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笑笑,“在下烟华馆,顾览。”
“顾览?”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年轻女人将两只梅花匕首收进后腰的刀鞘,揭开轻飘飘的黑色面纱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奴家幻影宫幽怜,听自家宫主总是夸赞烟华馆主医术一绝,妙手回春,不曾想竟是如此年轻英俊。”
未等顾览回应,站在他身旁的高大男人却冷冷道:“你倒是很会攀关系,可惜烟华馆主从未听说过什么幻影宫。”
幽怜噎得面色涨红,顾览连忙打了圆场。
那少年也一把将自己面罩扯了,犹带稚气的白净面庞仍是高傲不屑的神情,他将剑尖指向顾览道:“顾览这名字本少爷也从未听过,更何况,你说自己是谁就是谁了?空口无凭谁会相信!”
“小子少狂妄!”老翁厉声道,“你不如回家问问你爹娘,这江湖上谁人不知烟华馆,不晓得神医顾悉微。老朽青鳞蛟杜遗筝,从十岁便开始在这浊海之中摸爬滚打,至今少说也有六十余载,见识的不比你这毛头小子多?”
桑子眉头微蹙看向顾览:“你说这里少了一个人?是谁?”
顾览道:“是本该坐在我左手边的人,他名字叫做方颖,是邛山剑派的首席大弟子,年龄二十有三,身长五尺有余。”
乍听他这几句话,在场数人不禁都有些发懵,纷纷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桑子手中的幼童,且不说他是否能担起“邛山剑派首席大弟子”这一名号,单是年龄就对不上,身高也差得甚远。
显然他是假冒的,那么真正的方颖去哪了呢?
“真正的方颖早已经死了,就在不久前,你们还未踏入这间暗厅的时候。”顾览款步向桑子走去,停在她面前,低头对被擒住的孩童道,“我说的对吗,佘老板。”
螓娘子(十九) 兽衔花(五)
“什, 什么?”
桑子惊讶不已,退后一步道:“你是佘老板?”
“这矮子竟是佘有极?”杜遗筝下意识握紧了大剪,“我正好要找他问个清楚, 为何故意欺瞒我们, 真是好黑的心!”
浑身缠得严严实实的矮胖子忽然发出一声刺耳怪笑,从桑子和顾览之间飞闪而出, 趴到暗厅最西边的角落里,两手一扒便脱掉了身上的伪装,砰然弹出一个肥硕许多的身躯,几乎是原来的两三倍大。
佘有极扔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颗恶心至极的蛤/蟆头, 伸出细长舌头在嘴角周遭一舔:“顾览,你医你的病人,我做我的生意, 本来两不相干, 是你们逼我入绝境,事情发展到今日之局面,有你七成功劳。”
顾览淡然一哂:“倒也不必将话题扯开, 佘有极,若是不揭穿你, 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看着我们这一众人互相厮杀,然后幸灾乐祸地坐收渔翁之利?到头来不仅不用付佣金,还能将自己的罪行遮掩得干干净净,这一石二鸟之计,用得可真妙。”
眼见众人神情愈愤, 佘有极垂死挣扎道:“诸位,你们千万不要被他三言两语昏了头脑, 根本就没有什么邛山剑派的方颖到过这里。我从未有过欺瞒你们的意思,只是今夜变动颇多,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更何况,各位既已答应同我做生意,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们以为从这里出去之后,顾览就会对方才的事情一笔勾销?冤仇已结,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们想不到吧,他已经和娑婆堂的玄鸩结盟了!呵呵,既然已对菩提子动了心思,就算顾览肯放过,玄鸩能饶的了你们吗?”
“聒噪。”
就在众人忽惊忽吓,尚不能理清这其中的关键时,一把宽大而凶残的玄黑阔刀已干脆利落地当空一劈,暗厅中央的大石桌应声裂作两半,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尸便从中滚落出来,一直滚到幽怜和杜遗筝的脚边。
杜遗筝蹲下粗略一看,便笃定道:“这的确是邛山剑派的衣服!”
