吃饱了撑的才会掺和到这种事儿来?!
但是现在显然已经不是他“想不想”的问题。
这人连“霍言”的身份都调查清楚了,这会儿再装傻必然在无用处。
他也不知道对面的人到底还有多少耐心,只能咬着牙看过去,低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要是真打算以他为威胁,让柴家参与进这种事来,柴诸便是当场撞死、也不会给他这个把柴家拉下泥潭的机会。
对面苍白瘦削的文士瞥了他一眼,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道:“你们混进来的法子确实不错。”
柴诸:???
“混”、进来?
——是说霍兄吗?
但是他的猜测刚刚冒出来,就被严介接下来的话否定了,“以你柴家少当家的身份,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柴诸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了。
这人说的是他、说他是“混进来”的?可他明明就是被孟午抓来的……
不、好像不太对。
先不提孟午竟然都撕破脸了,为什么还不快动手以绝后患,就是这么大一片私牢,还有里面的各色人手,他就不觉得是他那位养兄能弄出来的动静。
毕竟对方要真有这能耐,早就脱离柴家,出去自立门户了,还用留下和他两看相厌、互相假惺惺地笑吗?
“他们还想要以你为胁迫,去和那个姓孟的小子谈呢。”
柴诸:“……”
这些人果然不是他养兄的手下。
抓了他、是想和孟午谈交易。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个屁?!
孟午这是疯了吗?竟然和谋逆扯上关系!
严介却没注意到柴诸那有一瞬间扭曲的表情,神色有些缓和,说话的语气也不像刚才那样居高临下的评判,而是温和下来。
他问:“那孩子是以敬宁王之子的名义进来的吧?”
柴诸:霍言原来冒充的是敬宁王儿子吗?
怪不得这群人这么毕恭毕敬?
不对!!
冒充皇族?若是被发现了也是杀头的大罪啊!!
他立刻抬头看向对面,却见对方非但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甚至隐隐点头、眼含赞许。
柴诸:“……”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就在柴诸怀疑人生的时候,对面的人却接着开口,语气甚至比方才还要温和,“出其不意、险中取胜……是他的作风。”
他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到柴诸身上,缓声问,“那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明明方才那些石破天惊的话这人都说得浑不在意,反而是这个问题,被他问出了小心翼翼的意味。
柴诸沉默了一下,一时吃不准到底要不要回答。
但是琢磨着这个人连霍言那最要紧的“霍相之子”的身份都知道了,只是个名字,就算他不说,对方也早晚都会知道,犯不着因为这个起龃龉。
而且虽然这人着实奇怪,谈起“谋逆”、“冒充皇族”这种大罪都是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但是柴诸却一直没从他身上感受到什么恶意,应该说友好得过分了。
而柴诸敢断言,这人平日里绝不是这么好相处的性子,该说在牢房那会儿,他难缠程度就初有体现了。
柴诸最后还给出了答案,“言,霍言。”
“言?”
那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晦涩了一瞬。
他顿了顿,嗓音低沉,“言者,口舌之祸。”
柴诸:……哈?
这是正常人听到别人的名后该有的反应吗?连礼节性的夸赞都没有就算了,他这是……在骂人吧?还是特别直白的那种?
莫不是他猜错了,这人和霍家有仇?
柴诸沉默的这片刻,严介的脸色越发阴沉下去。
他声音森凉,好似毒蛇吐信,“言,也却该是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是、非、黑、白、孰能分辨?!哈……”
垂下来的发遮挡了他半张脸,光影明灭之下,那张瘦削到骨骼突出的面孔竟隐约显露出些类似于恶鬼的狰狞来。
柴诸:“……?”
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打断道:“一般来说,取名‘言’者,想的多是‘善言’‘美言’‘嘉许之言’吧?就是再不济,也是圣人所谓之‘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口舌之祸?
哪家的爹娘给孩子取名,会是那种不详的寓意啊?
对面人似乎一怔,他往上牵扯了一下嘴角,轻声道,“是吗?”
却也不知道信没信。
但柴诸猜他是没信的,毕竟这种聪明人常有的毛病就是“不听别人说话”。这么想想,没这个毛病的霍兄简直是其中一股清流了。
严介却有些恍惚——
“君子讷言敏行”吗?
若以此论之,这世上恐怕没有比那人更卓然的君子了。
路,行之迹也。
而他为自己的孩子取名为“言”,是不是不想这孩子步上他的后尘?
……
若果真如此,他会在侧看护着那孩子的。
他这么想着,却又有些迟疑。
或许,并不必他多余去做什么……
那人血肉为养、脊骨作梁撑出的盛世安康,本再也不需要第二个以身赴之的“君子”了。
*
那些恍惚失神,也不过片刻的功夫。再眨眼,他已经恢复了最初的表情。
他看了眼柴诸,淡道:“你们的想法不错,只是着实莽撞了些。”
柴诸的心思还停留在刚才名字的话题上,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来,闻言不由“啊?”了一声。
严介却以为他是不满自己这评价。
他拧了拧眉,虽然并不太耐烦解释,但是到底还是开了口,简短道:“你将那姓孟的逼得太紧了。”
柴诸:???
他逼孟午?哈?开什么玩笑?
