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两只白狐听不懂,但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于是朝沈浮桥故作凶狠地呲了呲牙,示意他不要靠近。
沈浮桥看了看它们手中的鸡蛋,略微惊讶了一下,侧目看了看一旁的鸡圈——鸡和鹌鹑都长大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达成了共识,划了条三八线,两方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吃虫生蛋。
不过沈浮桥这些天这么过来,算是被这些东西给整麻木了,如今颇有一种见怪不怪的感觉,也是很奇妙。
“你们说……这山是大家的?”
“对啊!不服啊?”
“大家是指?”
“哼!大家当然是我们尊贵的白狐族,比我稍稍差了那么一点儿的玉兔族,最恶心的老鼠族,最最恶心的蟑螂族,还有……”他眉飞色舞地还要想说下去,被另一只白狐打断了。
“走!”
“诶你扒拉我干嘛!”
“他在套你话你看不出来啊?!笨蛋!”
“噢……”
两只白狐推推搡搡地走了,沈浮桥倚在柴门边,垂眸沉思,眉头紧锁。
所以……这个世界的原著到底是缝合了多少元素?
能被爷爷放在书架,果然不是凡书,沈浮桥现在就是后悔,当初没好好读一读,且不说错过的这么一本到底是不是宝藏,如今感受最深的就是……
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迷惑。
最近发生的很多事都让他一头雾水。
过去二十二年没感受过的魔幻现实,这几天全齐活了。
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走一步是一步罢。
反正也没几步好走了,清不清楚又能如何?
…
沈浮桥情绪不佳,连带着做饭也不上心,随便做了份鸡蛋羹,用糖拌了一大碗番茄。
菜地里还有黄瓜,甜椒,玉米和各种青菜,料想宁逾也不会吃,索性就只做了自己的。
“可以自己坐吗?”
宁逾这下可以也变成不可以了。
他摇了摇头,扒着沈浮桥的肩不下来。
沈浮桥看了看他的尾巴,好像是有些勉强……他可能忘记宁逾只是体形变小了,觉得不应该和小孩子多做计较,便退步道:“那我抱着你,你尾巴不要乱打,知道吗?”
刚才抱宁逾的时候被他一尾巴拍得手臂生疼的沈倒霉蛋如是说。
宁逾乖乖地点了点头,被沈浮桥转了个身放在腿上。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沈浮桥发红发肿的手臂,忽然抱起来吹了吹气。
“对不起哥哥,我错了。”
沈浮桥心软了软,抬手轻拍他红色的发旋:“没怪你,先吃饭。”
宁逾吸了吸鼻子:“嗯。”
沈浮桥让他抱着碗用勺子吃鸡蛋羹,自己用筷子夹青菜下白粥,还没吃几口,宁逾便仰头,抬起勺子费力地凑到沈浮桥唇边。
“哥哥吃。”
沈浮桥愣了愣,一下子被破了防。
他的生日是母亲的忌日,父亲也在同年因车祸去世。他那短暂的一生过得很痛,因为从一开始就背上了无法抹去的原罪。
哪怕是躲进阴沟暗道,他仿佛都能听见来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冷嘲热讽,或者假惺惺的同情悲悯。
爷爷去世带走了他最后的一点支撑,十八岁以后,世界上便再也没有真心待他的人。
所以他现在……居然有一些……惶恐?
他几乎是无措地盯着宁逾手中的勺子,眉心深锁,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发着抖。
“宁逾……”
“哥哥再不吃,我手都要举酸了。”宁逾软声抱怨,晃了晃勺子,“我好饿,哥哥,你不吃我也没办法吃。”
沈浮桥颇为艰难地平复了一下呼吸,嗓音沙哑:“你自己吃。”
“哥哥……”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沈浮桥身体后仰,是明显的抗拒讯号,他语气莫名变得很冲,带着平时大不相同的烦躁,“你吃你自己的,多余的事……不要做。”
宁逾难得有些懵。
自己是哪里触到了沈浮桥的禁忌吗?
他只是想把第一口喂给他啊……什么是多余的事……他做错了吗?
