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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千张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着邱子晋的后背,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大人,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透个底呗。”
进了桂林城,为了等待杨休羡和邱子晋,万达找了城门附近的一座茶楼,在二楼临窗的位置要了壶,又要了几个茶点,边吃边等人。
梅千张捏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啧,跟上回偷来的那盒压根不能比。
心里想着,更是觉得身边这位“万大人”越发神秘起来——最近京城衙门里选官,难道还要考厨艺不成?厨艺越好的,官做的越大?
“那个路引……是真的对不对?”
他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万达怀里露出纸张的一角。
刚才进城的时候,他们又被盘查了一遍。
结果那个守门的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将他们几个放了进来。都没有多问一句话。
可见这个“路引”做的有多逼真。
话说这桂林城,梅千张也不是没来过。
不过都是等天黑无人之后,要么翻墙进来,要么就是扮做乞丐之流混在城郊。
当然,也有拿着伪造的假路引进来的。不过每次都是心惊胆战,就怕被认出了假身份。
也不知道谁发明了“做贼心虚”这个成语,倒是形容的挺贴切的。
可不就是走在路上别人多看了他一眼,他就觉得是来抓自己的呢。
像这样光明正大从城门口走,对于梅千张来说,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别说……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梅千张抬头看了看太阳,有点莫名的感动。
“就算是当官的,按照律法规定,也不能虚开路引,或是携带空白路引,这可是大罪。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恬着脸,继续纠缠。
万达斜着眼睛觑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如果你有机会同我们回京城,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到时候吓不死你。
在万达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梅千张自然更不会去招惹高会。
恐怕就算招惹了,对方也不会搭理他吧。
梅千张看着万达把路引往衣兜里塞了塞,心想如果有了这个玩意,以后还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等走的时候,一定要把这玩意拿到手。
管他们那么多呢,他们是什么官什么来头,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大不了等到了下一个港口,再寻个法子逃脱出去。然后转回小港去,把干娘接走,他们娘两个从此浪迹天涯也没什么不好。
有他梅千张一口吃的,就有蓝大娘子一口汤喝。反正供养她一辈子就成。
这群人不知道梅千张的身世,其实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他从小就是在行院长大的,只知道自己的亲妈在行院里的花名叫做“梅娘”。
梅娘当年是蓝娘子手下的花魁,也是桂林府出了名的大美女,恩客无数,美名远扬。
二十多年前,她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和谁珠胎暗结,肚子被人搞大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打不掉了,无奈只能生下来。
生下他不久之后,梅娘就跟着一个人给她赎身改籍的客商从良去了。
他娘临走前,将他交托给了蓝大娘子,说以后等自己安稳下来再回来寻儿子。
所谓“安稳”下来,具体要多久谁也不知道。
反正一直到梅千张长到十三四岁,离开行院那天,都没见过哪个贵妇人前来行院认回亲生儿子的。
母亲是什么呢?
对他来说,只是给了他“梅”这个姓氏的人吧。