一直未除面巾待时而动的右三男子这时却睁大了眼睛,声音微颤道:“这是……折江?你……”
叶钦挥起折江一指佘有极,冷冷道:“该是你闭嘴的时候了。”
佘有极扯着尖利嗓子大叫:“星野君!”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那通体玄黑的神兵如同扑向猎物的凶兽,以折江断海之势冲向了佘有极眉间,而桑子与尚未路面的星野却同时高高跃起向前一扑,滚到了佘有极左右两侧。
“刚铛”一声,好似金石崩裂,震得暗厅众人耳朵嗡鸣不止,折江将千斤重的地砖砍出了一道近尺深的沟壑,而本该死在刃下的佘有极和桑子星野都不见了踪影。
顾览看得分明,当三人同时站在西北角时,脚下那块石砖就会翻转过来,石砖沉重无比,翻过时速度快得肉眼都看不清。
“快!”他一把扯上身旁张大嘴巴的杜遗筝,朝西北角的石砖奔过去,叶钦也十分默契地向后稍退半步,伸出手想要接住急冲而来的顾览。
然而佘有极却抢先一步在下面动了手脚,叶钦听到了锁链移动的细微声响,这时顾览已抓住了他探出的手臂,整个人极速地向他怀中倾倒。
石砖并没有如预想中一样翻转,两人对视一眼,顾览便先一掌将杜遗筝送出两丈开外,而后叶钦抱住他顺势一转,伸腿在墙上狠蹬一脚,就在两人退离开来的刹那,那石砖下突刺出十几把雪亮尖刀,每一道都长及人膝。
这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发生在弹指一瞬,人高马大的铁拳壮汉因为背对着西面,还不等他闻声转过身来,叶钦和顾览就已经各自站好了,混乱的暗厅中唯余簌簌尘埃还未落定。
幽怜捂着心口,缓了缓后轻声问:“你们……原本就是认识的吗?”
华服少年朝她翻了个大白眼:“现在倒好,佘有极跑了,我们全都被困在这里,我说那个什么顾馆主,你该不会真的和魔教有勾结吧?”
顾览扶起杜遗筝道:“杜前辈,你无恙吧,情急之下冒犯了。”
杜遗筝:“啊?怎,怎么回事,老朽为什么会倒在地上?”
“喂,你没听见本少爷说话吗?”桀骜不驯的少年人一脸不满地瞪着顾览,就要亲自过去质问他时,忽觉浑身一冷,他转头向那道刺向自己的凛然目光寻去,被叶钦掩在兜帽之内的冷冽双眼吓得一惊,一种无法比拟的强烈压迫感和威慑力将他钉在原地,双腿都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但他嘴上仍是不肯露怯:“你看什么,有把厉害兵器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看你如何送死。”叶钦道。
“你……”少年“哼”一声,摊开手道,“我看你也算有两下子,为何到现在露个脸都不敢呢,莫非是个丑八怪?像你这样的人在江湖上一定不好混吧,不如投到我的门下,好吃好喝的养着你,怎么样?本少爷就是繁简山庄少庄主楚云嘉,繁简山庄的鼎鼎大名想必你一定听过了……”
话说到一半,楚云嘉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在听,叶钦和顾览正在暗厅四处查看有无出口,幽怜悄悄跟在他俩身后,不时插一句嘴试图加入讨论,杜遗筝一个人抚着下巴沉思着什么,铁拳壮汉则无所事事地到处走来走去。
“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繁简山庄吗?”楚云嘉羞愤地喊道。
仍是无人搭理。
于是他只好独自闷闷地坐到角落里,看起来有些可怜。
顾览检查石壁时,忽然警觉地抬起头,叶钦问他:“怎么了?”
“你有没有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幽怜动动鼻子,还使劲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呀。”
“不对,”顾览急忙抬手同时捂上自己和叶钦的口鼻,大声提醒道,“大家快屏气,别吸进毒烟!”
