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陆羽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都已经这么大了……”
沈棠看他神情古怪,眼眸漆黑又带着一丝怀念,不禁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这张脸……原来那时在玉简门遇到的那个鬼影就是你,可惜没有一网打尽,竟让你这邪魔死而复生!”
陆羽:“……”
他先是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眼里一闪而过一丝复杂,继而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声音震荡屋顶。
沈棠:“你笑什么!”
陆羽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是邪魔,你这语气神态当真与当年的道陵君一模一样。”
沈棠眼神冷冷地一瞥:“不准你提我父亲。”
他这声“父亲”说得理所当然,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之前他对道陵君的种种怨恨都凭空消失了,鹿鸣听到他这声称呼心里多多少少有点欣慰,也替道陵君感到开心,猜想应该是他们暗地里说过许多话,和解了一点,但是陆羽却并不这样想。
他听到沈棠喊道陵君“父亲”,神色一顿,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意识到一件事,原本那张无限悲戚怀念的脸瞬间冷硬下来,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厉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配做你父亲?”
“……你说什么?”
陆羽嗓子里冷哼一声,漠然道:“我说他道貌岸然,是个……”说着看了沈棠一眼,“哦我忘了,你那时还没出生不知道,当年你母亲是绝青宗唯一的仙子,风华绝代,可惜并没有过过几天幸福日子,一生都在苦痛流离中挣扎……知道这都是因为谁吗?”
沈棠:“闭嘴。”
陆羽眼眸猩红,脸上确是十分快意,恶狠狠道:“都是因为你那个好父亲!你把你母亲……”
“我叫你不要说了!!”
沈棠持剑一把刺过去,陆羽连躲都没躲,被他不偏不倚戳中了胸膛,但没有触及心口,而且他也没有真实的肉|体,所以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可他却重重喘息一口,好似痛极了,然后,抬手一把掐住了沈棠的脖颈。
陆羽力气很大,几乎要把沈棠提起来了,神色冷漠地欣赏着他因为呼吸困难而涨红的脸,含着笑意道:“很好嘛,跟你那个虚伪的父亲一路货色,让我……”
话未说完,门外再次传来了动静,这次却是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好像踩在棉花上,很快来至门边,然后,抬手敲了敲门框。
众人都转头往门边看去,都齐齐惊住了,只见赫然是原先还神志不清的沈静,穿戴整齐,沉静地站在门口,接触到众人的目光,只是略微点了点头,眼神依次在每个人脸上划过。
在和鹿鸣对上时,鹿鸣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光,于是便知道她的确是没事了。
沈静朝他轻轻笑了一下,表示感谢。
最后,她将目光放在了陆羽脸上,没作什么动作,表情无悲无喜,但陆羽却猛地一颤,松开了手,沈棠一把摔在了地上。
沈静神色微动,连忙上前扶住了沈棠,在他身上轻轻抚摸,紧接着抬起头与陆羽静静对视着,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陆大哥,是你吗?”
第87章 棠字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明明陆羽连一句话都没说, 全身上下都只是一团漂浮的黑雾,甚至他顶着的还是一张蓟和的脸,可是沈静就是在瞬间就认出了他。
两人就在外面飘飞的大雪中相互对望着, 周围的所有人仿佛都成了他们重逢的陪衬。
陆羽道:“是我。”
沈静蹲在地上,手里轻轻拍着沈棠的肩膀,仰起头,用一种十分平静的目光注视着陆羽。
陆羽喉头微动,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他原地静默了几秒,然后慢慢飘到了沈静面前。
跌坐在地上的沈棠立刻紧张地回护住沈静,眼神盯紧了陆羽, 出声道:“你想做什么!”
他转头看到沈静修长的侧脸,线条分明,她的目光一直放在面前那鬼影脸上,忍不住问道:“母亲, 你认识他?”
停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你意识清醒了?!”