五六年前,蓝大娘子自觉老了,不愿意继续倚门卖笑了。她将行院交给了年轻的后辈,一个人坐船来到了这个小港口。
见到这里民风淳朴,安宁和谐,就花光积蓄在山上买了栋屋子,自己一个人开始了独居生活。
梅千张那时候也已经十多岁,男孩子在行院里毕竟不方便,他又不想做小官人,更不想做龟公。
离开行院后,他就跟着乞丐,混混,地痞们到处瞎混,成为了一个流浪儿。
他可能天赋异禀,虽然没有正经读过书,却是学什么都快得很。
跟瞎子学算命骗人,跟跑江湖的学各种耍把式,跟小偷学“手艺”,渐渐地,竟成了一个满身异能的奇人。
他跟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师傅们在西南边的各个城寨里到处游走。白天随便找个地方睡觉休息,晚上则要么偷盗,要么赌钱玩乐。
每日都是这般醉生梦死,今天不知道明天要做什么。
今天偷到一分,那就花掉这一分。
明天天双手空空,那就饿着肚子挨日子呗。
完全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这样的日子,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后来有一回,他无意中来到了那个永州府治下的小港,见到了久违的干娘。
看到蓝娘子一个人过的孤苦伶仃,全然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风光气派,他突然心酸起来,决定以后要好好供养她,给她养老送终。
白得了那么大一个小伙子做儿子,蓝大娘子自然也是高兴的。
蓝娘子觉得他这样瞎过日子也不算回事儿,就让他去找一份正经工作,以后做个普通人,娶妻生子,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他也不是没有去找正经的活计,但他是个“黑户”。生下之后,梅娘不愿意儿子以后也成为乐户,只能做贱役,就没有将他登记在行院的黄册上。
这样一来,根本没有什么正经商户和人家愿意找他做事。来寻他做事的,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人……
二来么,他之前做贼做惯了。正经做工,踏实赚钱,辛苦一个月,还不如做贼的时候半天赚得多,对他而言过于折磨。
所以兜了一圈,还是做回了贼。
不过那时候的他,已经不满足于做小偷小摸了。
他蹲在茶馆外头听人说书,说宋朝的时候有个侠盗叫做“我来也”。
也同他一样,满身本事,高来高去,劫富济贫,深得宋朝临安百姓的喜爱。是他们做贼的里头,数得上的“义盗”,堪称“贼祖宗”。
于是他决定也要向“前辈”学习,做一个大明朝的“我来也”。
因为他名字里头有个“梅”字,所以就给自己取了一个诨名,叫做“一剪梅”。每次得手后,也跟“我来也”一样,在墙角上画一枝梅花做印记。
学着“我来也”的风采,他也开始专门偷盗有钱人和贪官。转手把大部分的赃物换了钱,散播给穷苦的百姓。
剩下的,捡得他觉得好看的,有意思的,就带去给干娘,放在干娘的那间小屋里给蓝娘子把玩。
蓝大娘子一开始也严词拒绝,不想让自己好不容易上岸之后的栖身之所变成一个“贼窟”。
不过她压根犟不过这个干儿子,劝了几回没用,扔出去的东西第二天就原封不动地重新放进房里。次数多了,也只能由得他去了。
这次遇到了万达这群人,蓝娘子觉得自己儿子终于时来运转了。
她在欢场淫浸多年,看得出这群年轻人背后绝对不简单。
干儿子已然是现在这个样子,她也已经无法管教,倒不如将他安排到官府那边,让这些当官的来好好管管他。
希望梅千张能够体会她的一片苦心吧。
“哎,掌柜的。你看下面!”
梅千张在万达这边讨了个没趣,心里正在盘算怎么找个机会逃脱。一低头却看到了下面来了一个好大的商队。
一个都是僚人组成的商队。
大约有二十几匹马,五辆马车都装的满满当当的。从上头往下看,就看到三十多的异族打扮的,皮肤黝黑的汉子们或是坐在马上,或是跟在马后。装饰华丽的腰刀反射出太阳的光芒,晃得人眼睛疼。
万达也听到几声叮叮当当的清脆马铃声,他伸出脑袋,弯下腰往下探去。
然后就看到了两个熟人。
“哎,这不是万掌柜么?”
走在最前头的男人此刻正好也抬起了头,和万达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你们果然来桂林了么?”
说话的人,正是在上一个小港里,曾经在万达手上订了点心的那个精壮男子。
也是把那罐倒了霉的“蒟酱”给了他们,害他们差一丁点就交代在黄仁手里的那个人,“还真是,挺有缘分的……”
万达眯起眼睛,心里将他祖宗问候了个遍,脸上则回应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大哥,好久不见啊!”
