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动一下,一只雪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从斗篷中伸出来, 紧紧地抓住了少年的领边, 仿佛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战栗却决绝, 骨头都要挣出来似的。
顾览趁机向斗篷里面窥去,少年却灵敏地侧转身子,挡住他的视线,神情大变,冷冰冰道:“不劳烦你了, 告辞。”
说罢他一瘸一拐地快速出了巷口,小心翼翼地理了理斗篷,又抬手将笠子重新系在头顶, 低着头向东边去了。
药铺老板惋惜又可怜地“唉”了声:“何苦呢这是。”
顾览转身问他:“刚才那少年要治的是不是一个白发的姑娘?”
“哎, 你怎么知道?”老板上下打量着他,走出门顺手从邻居摊子上拿了把瓜子,“是呀, 长得可漂亮着呢,可惜是个瞎子, 而且也活不长啦。”
“她生的什么病?”
药铺老板耸耸肩:“我是个卖药的,不是专业大夫,谁知道她生的什么怪病,一遇着日头就咳血。”
顾览又问:“她是不是长着尖耳朵,眼睛特别黑?”
老板嗤笑他:“人怎么会长尖耳朵呢, 你说的那是妖精。眼睛不但不黑,还是灰色的, 怪得很呐。”
顾览疑惑不已。
回烟华馆的当夜,他在去百忌途中救的男人终于醒过来了。
在这焦灼的节骨眼儿上,顾览无暇分心他的来历,去病房探望时也只是单纯检查他的身体。
男人对顾览非常感激,自报姓裴名剑,是当朝诛邪司的一名二级巡捕。
“诛邪司?”顾览替他换过包扎的纱布,起身在清水盆里洗了洗手,“恕在下封闭寡闻,不太了解朝廷的事。”
诛邪司是从前朝沿袭而来的机构,司内人数不多,行踪诡秘,大都是些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专门调查一些不能对外公开的绝密事件。诛邪司卿直接对整个国家最高权力持有者负责,前朝时听令于摄政王,如今应当是效忠于国主了。
顾览说这话本意是不想过多与官府产生纠葛,诛邪司的探子手段伶俐,被盯上后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然而裴剑不知是激动过了头,还是故意装傻,竟然又将诛邪司的背景跟他说了一遍,就差把机密任务也详细地分析给他听了。
顾览意外他的直率坦诚,心里难免有些起疑,于是笑道:“大人跟我不过是一面之缘,说得这么明白,就不怕我是乱党贼子吗?”
裴剑的反应像是早就想过这一层似的:“顾大夫也看见了,在下的同僚已经尽数毙命,那歹人不知为何独留下我一人,想是有什么阴谋,我不知道他们背后是什么势力,但现在回去复命也是死路一条,所以……真正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所以索性坦诚相对,希望我能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顺便再帮你查查凶手的来历?”顾览动作娴熟地将药箱整理好,合上盖子提了起来,“裴大人,你不需要感谢我什么,救死扶伤是我本分,其余是非恩怨一概与我无关,我看你伤好的差不多了,天亮之后请自行离开医馆。”
“顾大夫……咳咳,”裴剑情急之下突然坐起身,伸手抓住顾览的袖子,伤口扯动,疼得他皱紧眉头倒抽冷气,“在下并没有这个意思。”
顾览瞧见裴剑身上新换的绷带又殷出红色,冷脸将他按回去:“别动,本来明天伤口就能长上的,你这一扯又要从头再来。”
裴剑扶着顾览手臂靠回床头,看向他的目光略带恳求之色:“那我能多留一天吗?”
顾览半垂的眸子轻轻瞥了他一眼,显得有些不悦,他不喜欢别人和他讨价还价。裴剑意识到自己的逾越,连忙收回手,他身形高挑结实,年纪估计二十四五,剑眉深目,面庞端正刚毅,英俊又纯良,一看就是那种可以活到最后的正义使者脸。
“你那我这里当免费的客栈了吗,”顾览语气松动,显然已经答应了,“不过先说好,你出去后不可以和任何人提起烟华馆。”
“当然!”裴剑喜形于色,“当然。”
顾览又替他换了一次药,顺带着问了句:“你之后什么打算,不回去复命,朝廷会放过你吗。”
裴剑道:“诛邪司我是不能再回去了,如今朝中党/派倾轧,诛邪司地位不比往日,已经成了国主的弃子,这次任务分明毫无胜算……唉,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顾览回想起那狠辣狡猾的女子,和以掌为刃、蒙眼冷面的男人,犹能感到一丝不自在:“你们为何会在那里与山匪交手,又惹了那两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
裴剑看了他一眼,如实道:“我们收到的信息有误,走错了山道才遇上劫匪,那两个人不知什么来历,但像是专程来对付诛邪司的,或许是敌党雇的杀手。”
杀手。顾览心中忽地一悸:“他们可曾透露过自己的身份?”