这些年来,有事没事都想搞搞他的明明是他那个养兄。
要不是他退让太过,他那位兄长也不至于胆子大到都敢买凶杀人。
哦、不是“买凶杀人”,是合作没谈妥,拿他当人质。
柴诸觉得自己真是哔了狗了。
明明是孟午与虎谋皮、甚至连谋反的事儿都敢掺上一脚,结果到头来竟然是他受罪。
柴诸脸上质疑神色太过明显,让严介不快地拧紧了眉。
但是到底顾及这是那孩子的友人,压下脾气解释道:“你假意去寻孟午、设计在找他的路上被抓,留下的证据指向实在太明显……他虽可能为摆脱在柴襄锦面前的嫌疑而保你一命,但若留下的痕迹太过,他难以洗脱嫌疑,未免柴襄锦动手,他免不了要狗急跳墙,为保住一命、彻底倒向敬宁王,到时候你是死是活就无关紧要了。”
柴诸:“……”
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他真的是差那么一点点就信了!
可他真的!是被这群人抓住的!!
而不是、什么“设计”被抓。
他是得多想不开,才主动把自己送进来吃牢饭啊!一点点、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当真把自己饿死了!!!
柴诸正这么想着,却见对面人晲了他一眼,道:“你是背着他、自己行动的吧?”
柴诸:“你怎么知……”
脱口而出的话一顿,虽然他确实是背着霍言自己出来的,但柴诸觉得……两人现在说的已经完全不是一码事儿。
他觉得还是先把误会解释清楚,再来说这些细节吧。
只是还没等柴诸组织好语音,就听对面嗤笑一声。
他扬了扬下巴,明明也没有高出太多,却生生借着偏头的姿势营造出一副眼角看人的睥睨姿态,他嘲道:“这种莽莽撞撞、不顾首尾的法子,也就是你这种……能想出来了。”
柴诸:???
!!!
“这种”后面跟着的词是什么?
骂他了吧?!这人刚才绝对在心底骂他“蠢”了吧?!
半盏茶之前,这人还赞这是个“好法子”,结果一听是他自己干的,转眼就翻了脸。
——说霍言就是“出其不意、险中取胜”,轮到他就成了“莽莽撞撞、不顾首尾”。
柴诸:“……”
他盯着眼前的人,表情一下子就险恶起来。
——明明在这之前,这人根本连“霍言”的名字都不知道吧?
第53章 权佞23
柴诸差点上头的热血被严介接下来的话浇了个透心凉, “倘若不是有人在后面给你收拾了残局、遮掩痕迹,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柴诸:!!!
先抛开“故意设计”那段不论,如果这人说的都是真的, 那……
后知后觉自己和死亡擦身而过的柴诸背后一凉, 激激灵灵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不对……
“若是为了摆脱嫌疑,孟午又何必保我?”
应该说, 他那位养兄巴不得他赶紧死了呢。
严介略讶异地瞥了他一眼,“你该不会以为你出事儿了, 那姓孟的还能在柴家呆下去吧?”
柴诸手指抽动了一下,觉得脑中有点眩晕。
这话是、什么意思?
明明如果他出事了, 最该接手柴家的就是孟午了,他一直知道那个人不管是在柴家,还是在姨母心里, 地位都非比一般。
当年……
就算是养兄将他推入冰凉的湖水中,事后也只是被责罚了一顿罢了。
柴诸劝自己别在意、不必在意。
他已经被救上来了不是吗?他没有出事不是吗?养兄也被重重地责罚了,卧床的时间甚至比他还久些。
一个只是刚刚被接回来的外甥, 另一个却是视若亲子、培养多年的继承人……
亲疏远近、这不是很容易分辨么?
虽然后来,他成了“柴少当家”, 但是姨母却也从未掩饰过她对孟午的倚重。就连那选择都做得随意又轻慢, 好像只是因为他顶着“柴”这个姓氏,又好像是……不耐烦和族中宗老的纠缠。
…………
……
严介却没注意到柴诸那点恍惚的心思, 只是随意道了一句, “刀都折了, 还留着磨刀石做甚?”
……磨刀石?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柴诸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过去的回忆一幕又一幕地往外涌动, 纠缠拉扯着他的心神。
柴诸可不是什么圣人。这些年来, 他对养兄的小动作屡屡忍让, 并非是他性子好到那程度,不过是因为姨母罢了。那个他世间唯一承认的血缘亲人,在母亲去后,予以他庇护照料的长辈。
他知晓姨母虽面上不显,但是对他却是真心疼爱的。就如那个冬日,她甚至连指挥仆从都来不及,直接纵身跃下,将他从冰水中拉扯出来。
那是他承认中的、仅剩的亲人了……
所以,他也不想、也不愿意让姨母为难。
可是、如果真的如眼前人所说的这般。
…………
……
柴诸只觉得脑子里乱极了,他一遍遍翻拣着自己的记忆,想要找出些证据。可却一时不知,他欲要找出的证据,到底想证明严介所言是真还是假。
朦胧恍惚之间,对面的人似乎说了些什么,柴诸心不在焉、只游魂一般地答应。
……
一直到了晚间,被安排了住处。
明明只隔了三五天的光景,可是从铺着稻草的破木板转到正常的被褥床铺,柴诸竟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柴诸正按着被子呆呆发愣,一直到旁边的侍女小声询问,他才猝然惊醒。
从阶下囚到被奉为宾客,从牢狱到现在的正常住所……显然都不是无偿的。
柴诸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神游的时候、好像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深入敌方大本营、拿到谋逆证据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