他朝他们热情地挥了挥手。
说来也巧,此刻杨休羡和邱子晋也从码头回来了,正往这里赶来。
他们已经在市舶司和驿站这里问了一圈,确认最快出发,前往浔州的一艘货船,明天一早就会离开。
那是一艘僚人的商船。
桂林府的僚人比之前那个小港要多了多,他们在这里也有自己的会馆和专门的商铺,大部分都集中在城门口这一带。
杨休羡打听了那个僚人商队会下榻的地方,就快速赶了过来,想和他们商量一下搭船的事情。
无巧不巧地,这两批人,就在这茶馆门头相聚了。
杨休羡站在路口,看着左边是气势如虹的僚人商队,右边是不甘示弱高高地扬起脑袋的万达。
他笑了笑,带着邱子晋走到了万达的身后,为他助阵。
“万掌柜,之前得罪了。”
那个精壮矮小的汉子对着万达抱了抱拳,“酒店里的事,我家主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实在是无奈之举。现在看到万掌柜和您的手下都安然无恙,我们也都安心了……这几天,我们也是寝食难安啊。”
梅千张在船上曾经听邱子晋提过,他们一行人被两个僚人坑了,逼急了没办法,只好把罪名推到了“一剪梅”的身上,这才导致他被全城通缉。
原来罪魁祸首就是这群僚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他又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好好的贼当不成,反而成为了官府的走狗了。
想到这里,梅千张突然和万达同仇敌忾起来。
“大哥哪里的话,小弟怎么半点都听不懂呢?”
万达也回身抱了抱拳,开始他最擅长的打哈哈,睁大眼睛乱扯起来,“之前酒店里面,我和大哥银货两讫。大哥还送了我礼物,只可惜那东西被‘义盗一剪梅’偷走了。小弟无福,没来得及消受,还挺可惜呢。”
“一剪梅”站在一旁,并不想说话。
那僚人没想到万达居然还会替他们开脱,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仰头哈哈大笑了两声。
“好!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他大步走了过来,在万达面前停下。
“我的名字叫做盘光。这个跟着我的,是我的亲弟弟,叫做盘兴。我们都是瑶人。广西最大的商队,是我们主人的商队。之前多有得罪,万掌柜,请海涵。”
他这边话音刚落,后面茶楼的掌柜和小二端着装满了托盘的茶碗走了出来,一个站在给了盘光身边,一个则站在了万达的身边。
看到盘光高高地将茶碗举起,放在眉心处,万达无措地转过头,习惯性地向杨休羡求助。
“掌柜的,这是他们瑶人的礼仪。碗里的是油茶。瑶人有这么一个说法,‘一碗疏、二碗亲、三碗见真心’。三碗油茶喝下去,你就是他认可的朋友了。”
就在此时,梅千张凑过来,低声给他解释道。
啊,原来如此,难怪之前几次问他们的姓名,他们都藏着掖着。刚才却突然通名,原来是把他当做朋友了啊。
万达心道这个“一剪梅”果然跟他说的一样,熟悉当地土情,还算有点用处。
既然对方已经表示要和解,万达自然也不会拒绝。
双方各自饮下三碗油茶,盘光将大手搭在万达的肩膀上,与他一同往茶馆楼上走去。
看来这艘“便船”他们是搭定了啊。
杨休羡看了眼屁颠颠又凑到邱子晋身边的梅千张,眼神别有深意。
紫禁城文华殿内
“陛下,这是南京那边传来的折子。这份是卢康卢监军递上来的。”
怀恩将两份整理好的奏折放到御案上,“这封是韩雍韩统领递上来的。”
“都说了什么?是同意了邱翰林的《方略》么?”
朱见深饶有兴致地放下笔,也想听听看南京兵部那边的意见。
“韩统领并不同意邱翰林的提议,觉得必须速战速决才是良策。他重新写了一份《讨贼方略》,请陛下御览。”
“哦?拿来给朕细瞧。”
他之前常听兵部尚书王竑说韩雍如何如何用兵如神,常发惊人之见。
没想到他大军未发,就已经和朝中的议论决定向左。小皇帝被激起了好奇心,也想看看这位永乐朝中举的文人将领,将会有一番如何的见解。
“另外……卢监军参了韩统领一本。”
怀恩太监低下头,顿了顿,“参韩统领目无法纪,在军中口出狂言。为人轻慢,恐怕不足以担当大任。”
本来朱见深要打开折子的手顿了顿。
“赵将军怎么说?”
他想听听赵辅的意见。
“赵将军没有上折子……我想此事应该是个误会。毕竟南京兵部平叛大军刚刚成立,目前还在磨合当中……”
虽然同为宦官,怀恩却不会因为立场一致的缘故,就对韩雍落井下石。
“唔……”
朱见深沉吟了一会儿。
“小郎舅到哪里了?有消息回来了么?”
“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到了浔州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
怀恩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