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些翻箱倒柜搜查的人影,用力闭了闭眼睛,稳住心神。
……军方不能把他怎么样。
早在调查组来之前,他就仔细检查了总研究所的个人实验室,处理好了一切隐患。
纸质的实验记录早就销毁了,电脑的密钥很安全,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打开,强制破解只会启动程序,删除干净里面的全部内容。
即使他发的论文数据有问题,只要没有科学家提出质疑,暂时就还不会出事。
军方没有拘捕令,最多只能监禁他几个小时。等军方解除了对他的控制,他就立刻联络期刊,申请撤回那几篇文章。
就说是弄错了,检查后发现那些仪器回传的数据是错误的。
他在电子风暴领域已经很有名望,这次出问题,一定会有人接机抨击他。可他只是无心之失,那些论文也只是正常的学术探讨……学术探讨怎么能不出错?
温迩尽力眨去淌进眼睛里的冷汗。
那个影子是要打乱他的心神,让他没时间去考虑更重要的事。
他必须尽快想好,要怎么解释骆燃手腕上的血痕,怎么解释自己在视频通讯里主动展示了一间破旧寒酸的诊疗室……怎么解释自己险些活活按死了骆燃。
这些行为都是逻辑不通的。
也正是因为逻辑不通,太像是被人蓄意陷害,军方才暂时拿他没有办法。
温迩拼命思考,脑子里乱成了一团。
……是谁在陷害他?
谁要陷害他,谁能陷害他?
那个藏在骆燃身体里的影子?可那道影子被骆燃的身体限制着,出都出不来,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些事?
温迩还在拼命试图想清楚,冷汗让他的视野有些模糊,他眨了几次眼睛,才发现有人站在他面前。
看打扮是总科研所的研究员,年纪不大,很面生,手里那着只杯子。
温迩定了定神,嗓音有些沙哑:“什么事?”
“他们说你渴。”年轻研究员垂着视线,“喝点东西吗?”
温迩皱紧眉。
他对下面的研究员不熟,未必个个都见过,不认得脸倒没什么奇怪。
但这个语气……他莫名觉得熟悉。
年轻研究员把手里的杯子给他看了看。
温迩原本还不觉得,看着杯子里透明的液体,喉咙的干渴灼烧后知后觉冒上来。
他出了太多冷汗,又和那个幻象里的“蒲影”说了太多话,现在的确已经渴得要命了。
温迩的喉咙已经开始冒烟,他依然觉得诡异,却还是不自觉干咽了下。
年轻研究员看了看他,把杯子抵在他嘴边。
温迩还来不及反应,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道已经冲得他胸口骤沉。
温迩猛抬起头,厉声喊:“来——”
他一张嘴,呛人的高度数白酒就径直灌了进来。
呼救声像是被什么诡异地吞噬了,温迩第一次体会到了骆燃被他关在空荡荡的别墅里,用那些办法“管教”时,在呛人的窒息中腾起的恐惧和无助。
火辣辣的白酒顺着喉咙一路灼下去。
温迩的意识渐渐昏沉,他极力想要分辨出这里面是不是还被下了什么别的东西——可很快,他就想通了为什么非得是酒精。
只有酒精能补全那条逻辑。
他喝醉了。
这是当初温迩用来糊弄骆燃的借口——他喝醉了,脑子不清醒,所以做了对不起骆燃的事,把骆燃当成了蒲影。
现在,这个借口被完完整整还给了温迩自己。
他喝醉了,脑子不清醒。
所以他用手铐把骆燃强行从医院带回了家。
所以他在视频通话里暴露了那间破旧的诊疗所。
所以在吓得稍微清醒了点之后,他紧急挂断通讯,攻击了蒲斯存的手机,把骆燃带回了总科研所……他醉得意识模糊,甚至以为骆燃失去了生命体征。
温迩的身体软下来,他瘫在椅子上,灰色的眼睛里腾起浓浓的绝望。
即使温家亲自出面,也不可能能在这样严重的丑闻里保住他。
这只是个开端,当他失去了总科研所负责人的身份,也就失去了对整个总科研所的把控。所有被掩盖住的一切,都会被接二连三掀开,重新暴露在光天化日里。
科学部不会再顶着军方的压力偏向他,一旦他被撤职……他没法去想那些更可能发生的、更严重的后果。
温迩绝望地闭上眼睛。
不论这件事的真相是什么。
他已经永远没有可能,也再找不到任何借口来辩解,让别人相信他是无辜的了。
第四十六章
军方临时接管了总科研所。