他一直处在母亲突然出现以及陆羽所给予他的暴怒之中,没有注意到沈静的状态, 这时忽然发现她神色如常, 举止也非常平静, 才意识到她已经恢复神志了,心里一瞬间大喜过望, 眼睛都清亮了很多。
沈静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点点头,然后迟疑了一瞬,才抬手摸上他的脸颊,勉强微笑道:“好孩子, 棠儿,你都已经这么大了……”
沈棠没有躲闪,其实他是很不习惯别人碰他的,因为从小被冷落被忽视的经历,导致他非常抗拒他人的靠近,除非是他自己愿意去接近的人,否则即使进入他的领域也会被隔在一层厚厚的藩篱之外。
一个人身上与生俱来的特质看似自然寻常,十分有辩识度,其实都与他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有关,但也不是全然无法改变,当他心里的创伤有了被治愈的可能,那么这个坚硬的外壳也就自然随之软化下来了。
他缓缓回手握住了沈静,看着她依旧美丽的面容,心里竟有些难忍的酸涩。沈静虽然眼角有了细纹,神色也不如从前明朗,但是依然能从她清丽的轮廓中想见当年的风采卓然。
但他们母子俩在一开始就分离了,沈静当年得知了陆羽走火入魔大开杀戒,屠戮玄门百家,后又被几大宗门分尸封印的消息,六月的天渗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人一片空白,受不了刺激当场就要昏死过去,被道陵君强力召回了心神,劝了好几日才回转过来。
她当时怀着沈棠整日郁郁寡欢,忧思太过伤了心脉,道陵君为了减轻陆羽造下的杀孽以心头血护育了一株樱花树,每一片花瓣都能承载起一个枉死的魂灵。随着花瓣逐渐成形,他被夺去了太多情感意识,沈静察觉到道陵君态度的冷漠,状态越来越不好,勉强支撑到生下沈棠。
生产时确实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诞下婴孩后直接血崩,没有救过来,道陵君将她葬在了远方的山上。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没有死,过了几天在一个凉月的夜里醒来,可能是修仙者天生体质特殊,连厚厚的土壤都没有覆盖住她,从地底出来还能自如呼吸。
醒来看到黑夜沉沉,天边两三颗星子,地上万家灯火,但她哪一盏都不记得。
她突然忘记了自己过往所有的经历,整个人仿佛被洗涤了灵魂,空白得近乎残酷。
沈静攥紧了残破的衣角,茫然地站在一片荒地中,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想到这些,再看看面前的沈棠,沈静突然心酸难忍,她颤抖着手抚摸自己儿子的脸,越看越难过,这么多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不知道道陵在这中间做了什么,让这孩子接近一百年来仍然停留在了十几岁的青年期。
无论是怎样,她都感激他。
陆羽看着沈静,她在刚进门开始喊了他一声“陆大哥”之后,就没有再分给他一眼,陆羽几乎是执着地看着他,虽然这室内很多弟子都还是忌惮警惕着他,但是从沈静出现开始,他身上就再也没有了凌厉的侵略性的气息。
鹿鸣和蓟和在一旁静静坐着,都没有说话,蓟和不出声是因为身体的确还没有好,鹿鸣在旁边一直在给他暗暗地输送灵力,看似很轻,但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不过他没有说出来,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安静地依偎在他身边。
至于为什么鹿鸣这么聒噪的性子也不说话,蓟和明白,是因为面对这样复杂的场面,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一次看到陆羽,他心里不能不说是愤怒的,毕竟他顶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这说明他曾经对叶青造成过实质性的伤害,而且他是百年前那场大劫的始作俑者,虽然蓟和没有真实经历过,但每次都能从叶青的记忆里体会到那种刻骨难言的伤痛。
但是直到此刻,他看到沈静出现在陆羽面前,两人隔着近一百年的时光遥遥相望,一个已经面露疲态,不复从前青春貌美,一个更是早已魂消魄散,借助外力才得以重现人间,他们之间还隔着那么多的光阴和生死,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是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就能消解掉的。
蓟和悄悄碰了下鹿鸣的胳膊,道:“你说,我们真的不用去帮帮他们吗?”