话音刚落,暗厅四下角落里便开始“滋滋”的涌进大团大团泥黄色的烟雾,楚云嘉由于贴墙坐着,几乎立刻就中招,“砰”一声歪倒在地。
顾览以袖掩口,马上用银针帮他封掉几处重要血脉,一旁杜遗筝比了个手势,顾览点点头。杜遗筝便将这少年背了起来,朝向叶钦比划:“现下也只有强行冲出去这一条法子了……”
“不可,”顾览急道,“这暗厅四壁均是由几千斤重的石砖砌成,这种砌法常用作古墓修建,虽然目前尚不能明确,万一石砖缝隙里有流浆机关的话就,咳咳,太危险了。”
“快别说话了,”叶钦隔着顾览衣袖按住他嘴巴,心中感到有些奇怪,“如果没有更好的方法,也只能这么做。”
顾览一边咳嗽,用力捉住叶钦的手:“绝对不行,你别乱来。”
在此危机之时,一直沉默着的铁拳汉子突然轻笑两声,众人见他未掩口鼻也丝毫无事,都感到十分惊奇,于是这汉子越发有些得意:“区区毒烟就将你们搞成这副狼狈样子,我段寞豪一根钢筋铁骨,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就让我来为你们打出一条生路吧。”
顾览额边青筋猛跳两下,攥紧拳头道:“壮士!你听我一句,先不要妄动,容我再想想办法。”
“算了吧,等你想好办法,咱们全都要毙命在这里了。”段寞豪回头挑衅地看了一眼叶钦,又将威胁的目光移向顾览,“更何况,我根本就不信你。”
杜遗筝与幽怜只是默默听着,皆未表态。段寞豪说罢,便起身走到石门那面墙前,双脚分立重心下沉,然后蟹子举钳一般张开筋肉鼓胀的双臂,结结实实地夹住一块青砖的左右两边。
他自小便专攻横练功夫,身形比一般人壮硕许多,浑身上下的肌肉坚实得像石头,放在平时,别说是移开一块千斤重的石砖,就算是几万斤的青铜鼎也能轻而易举。
段寞豪双臂猛一发力,身上青筋暴起,仿佛盘虬在土表之下的树根一般撑着皮肤,他胸腔里发出一声闷呵,被钳住的青石砖边缘拖出了呲呲啦啦的声响,竟然真的被挪动了。
就在石砖向外移动稍过三寸时,边上一角忽地塌掉了,段寞豪低头一看,见这青砖居然只有半掌宽的石壳,里面都是空心的,便呵呵笑道:“偷工减料……”
顾览见状急忙大声喊:“快离开那里!”
“嗯?”段寞豪不明所以,兀自呆呆地杵在原地。叶钦疾冲过去,抓住他衣服用力向后一扯,然而石砖中猛然蹿出的毒浆还是浇到了段寞豪身前,他尚来不及痛叫,面部与喉咙就被迅速腐蚀凹陷,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迅速从他身上散开来。
叶钦放开段寞豪,回头冷声道:“都退后。”
石砖内部的毒浆源源不断地向外喷涌,在昏茫茫的烟瘴中涔发出幽绿色荧光,不多时已占据暗厅大半个地面。这毒浆的威力不容小觑,地上扔着的男尸甫一触到就滋滋地开始融化,浆液从尸身上漫过后,连粒骨头渣子都没有留下。
众人只能一步步向后退,然而毒浆蔓延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们不得不暂时站到石桌大块的残骸上,可这毕竟不是解决之法,眼看着液面一点点上升,用不了多少时间,毒浆就会彻底把这里淹没,他们所有人都会化成一滩尸水,溶在这不见天日的罪恶之地。
段寞豪僵硬地转过身,挪动四肢,也想要爬到大石块上去,他的小腿往下已经变成裸露的白骨,正面几乎看不出人形来,脏器与模糊的骨骼直接暴露在外面,而钻入血液的毒浆仍在继续腐蚀着他的身体,就像从内点燃一只纸灯笼那样,化成灰烬只是时间问题。
“你们……给我……让个地方……”段寞豪身上几乎不剩什么肉了,整个人渐渐萎缩成一具焦红恶臭的骨架怪物,稀烂的内脏还在不住往外流。他异于常人的宽大手骨勾住了幽怜的脚,想要将她从石头拽下来甩到毒浆里去,好给自己腾出一块位置。
幽怜大声尖叫着,她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叽哩哇啦地一通乱叫,双手疯狂地在身前乱抓乱挠,双腿剧烈扑腾,但段寞豪的手骨就是紧紧地钳着她的脚,死也不肯松开。
“要么……你……也下来……陪我……”
段寞豪呆呆地看着自己断掉的手臂,好一会儿不能反应到发生了什么。他僵硬地抬起头颅,咔咔的声音仿佛一块数十年的锈铁,看见石块上方肃立着的黑袍男人和他手中的玄刃,然后身体慢慢地向后倒,噗通一声坠入毒浆之中。
幽怜慌乱地爬到叶钦身后,蜷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杜遗筝突然“啊呀”一声跳起来,指着自己烧掉的鞋边喊:“漫上来了,漫上来了!顾老弟你快想想办法,想想怎么救我们出去呀!”
不知是镇静过头还是已经绝望了,顾览的表现有些异常的平淡:“别慌。”
“你有办法啦?”杜遗筝惊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