作为总科研所负责人,温迩疑似非法囚禁实验体,有明确将实验体从医院带离、试图伤害实验体的事实。
留守的安全部探员接到通知,紧急赶过来,提供了更多的信息。
“在调查数据失窃的事件时,蒲组长发现了数据库的一些问题,回本部申请进一步的调查许可。”
探员汇报得很谨慎:“蒲组长要求我们留守……并对总科研所的探测员们进行二级保护。”
探员们看丢了骆燃,让温迩从医院把人带走,险些出了危险,格外愧疚:“……是我们的疏忽。”
他们隶属调查组,来星城是为了调查数据失窃事件,这其实算不上是常规任务。
这一项委托,是蒲影以个人身份对他们提出的。
总研究所那些论文写得很清楚,安全部的蒲科长是电子风暴的受害者,会导致情感功能出现严重缺失。他们也早习惯了和传闻中的人形AI共事,只要按章办事不出格,在蒲影手下做事其实很轻松。
对探测员进行二级保护,是他们远程监控数据库信息,在发现那个恢复工作的探测者用户名是S.t后,蒲影第一次主动拜托他们做的事。
“根据我们的了解,受害者不仅仅是遭遇过电子风暴的实验体。”
探员说:“他是总科研所的注册探测者,叫骆燃,编号926314,注册名是S.t。”
“据他所说,他还有73次探测没有完成……他急着完成探测,因为想要回家。”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因为超量的探测,身体受到了很严重的影响。”
“在彻底昏迷前,他很想见他的父母,他一直攥着一个吊坠。”
“我们在吊坠里看到了他的全家福。”
探员把照片展示出来:“我们对他的家庭情况进行了调查,是很普通的一家人,家庭和睦,家庭成员关系亲密,如果——”
安全部的调查要求绝对公允,禁止掺杂感情和私人态度,探员没有把话说完。
但所有人都清楚,他没有说下去的话是什么。
那本该是很普通的一家人,亲密和睦,家庭幸福。
……如果从没发生过这一切的话。
-
这段汇报被作为佐证,和军方解救实验体的录像一起,送回了帝都的联盟总部。
温迩是总科研所的负责人,直接隶属科学部,要对他展开全面调查,只有先拿到联盟直接下发的拘捕令。
这也是温迩最大的倚仗。
总科研所涉嫌非法进行人体实验,这已经不是普通级别的丑闻。科学部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要求面见温迩,进一步问询具体情况。
军方负责人的回应冰冷直接:“温所长喝醉了。”
“喝醉了?怎么可能?”科学部只觉得匪夷所思,“在这种时候……”
解救实验体的录像正在会议室播放,恰好进行到温迩想要替骆燃做心肺复苏,被人控制住,仍在不停挣扎的画面。
温迩脸上张得通红,颠三倒四断断续续,认为骆燃已经死了。
他不肯相信军方的判断,不信骆燃还活着,坚持声称自己听到了生命体征监测的警报声。
军方又出示了第二份证据,特别行动小组早就潜伏在观察室外,记录仪始终开着,没有收集到任何声音。
“在这之前,我们曾经委托蒲老和他进行了视频通话。”
军方负责人说:“我们都看到了那间‘诊疗室’的情形。”
“蒲老当时给出的解释,是有人趁温所长不在家,在短时间内对诊疗室进行了破坏。”
军方负责人:“我们尊重蒲老的看法……但还是要补充一句,按照温所长的说法,他带实验体去医院检查,这最多只需要几个小时。”
军方负责人:“按照温所长的说法,他的诊疗室应当有许多贵重的大型医疗设备。”
“在几个小时内,即使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别动小组,也是做不到在非爆破的前提下,完成这样干净利落、全面彻底的全面扫荡的。”
蒲斯存作为当事人,被邀请来参与紧急会议。他坐在会议桌一侧,苍老的脸庞紧绷着,一言不发。
……
他没有能辩驳的理由。
温迩中断了通讯,在他试图为温迩解释时,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机被攻击劫持,强行远程删除了那一段视频记录。
根据安全部的实时监控,远程攻击他手机的黑客留下的IP,和温迩所在的位置完全一致。
在清醒状态下的温迩,绝不会接二连三出这种昏招,可如果温迩的确已经喝醉了呢?