裴剑想了想:“我只知道他们是百忌人,那个女人曾说百忌是她脚下的地盘,由不得我们来找茬,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百忌!”顾览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你们原是要到百忌去的?”
“对,对啊,”裴剑讶异地看着他,“百忌这个地方,诛邪司每年都是必去的,今年已是第三回了。”
顾览不再管裴剑怎么想,直接倾身向前问道:“你们到百忌去抓人?还是查什么事?”
裴剑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向后一躲:“是失踪案。从今年秋天开始,百忌周边的地方官就陆陆续续开始出事,之前两拨我们的人到了百忌后,莫名其妙就失去了联系,上月更是有一队押送军械的官兵直接从这里消失了,至今杳无音讯。司卿大人还在的时候,翻了前几年的卷宗,发现凡是有关百忌的部分全部被人毁去了。”
顾览听后,半晌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裴剑叫了他两声,才起身道:“你先躺着吧,好好休息。”说完急匆匆地走出房门,连药箱子也忘了拿。
而他要找的人早已等在门外。
幽邃夜色下,叶钦一身玄色战袍,背对着他立于廊道外侧,如山不动,肃寂而冷冽,寒风战战兢兢的拂动他袍子下摆,将一两丝凝重的血腥气带到顾览面前。
叶钦道:“说完了?”
顾览才知道原来他早已经来了,本就心情不好,还在门外边吹着冷风等了这半天,肯定更加窝火。隔着几步的距离,顾览只觉得叶钦身上的冷戾之气比以往更重,似乎有一点火星正悬在他破坏欲的边缘。
“有点事情和你商量,”顾览向他走过去,但没有跨过廊道边的横栏,“关于灰阁的。”
叶钦冷冷动了下嘴角:“她果然找过你,怎么,顾大夫准备好要做说客了?”
顾览努力地告诉自己不要火上浇油,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惹他,但还是有一点点忍不住:“如果我做说客,你会给我面子吗。”
叶钦没有回答,微微转过脸,目光十分危险:“我可以给你点别的东西。”
“别的什么,一点小小的教训?”顾览不以为意的一哂,但是他很快觉出有些不对劲,因为叶钦也缓缓地笑起来,笑得非常可怕。
“来,”叶钦突然出手钳住顾览的上臂,将他向身前一扯,“这就给你看。”
顾览被扔到榻上时还在不认命地挣扎,他用腿锁住叶钦,双手用力扳着他的脸,严肃地看着那双寒刀般邪俊的眼睛,匀了匀气道:“我现在没这个心情,你要是想发疯,咱们到外面去打一架。”
叶钦覆在顾览上方,难得的还能控制住自己听他一句废话,眼底却已经烧得发疼了:“去什么外面,就在这里打,比比谁的耐力更持久。”
顾览又气又怕,笑骂一声,一拳直直朝着叶钦脸上挥:“比你姥爷!”