宁逾的脾气本来就不算好,为了哄沈浮桥才仗着小孩皮相装出一副软萌样,被他这么一凶当即就冷了脸,下意识想摔东西。
是在王宫时养成的习惯。
前世偌大鲛人族的前途系在他一人身上,事务繁杂,他往往得不到正常的休息。
而那群老头子还隔三差五地想法子把雌性鲛人送到他的宫殿,宁逾好不容易处理完政务,回去看见床上躺一个陌生人,气都气炸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君王颜面。
他通过血腥手段上位,但古老族系盘虬海底,不是一时能够拔除的。他暂时没办法动那群长老,也不可能把气撒在那些女孩子身上。无奈之下,摔东西也就成为常态。
到后来真的大权在握,整个海底被控制于股掌之间,几乎无人敢冒犯他时,这个习惯才稍稍好了些。
但他还是厌恶被人忤逆。
厌恶一切不被控制的走向。
“生气了?”
沈浮桥把宁逾抱起来,扶着他坐在另一张木椅上。
宁逾脸更冷了,语气难以控制地透露些委屈:“没有。”
“那就好。”
“……”
宁逾指甲都刺出来了。
“你看你,自己坐不也挺好的吗?”沈浮桥放了手,拍了拍宁逾的肩,“多吃点。”
“你就是想让我早点走!”
宁逾将勺子放进碗里,砰地一声砸在桌上,蛋羹一点没洒出来,看着任性蛮横,其实是装腔作势。
沈浮桥不吃这一套。
他心里也烦躁,宁逾爱发小孩子脾气与他无关,他没有义务去管。
“那你可以选择不吃,挨饿的又不是我。”沈浮桥语气冷淡,“距离午餐还有近三个时辰,之后你再想吃,我也不会给你准备了。”
宁逾抿紧唇线,后槽牙狠狠磨了磨,指甲刺出来刮过桌面,发出尖锐的摩擦音。
“哥哥净会欺负我。”
沈浮桥:“我对你还不够仁至义尽么,哪里欺负你了?”
宁逾偏开头,暗红的辫子滑到肩侧,双手撑在椅子上,垂着尾巴不说话。
沈浮桥没觉得自己话说重了。
他们的关系确实没必要更进一步。
他大限将至,多一个会伤心的人是罪过。
他这辈子的罪过还少吗?
再这样下去,地狱十八层都不够他下的。
“宁逾。”
沈浮桥难得有这样严肃的时候,他看着眼前生闷气的鱼团子,忽然深深叹了一口气。
“别靠近我了,会拖垮气运的。”
你是主角啊。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丧失了攻击性,安居山野,甘心做一条家养的鱼——如果是因为我,我很难过。”沈浮桥缓声道,“你的命运不该是这样的,你属于大海,你不能忘了自由和来处。”
“而且我也养不起你,你知道吗?也许就在明天,后天,某个普通的日子,你照例等着我给你送来食物,但是我永远也来不了了。”
“那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第13章 言笑晏晏
自那天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奇怪。
宁逾好像单方面开启了冷战模式,但又不是完全不理沈浮桥。
沈浮桥不再抱他,他便缠上绷带,重新回到水里,虽然还是幼年鲛人的形态,但那张脸比当初沈浮桥刚捡到他时还要冷。
好像被沈浮桥说服了似的,不再做多余之事。
只是每天的饭量越来越大,有时候甚至把鸡圈里的鸡蛋一餐全部吃完后还说饿,沈浮桥看他这个架势,猜想这进食恐怕与恢复力量有关,于是也算任劳任怨,他想吃什么,想吃多少,沈浮桥都给他做。
而沈浮桥愈是任劳任怨,宁逾就越是怒火焚心。
至于吗……这么盼着他走。
他偏不走。
宁逾盯着沈浮桥下山归来必经之路,心中恨恨想道。
然而今天沈浮桥不是一个人回来。
“前几日族中一些傻孩子不懂事,多有冒犯。”
楚怜不紧不慢地跟在沈浮桥身边,微微俯首以示歉意。
沈浮桥背着背篓,看了眼楚怜头顶上的狐耳,又想起了前几天那两只傻兮兮偷东西的狐狸,觉得有些新奇。
“阁下是……白狐?”
“正是。”楚怜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有些羞赧,“这些年山中灵气不足,大多数都供给了没有灵识的草木虫鱼,我们这些妖修便很难保持人形,最近才好了些,但有时候仍旧控制不住,沈公子见谅。”
“……无妨。”沈浮桥温声笑道,“原来这座山真有妖啊。”
“前些日子您不是见过了吗?”
“我还以为是梦呢。”
楚怜沉默了一下,也淡淡地笑了起来:“是啊,太久了,我也以为是梦呢。”
沈浮桥直觉他话里有话,却不好再问。
“那阁下今日来,所为何事?”
