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爸爸咬出两个词,又不说话了,伸手去给小孩调整了一下枕头。
而时夫人看着床上的小儿子,今晚宴会前半场被百般试探打量依旧淡然处之的她,此刻却在几秒之内就无声地红了眼眶。
“宝贝,你真的没有不舒服吗?妈妈看你脸色好差……”
时清柠忽然打断了她:“妈,我不想穿这身睡衣了。”
时夫人听得一怔,忙问:“怎么了?哪里刮到你了吗?”
“不是。”
时清柠看着妈妈。少年的眼睛漂亮又湿润,被他全神注视着时,就好像被全世界最甜的美梦包裹着。
又让人想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全给他。
“这个颜色太素了,我不喜欢,”小孩皱了皱鼻尖,柔软的鼻音带着点小小的抱怨,“衬得我显黑。”
时夫人破涕失笑:“你还黑啊?”
她忍不住点了点小儿子的鼻尖:“看这小脸白的,都快成白雪王子了。”
时清柠轻声抗议:“那是白马王子。”
“好,骑马,”时爸爸说:“下个月,周末,带你去、去马场。”
时夫人回头嗔他一眼,说:“去把柜子中间的门打开,里面挂着另一件睡衣。”
“我不要那个,那个也是素的。”
时清柠埋起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圆眼睛,闷闷地说。
“我想穿带柠檬的那件。”
时妈妈想了想,说:“那件好像在家里。”
时爸爸说:“那我回,回去拿。”
时爸爸回去拿衣服,时妈妈坐到了床边软椅上,检查了一下床头柜子上放的东西。
病房里慢慢安静下来,时清柠半睁半合地闭了眼,尽力消化着,放缓了自己的呼吸。
他的意识渐渐有些混沌,直到听见妈妈的声音。
“宝贝,你晚上吃了什么?”
时清柠一下睁开眼,看见妈妈在翻看药盒,药盒不远处就有废物篓。
糟了。
时清柠猛地清醒过来,废物篓里还有他吐过的纸巾。
晚上什么都没吃,喝了包冲剂还吐得昏天黑地,眼看着妈妈的视线就要挪过去,时清柠开口,咳了一声。
“那个营养粉,好难喝。”
时妈妈果然应声看了过来:“今天换口味了吗,不喜欢?”
“哪个口味都不好喝。”
少年缩在被子里,恹恹地说。
“妈,我不想喝那个,我想吃你煮的粥……”
“有胃口喝粥了吗?”
时妈妈忙问。
“这个点儿小厨房应该关了……那我回家帮你煮好不好?”
“嗯。”
时清柠压下了舌根泛起的苦味,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期待一点,还说。
“我要煮多一会儿的,黏一点。”
“好,好。”时妈妈连声应了,“那你休息一会儿,我现在就去。”
妈妈离开的脚步声远去,床上的少年终于再难抑制地皱起了眉,冷汗顺着额角渗入柔软的发丝里。
疼……
真的很疼,疼到没有办法在人前坚持那种。
时清柠小口地吸着气,很快又因为吸气的动作会牵扯胸前伤口,连这点缓解动作都不能继续。
他闭了眼,体力透支的疲倦涌上来,又因为疼痛无法入睡。半昏半醒之间,时清柠隐约感觉到到后背渗出的冷汗,又忍不住想。
不行……
出这么多汗,等下换睡衣的时候还是会被发现……
模模糊糊间,时清柠听见了靠近的脚步声,后知后觉地,他想起自己要调整表情,不能把眉心拧得太紧。
但还没有控制好,少年就被一阵熟悉的薄荷冷香包围了。
眼前视野暗了下来,顺而长的黑发如屏障般垂落,带着令人安心的好闻气息。
是柏夜息。
男生声线低冽。
“难受就不要忍着。”
时清柠疼笑了,半阖着眼,含含糊糊地说。
“我想不出东西能让你去拿了……”
“不用。”
颊侧滑过微凉的触感,柔而顺,仿佛连疼痛也被这蹭过的长发带走了几分。
柏夜息低下头来,把少年抱在了怀里。
“我知道你疼,所以不用瞒着支开我。”
大大小小的手术,各种各样的药物,柏夜息太清楚时清柠经历过什么,少年怕疼,又那么容易会被弄痛,却从来不想让家人担心。
他极少和爸妈哥哥说疼,只会撒娇,和他们提各种要求。
不是自己需要。
而是想让家人觉得能帮上忙而安心几分。
时清柠受了那么多旁人不曾经历的苦,却总还想着别人。