蒲斯存握了握口袋里放着的录音笔。
在几个小时前,蒲影托人把这支录音笔转交给了他。
他之所以会庇护温迩,会对温迩有特别关照,是看在温迩这些年对蒲影的心思上。
可这支录音笔里的内容,已经超出了任何一个依然拥有良知的人,能够闭上眼睛视而不见的全部范畴。
“根据我们的调查,温所长以前也有过醉酒后行为失当的记录。”
安全部探员补充:“根据研究人员的回忆,他以前就曾经在酒后和探测员S.t发生过一次冲突。”
“那次冲突很激烈,据相关人员提供的信息,虽然不清楚冲突的具体内容,但探测员S.t已经有了辞职的打算。”
“温所长对他道歉,说自己那天喝醉了,脑子不清醒,做了不该做的事。”
温迩道歉的时候没有刻意回避其他人,研究所里有不少人都知道这件事,只是当时还没有什么人在意。
毕竟那一年里,温迩对骆燃的态度实在关照得过了头。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温所长已经走出了过去的枷锁和阴影,打算好好追求骆燃,和骆燃在一起了。
“他们认为,那一次当众道歉,也只是两个人感情波折里的一部分。”
安全部探员说:“探测员S.t年纪还小,感情经历单纯,被温所长哄好了,同意继续在总科研所工作,被他带回了家……”
蒲斯存问:“温迩把他带回了家?”
安全部探员愣了下,点点头:“是的。”
他们暂时还没有拿到对温迩住处的搜查令,不能进去搜查,但有关替身和胎记的一二三事,已经在私下里传出了七八个无比劲爆的版本。
工作中不能夹带私人感情,安全部探员停顿了下,整理好措辞:“按照多名研究员的回忆,温所长把当事人带回家,最早发生在三年前。”
“我们还在当事人的身上,发现了用颜料模仿的胎记。”
安全部探员客观地展示了胎记的照片,并实事求是补充:“颜料的质量非常好……我无意中碰到了一点,拇指到现在还是红色的。”
蒲斯存没有说话。
三年前,蒲影还没被找回来。
蒲家在长久的等待和落空里失去了信心,也曾经劝过温迩,不必再把所有心思放在蒲影身上。
温迩的反应非常激烈,他轰走了所有来劝他的人,病倒住进了医院。
蒲斯存亲自去看他,温迩病得厉害,整个人瘦得摇摇晃晃,浅灰色的眼睛里是偏执到几乎疯狂的神色。
温迩对蒲斯存说,他绝不会放弃蒲影,他一定会把蒲影完完整整地找回来。
温迩说,他在等蒲影回家。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蒲家不会把蒲影逼到现在的地步。
蒲影这次赶回帝都,申请进一步的调查权限,受到了蒲家严厉的申斥和惩罚。
蒲家可以接受蒲影没有感情,可以接受他治疗恢复的进展缓慢,却无法接受一个恩将仇报、辜负背叛别人的家族子弟。
蒲斯存抬起手,用力按了按额头。
在做出这个评判的时候,他其实没有想过,蒲影究竟能不能理解这两个词的意思。
按照温迩的说法,蒲影是没有感情的,不会因为他人的评价产生情绪上的波动。
可温迩说的话……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如果不是像温迩说的那样,蒲影依然没有感情,只是学会了欺骗和伪装,他对蒲影说过的话,强迫蒲影做的事,就都残忍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他甚至强制要求蒲影辞去特别调查科科长的职务,回去和温迩结婚。
“蒲老。”一旁的安全部部长说,“蒲科长也是当事人,虽然他请了假,这种紧急会议,我们依然希望他能出席……”
蒲斯存忽然开口:“蒲影请了假?”
安全部部长点点头。
“他没有辞职?”蒲斯存问,“他请了什么假,理由是什么?”
安全部部长被问得有些发愣:“……他没有说要辞职的事。”
“他请了假,说在休假前,他会回到星城,继续处理完毕这一起数据失窃案的相关内容。”
安全部部长:“然后……他想去参加一个《国家地理》的新项目。”
蒲斯存蹙紧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