鹿鸣摇摇头,目光静静地看着室内中间那两人,“怎么帮?陆羽借助血戒中的魂灵重新获得了现身人间的机会,没有要复仇的想法就已经是万幸了。他和沈静之间的分离与痛苦是他的心结,这个不解决掉,所有事情还是不会结束,那是我们帮不了的,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
“……好吧。”蓟和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从鹿鸣手里抽出来,“我……”
“你要干什么?”鹿鸣一瞬间就紧张了,他警惕地看着蓟和。
蓟和看他神色,知道他是误会了,无奈地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不做什么,这里也用不着我,我去把耿茗仙君还有封毅仙君带走去疗一下伤。”
“……”鹿鸣沉默了一下,“好,那你要小心。”
蓟和绕过去中间空地上的三个人,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情绪里,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人的行动,蓟和带着耿茗和封毅悄悄从后门出去了。
鹿鸣看着他们离去,然后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面前一脸悲戚的沈静,猜测应该是向庭芜帮她恢复了神志。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理,直到现在也没现身,也可能是已经和尹容回玉简门去了,无论怎样,鹿鸣都觉得应该感谢一下向庭芜,这是他自从出场以来做得唯一一件让人感到顺心的事。
他坐在地上静默无言,即使外面落雪如尘,屋子里却格外明亮,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幽渺的光,那中间空地的三人依然在沉默对望,鹿鸣目光凝注,突然有了一种一切都即将要尘埃落定,走向结局的感觉。
陆羽道:“……小静,这孩子是你……”
沈静听到声音从哀戚中抽身出来,抬头看到陆羽,虽然面容不一样,但是他的声音、语气还有身上的气息都让她感觉无比熟悉,立刻又陷入了另一种更悲伤的情绪里,连带着声音都有微微发抖:“陆大哥……”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没错,他是我的孩子,你从来没有见过他。”
陆羽怔了怔,“你的孩子……他,他叫什么名字?”
沈静道:“他叫沈棠。海棠开尽飘香玉,取美好温暖,向阳平实之之意。”
陆羽眼眸漆黑,他怔怔地看着沈静的脸,又把目光移到沈棠脸上,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沈棠。海棠……”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他脑海里第一时间想起了这句诗,不知怎么激灵灵一颤,勉强压下起伏的心绪,抬起眼来低低笑了一声,道:“……这个名字好。当年……你我还在一处,闲来无事说起孩子的姓名,就曾提起过‘棠’这个字好,有和暖坚实、向阳而声的寓意……若是男孩,用这一个字便希望他向海棠一样做一个向阳的人,若是女孩,还可像海棠花一样美丽,如今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长得很像你。”
“……”
沈静默默听着,陆羽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好像只是单纯在陈述一个事实,连悲喜都听不出来,但她想起过往那些回忆,仿佛就在眼前,用力攥紧了手,两滴泪水就这么重重落在了地上。
沈棠错愕地看着她:“……母亲?”
陆羽眼眸深沉,说出来的话不带半分感情:“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们曾说过的话,我以为你会恨我,甚至忘了我……但是还好,你终归没有让自己的孩子跟那个人姓。”
沈静低着头没有回答,她悲伤不能自抑,已经说不出话了,倒是沈棠在一旁恶狠狠地瞪着陆羽,感觉到他言语里对道陵君满满的恶意,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说我不能跟我父亲姓,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不能跟他姓?哈哈!”陆羽闻言突然大笑了两声,好像听到了什么见不得的笑话,“就凭他不配为人父!当年他是怎样得到你母亲的,我可是……”
沈静突然抬起头打断他:“……陆大哥!”眼神里荡漾着水光,极尽悲戚地望着他,摇了摇头,“求你……”
陆羽:“……”
他浑身暴戾的气息,眉毛拧在一起,眼睛猩红,在看到沈静的目光时又生生压了下去,整个人剧烈地颤抖,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沈棠狐疑又古怪地看着两人,感觉到了他们之间不寻常的气氛,心里塞满疑问和不解,他似乎能猜出来母亲和面前这个鬼影是相识的,但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对父亲有那么大的敌意,母亲也不愿多说的样子。
他冷静地想了想,又看到陆羽望着沈静时那难掩的深情……一种猜测在他心里渐渐成形。
他大声质问道:“难道说,你早年曾倾慕过我母亲,所以不满于父亲与母亲成婚,对父亲抱有非常大的敌意?”
“……”陆羽收敛了满身戾气,微微抬起眼睛。
沈棠道:“男女成婚,讲究互相爱恋,两情相悦,既然父亲母亲已经结为连理,又有了我,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因为一己私利就埋恨于我父亲,心胸狭隘,岂非君子所为!”
不知是这话里的哪几个字刺激到了陆羽,他还是微微眯着眼,但是周身戾气几乎成倍暴涨,整间屋子里充满了浓郁的魔息。
鹿鸣眼皮狠狠一跳。
他心道我的小祖宗哎,咱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了,非要闹出点大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