柏夜息垂眼,用棉柔巾轻轻拭去了少年额前颈间的冷汗。
“我抱着你,挡住了。”
男生低声说。
“没人看见,你不用忍着。”
怀里少年迷迷糊糊的,还在疼,却更想要笑。
“那你……”
他轻声呢喃:“你要抱久一点……”
柏夜息气息一滞。
他缓缓吸了口气,避开伤口,把人更紧地抱在了怀里。
长发和清淡的冷香一起,织成再周全不过的保护,严严密密地笼住了少年。
“好。”
许是因为不用担心被看见痛楚,昏昏沉沉间,时清柠居然真的睡了过去。
因为白天一直在休息,他真正睡着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不过睡眠补充了体力,等时清柠醒来时,换药后最疼的那阵已经过去了。
他恢复了一点精神,睁眼就发现大灯已经关了,但屋内并不算暗。
窗帘没有拉上,今晚的天空很清朗,窗外的满月高悬于空,月光照进来,轻柔地淌满了整个房间。
耳边是低缓的呼吸声,时清柠眨了眨眼,才发现自己还被柏夜息抱着。
而抱着他的人,居然也已经睡着了。
借着月光,时清柠看见了柏夜息的侧脸。
男生鼻梁高挺,眼下隐隐染了深色。
薄荷太累了吧。
时清柠知道柏夜息肯定累得厉害,这些天男生白天上课,一放学就会赶过来,来回奔波,格外辛苦。
而且之前时清柠还偶尔听到过几句,好像涉及工作上的事,妈妈也有和薄荷聊天。
睡着的柏夜息依旧紧紧抱着时清柠,答应了要抱久一点就真的做得很好,又好像只有抱着他才能安心睡着。
时清柠怕自己会压到对方,正犹豫想要动一动,视线忽然被一抹银光吸引。
是柏夜息的素链。
那条银链系在柏夜息的颈间,落在他线条分明的锁骨上,晕染开一点惑人的光亮。
时清柠被吸引,定定地望着那银光。
一个多月没去上学,时清柠想念在学校的日子,也有去看一些学校的新闻消息。
他想起两场篮球赛后那些媒体号们热情的报道,大家对柏夜息夸得格外厉害,这条素链也经常被提起。
报道多了,还有人别出新意。因为柏夜息本人太不好接近,于是就有人就对着现场的高清照片,算出了他这条素链总共的链环。
总数,111。
数链环数的小视频在本地热门里火了一把,评论里除了在惊叹博主的精力,还对这个数字讨论了好多。
111,他们说这肯定是爱情链,寓意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时清柠不知道这素链的来源,却比谁都清楚它对柏夜息有多重要。
薄荷一直把它像护身符一样贴身带着,还在决赛之后说过,这是他的奖励。
见过的次数多了,时清柠也眼熟了这素链,他专心地看着,直到胸前传来一阵沉闷的疼痛。
毕竟这段时间做了三次手术,刀口还是有点疼。
好在手术都很成功。
时清柠放慢呼吸,缓和了一会儿,目光始终望着那条素链。
他忽然觉出了一点不对。
睡在一起两人离得太近,窗外又有明亮月光,温柔地照在那银链上。
所以时清柠能看得见。
他发现,这素链上的链环好像多了几个。
时清柠又看了一会儿,确认自己应该没有看错。
多出的几个就在素链的系扣处,它们似乎是新被打磨的,和之前的还有一点区别。
一,二,三。
柏夜息最珍视的那一百一十一个链节后面,多出了三个小巧的链环。
第56章
三次手术结束,时清柠着实遭了不少罪,好在手术结束后没几天,他的状态就明显好转了,身体恢复得相当不错。
“二少运气还挺好的。”
陈医生过来查房,检查了一下刀口的愈合状况,笑着和时夫人说。
“正好这次转院做检查,提前查出了血管的症状,直接就解决了。”
时清柠上个月转了院,这三次手术都是在新医院做的。转院的具体原因,爸妈没有和他细谈,只说之前负责他手术的专业团队Mentha在海城设了一个新的实验室,转过来更方便治疗。
但实际上,时家会选择转院是因为时清柠的病历信息遭到了泄露。
虽然没有查明具体缘由,但时家正是多事之秋,保险起见,他们还是把小儿子更严密地保护了起来。
转院之后,Mentha给时清柠做了一次新的全套检查,意外查出他心脏动脉血管有些小问题,便为他安排了手术。
听了陈医生的话,时夫人却有些忧心忡忡:“那要是没做这次检查,是不是就可能出问题了?”