“前些日子族中杂事繁忙,我便没有专程过来,倒被阮白那家伙抢了先,今日补上见面礼,还望沈兄莫嫌礼薄。”
沈浮桥都快忘了阮白这一号人物,那筐胡萝卜还在厨房搁着,倒是可以给宁逾做胡萝卜酥。
想起宁逾……这些天一直在使性子,他知道他生气,每次看过来的眼神看起来冰冷凶狠,实际上那委屈劲儿抑制不住地往外冒,差点就明说我生气了,你快过来哄哄我。
沈浮桥不可能哄他。不是他不愿意,宁逾给他的印象总体来说不错,如今又是小孩子的样子,他不至于连这点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
但是他不能。
宁逾的情绪和选择太容易受外界影响了,他对他越好,宁逾就越是偏离他原来的轨道。归根结底他们之间不是一个生气另一个就要哄的关系,况且这样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相处方式。
至少这几天真的很清净。
沈浮桥轻轻叹了声,及时收回了思绪。
而眼前简陋的木屋已然变成了坚固结实的平层建筑,看起来占地面积大了不少,外围直栏横槛雕着精细的百草百兽纹,梨花落窗前挂了纱帷,随着山风轻轻摆动,门口还摆放了两尊白狐镇像。
“……”
“沈兄……金屋藏娇?”
楚怜感受到一股莫名的阻力,来自某种暴虐嗜血的凶兽,但他不好明说,人族的话术也不怎么精通,于是便问得有些怪异。
沈浮桥怔了怔,面色沉了下去。
“虽然知道阁下是好意,但烦请以后不要未经允许擅自改动别人的住处。沈某陋室里住着什么人,也与阁下无关。”
他想让楚怜改回来,又担心他妖力无眼,伤害到盥洗室的宁逾。
“沈兄不必惊慌,今日之事,我不会与外人说。”
惊慌?
沈浮桥蹙了蹙眉。
这白狐是不会用词吧……那种激烈又愚蠢的情绪他早就丧失了,他怎么可能因为宁逾惊慌?
“至于这屋子,外观如何都是附着,顶多让沈兄住得舒服些罢了,比不上阮白送的那一亩三分良田好地,我真正想送的是门前那两尊白狐镇像。”
楚怜顿了顿,接着说道:“山中近年邪祟横生,多有不平,这镇像能护佑沈兄及内子平安,只要对方妖力在我白狐一族之下,便无法靠近一分。”
原来那些蔬菜家禽长得那么快,是因为那位兔妖……倒是托了他的福,不然自己真的养不起宁逾。
可是他们缘何要给自己送见面礼?
沈浮桥没想通,只能先无奈纠正些他话里的错:“他不是我娘子,就算是,阁下的谦敬称也用错了。”
“无伤大雅。”楚怜笑起来有两颗犬牙,眼睛眯起来显得可爱,“我只是一只山野小妖,不必学太多人间话术。”
沈浮桥喜欢这种潇洒恣肆的态度。
无功不受禄,但是他此时又确实需要一张护身符。他自己出事没什么,宁逾要是有个什么意外,这书中世界还要怎么运转下去?
沈浮桥朝着楚怜笑了笑,温声道:“我名岚,字浮桥。今日之礼,沈某一介村夫,无以为报,以后若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来这里找我。若我还在世,必将竭力去做。”
楚怜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眯着狐狸眼,笑得更开心了。
“沈兄莫要说笑,你是有大福报的人,又怎会轻易丧命?今日之事就当沈兄欠我一个人情,来日我定是要讨回来的。”
“那便等来日了。”
……
宁逾看着屋外言笑晏晏的两个人,尾巴都气红了。
盥洗室突然变大了些,浴桶也比以前大了一倍,宁逾却不舒服极了,一想到沈浮桥居然让别人改他的房子,心里那股酸劲儿就汩汩地往上冒。
混蛋沈浮桥。
这几天把他晾在浴桶里,除了喂饭,其余时间都不闻不问,自己倒好,出去跟长着耳朵的狐狸精私会。
臭狐狸。
喜欢臭狐狸的混蛋沈浮桥。
宁逾气狠了,尾巴就不住地拍水。浴桶大了,水便浅了,他如今尾巴又小,连水花都溅不出去,不由得更郁闷了。
“老远就听见你拍水,又怎么了?”
跟臭狐狸说话就温柔得不像话,一到他这里就是又怎么了。
混蛋沈浮桥。
宁逾没理他,埋头趴在桶沿生闷气。
沈浮桥被他冷惯了,也没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他不经意朝盥洗室瞥了一眼,浴桶里的红发鱼团子变成了成年态鲛人,长辫依旧搭在肩侧,只是肩膀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