叶钦偏过头轻轻一闪,就着顾览这一拳的力道擒了他手腕,向上一带一转一压,直接按住后颈将他死死箍在被单里:“还打么,顾大夫。”
“哼,”顾览伸手摸到榻边,不知拨动了什么地方,靠外的一侧忽然矮了一截下去,两人滚下去的时候顾览已抢得先机,顺利翻到上面来,抓着一柄折扇横抵压叶钦喉间,单膝跪在他胸膛上,“冷静点,叶钦,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谈。”
叶钦任由顾览压着,脸上反到多了点笑意,他抬手扶在顾览腰后,好整以暇地欣赏他俯下的脸,声音颇有点慵懒:“可我不想听,天大的事也明天再说,不懂得休息的人,怎么可能做好事情呢。”
顾览眉梢一挑:“我偏要你听。”
“可以,”叶钦用手指绕起他垂下的一缕长发顺到耳后,又一把扯了顾览的发带,轻轻地蒙住他眼睛,“只要你力气够,别像上次那样晕过去,我倒是可以听听看。”
螓娘子(十三) 霜女(四)
三日前夜晚, 娑婆堂埋伏在无常街的七名暗探失去联系,隔日清晨,他们的尸体顺着河水漂流到了叶钦寄住的客栈门前。
叶钦在其中一个暗探喉咙里取出了蜡丸, 蜡丸里的字条笔迹凌乱:【契约者不明, 佘有极私吞菩提……地宫……】
半个时辰后,佘有极的无常酒楼被拆成了一堆碎屑, 他本人却活不见影死不见尸,合契账房内所有标红的契单也全部被转移了。
一个时辰后,灰阁势力受娑婆堂重创,毫无还手之力。
“本想让这只蛤/蟆帮我带带路,也好省去亲自蹚浑水的麻烦。谁知, 呵,被甩了一身脏泥。”
叶钦作风一向强势,但从不草菅人命, 对于手下的人表面严厉, 实则奖赏分明庇护有加。佘有极触碰到了他的底线,也消磨掉了他对灰阁全部的耐心。
天色将明,屋内炉火烧得很暖, 叶钦敞怀斜靠在床头,眼底的炽火已渐渐平静, 却仍有一团隐忍的怒意在躁涌:“他最好不要死的太早,最好被我找到的时候还是活着的。”
顾览坐在床榻另一侧,正借着烛火的微明快速翻阅一本古籍,指尖点着泛黄纸页上模糊的文字,停在了“霜女”那段上。“接下来呢, 你打算怎么做?”
“掘地三尺,”叶钦道, “也要把他翻出来。”
顾览嘀咕一声:“竟然没有骗我……”
叶钦皱眉:“你在看什么,过来。”
顾览没动,就像没听见一样。
叶钦自己朝他挪了过去,靠在顾览身后,揽住他手臂将那书抬高了一些:“嗯?”
“怎么了,”顾览回头看他,“哪个字不认识?”
“呲,”叶钦在他腰下轻轻拧了一把,“这个霜女,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顾览眼睛一亮,调转身体换了个坐姿,面朝叶钦道:“是在百忌吗,具体什么样子,是黑眼睛还是灰眼睛?”
叶钦抬起手腕枕在脑后,从顾览手中拿过书看了看封面:“《冶魂志》,这书可真够老的。”
然后他心口就被结结实实凿了一拳,顾览急道:“问你呢,在哪儿看见的!”
“你再打我?”叶钦瞪眼。
“你说不说?”顾览举拳。
“好好好好,和平一点,好吗馆主?”叶钦知道他心里有气,做了个停战的手势,“是在百忌城郊的一处村子里。”
那日叶钦在芥子村和无名少年交手后,并未立即离开。他绕到屋后跃上房顶,从残砖漏瓦间俯视着那少年,见他从柴房的干草垛里仔细地抱出一个少女。
少女紧闭着眼睛,身体极度虚弱,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她雪白的长发和透明般的皮肤充满了不真实感,仿佛是一笼雾霭中的幻象,遇见日光便会烟消云散。少年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就像拥着自己的梦。
叶钦道:“那村子里残留着菩提子的气息,应当是有人短暂地保存过它,而后又落到佘有极手里。至于她的眼睛,我没有看到,你为何会在意这个?”
顾览敛眸静思片刻,最后恍然道:“叶钦,或许我们烦恼的是一直都是同一件事情。”
寒夜褪尽,却未等来曙光,山间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廉木撑着伞匆惶惶地跑进诊室,顾不上抹一把脸上的水:“馆主,你快去看看吧,大门外面跪着个怪人,怎么赶都赶不走!”
烟华馆外雨雾磅礴,群山缥缈林海茫茫,那少年跪在其间,渺小如一粟。他依旧戴着破烂的笠子,身上却没有穿任何挡雨的衣物,似乎比前日见到时更加单薄了。
顾览将雨伞遮在他头顶,温声道:“先起来。”
少年抬头一看,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求你救救她……”
“你先起来,”顾览道,“跪在这里会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