她的语气难掩后怕:“是平时的检查没到位吗?”
医生笑了笑,说:“没那么严重,就算这次没有检查出来,之后通过定期的超声心动图也能看出来的,只不过这回提前查出来是好事,能少受点罪。”
他安慰时夫人:“以后我们会定期给二少做全套检查的,您不用太担心。”
两人说话的时候,病房门被敲了敲,一个卷发的年轻男医生走了进来。
来人带着口罩,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天生含笑,让人看见就忍不住心情变好。
“小朋友今天怎么样?”
从露出的半张脸和声音来看,这人都有些过于年轻了,再加上一头自然卷的短发,就更显得年纪小,是那种年轻到让病人忍不住会担心没经验的相貌。
但年过三十的陈医生看见他,态度却格外尊敬:“许师兄。”
许医生点头和人打过招呼,插着兜走到病床边,拿起床边的体温记录表看了看。
“还不错,”他低头,和时清柠说,“这两天暖和的时候可以去外面走走,去草坪上晒晒太阳。”
在病房里闷了好久的少年一听,果然眼睛都亮了:“好。”
许医生视线随意地在房间内扫了一圈,又和陈医生聊了几句。
直到病房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才离开了。
走到病房门口,许医生正好撞上迎面要进来的柏夜息。男生手里拿着一盒药,身后不远处还走过来了另一个冷脸的年轻男人,正要进来。
是时弈。
许医生抬手从柏夜息掌中抽出了药盒,递出去:“大少,你把这个药拿进去吧。”
他超柏夜息抬了抬下颌:“你过来,我有事找你。”
柏夜息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跟着人走了。
倒是留在原地的时弈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神色颇有些意味不明。
那位卷发的医生叫许行,毕业于Harvard医学院,年纪轻轻履历就格外惊人。
他正是Mentha团队的带头人。
时弈看许行和柏夜息说话时的模样,两人明显是之前就认识。
这个专门为他弟弟会诊做了多次手术的顶尖医疗团队,果然和柏夜息有关。
办公室。
许行走进来,单指勾下口罩扔到一旁,整个人向后靠进皮椅里,伸手捏了捏自己僵硬的肩颈。
在他进行一系列放松动作的时候,跟着进来的柏夜息已经拿起了桌上的一个病历文件夹,垂眸认真翻看。
许行把脚搭在一旁矮凳上,懒懒道:“不用看了,就是个恢复手术,有记录以来的事故率百分之零。”
柏夜息继续看着,不为所动。
“只是这次检查出来的。”
“再检查也不会有危险,小时已经做过根治手术了。”
许行说着,甚至都觉得有些难以理解:“而且哪怕是正常人,也不可能一点毛病都没有吧?就算是这次手术,也都是正常范围之内的事。”
“你为什么会那么紧张?”
柏夜息捏着文件夹的长指紧了紧,沉默未答。
许行好歹也是一路以来主刀了那么多次时清柠的手术,猜也能猜出些端倪。
“你不会还在记着主动脉窦瘤的事吧?”
这个词一出口,被人拿在手中的塑料文件夹立时发出了一声不堪重力的低响。
柏夜息垂眼,墨长眼睫在眼廓下投出深深的重色阴影。
“可这个窦瘤不是已经切除了么?”许行说,“切除之后才做的根治手术,小时现在不也都康复了吗?”
主动脉窦动脉瘤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心脏畸变,窦瘤破裂之前,病人不会表现出任何症状,普通的检查也很难查出,甚至在破裂之后,还会有病人自己完全没有感觉。
但主动脉窦动脉一旦破裂,就极为凶险猛烈,发作后短短几天、甚至当场就有可能直接死亡。
除了发作急骤,主动脉窦瘤的棘手之处还在于它和其他几种常见的心脏疾病症状太过相似,误诊率极其地高。
哪怕病人幸运,得以查明确诊,及时送来医院,之后的治疗也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