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石塔,神色晦暗不明。
他思忖半晌,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这头儿,池先秋独自前往正殿赴宴。他在几位宗主面前为小辈,理应早些到,但这时过去,远远地也看见殿外已然亮起灯火,将黑夜照彻,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他落了地,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李家主身边、正朝他招手的李鹤。
李家主顺着李鹤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池先秋,便牵着李鹤上了前:“池小仙长。”
“师尊。”李鹤一见他,就要上去牵他的手。
池先秋只是握了一下他的手,语气里没有责怪的意思:“在父亲面前也这样黏人。”
李鹤害羞,躲到他身后去了。
李家主朝他笑了笑:“小鹤喜欢池小仙长,为了等池小仙长,早早地就拉着我过来了,我说池小仙长不会这么早过来,他偏不信,等的时候都念了好几次,问‘师尊怎么还不来’。若是池小仙长得闲,不如今晚就让他跟着池小仙长一起。”
“也好。”池先秋牵起李鹤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两人再寒暄几句,太和宗与神乐宫的道友也到了。
见他们在这里,太和宗的徐宗主带着大弟子乔决明、神乐宫的闻宫主也带着弟子闻有琴上前来了。
见过礼,徐宗主捻着胡须道:“李家主这回可是轻松,把孩子都交给先秋带了。”
李家主笑着道:“哪里是我图舒坦?是他自己喜欢跟着池小仙长,一见池小仙长,连我这个爹都能抛到一边。”
长辈们说话,池先秋便牵着李鹤,与乔决明、闻有琴站在一块儿。
各派弟子也亲如一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不多时,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铜钟鸣响,一行手执拂尘的黄衣修士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众弟子的谈话声渐渐小下去了,闻有琴碰了碰池先秋的手肘,撇了撇嘴,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模样:“天机殿的人来了。”
天机是新起的符修门派,比不得玉京、太和与神乐流传久远,在百年之前修真界对魔界的大战之中,才崭露头角,也是凭借这一次大战,天机跻身上乘。
自此修真界以玉京门为首的三大宗门,变作四大宗门。
天机主符修,也算卦问道,宗派位于海外的小云端岛,远离中土。
其修士弟子或是从各个宗门出来的外门弟子,因为多年修行没有进展,才前往海外另求他路;或是天机掌门从各地捡回来的孩子,这些孩子往往因为某些原因被遗弃,自身性格孤僻,也甘愿留在海外小岛上。
其实三大宗门并不排斥其他宗门的崛起。
此时正殿外的坛场上,玉京的月白竹叶、太和的青衣玉兔,还有神乐的红裳惊涛,看起来十分融洽。
天机殿的修士统统身着黄衣,衣绣玄鸟,面无表情,双眼微抬,仿佛并不将周遭事物放进眼里。
他们觉着玉京寒酸、太和寡淡,还有神乐孤傲,殿中弟子也从不跟三派弟子多做交流,来玉京门走一遭,不过是走个过场。
天机殿殿主姓江,从前也是玉京门的剑修弟子,比池风闲小一辈。在玉京数十年,他发觉自己实在是没有剑修天赋,这才出海远游,创建了天机殿。
如今江殿主已是中年模样,身披黄衣,背负玄鸟,走在队伍最前。转头看见几个宗主,便朝他们走去。
闻有琴扭过头,对池先秋与乔决明道:“奇怪,江殿主怎么没带他的大弟子过来?”
好巧不巧,这句话就落在了江殿主耳中。不知是否错觉,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池先秋,才道:“我派行舷去做些事情,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过来了,让闻师侄挂心了。”
闻有琴瘪了瘪嘴,客套应了两句,便拉着两个好友退远了。
“江行舷那张死人脸,我永远也不想见到。”
不多时,远处又传来几声鹤唳,正殿门扇大开,灯火倏地亮起,将殿中每一处都照亮,酒水悉备,满殿清香。
几只仙鹤先至,而后池风闲银发全束,一身月白华服,带着不容直视的清冷孤高,衣袖上下一翻,翩然落地。
众人俯身行礼,池先秋跟着旁人作揖,随后看了看池风闲的眼色,便牵着李鹤过去了。
“师尊。”
“嗯。”池风闲只看了一眼紧紧地牵着他的李鹤,李鹤便抱住了池先秋的手。
池先秋解释道:“小鹤想跟着我。”
“随你罢。”池风闲叹了一声,抬脚走进殿中。
跟在他身后,众人也纷纷入殿坐定。
而后便是略显冗长的各位宗主祝词敬酒,池先秋每次举杯,手里的酒水都被池风闲变作清水,到了最后,池风闲干脆把他面前的一壶酒都变作水。
酒过七巡,殿上众弟子皆有醉意,池先秋想着差不多了,他一向不是这种宴会的焦点,便想带着李鹤回倾云台,同徒弟们一起守岁。
他看了一眼池风闲,还没来得及开口,天机殿的江殿主就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池师侄。”
池先秋赶忙斟酒起身,只听他又道:“听闻池师侄过了年就要收徒了,可算是决明、有琴这几个同辈人里的头一个。”
乔决明与闻有琴不自觉偏了偏头。
池先秋听出他语气不对,只道:“先秋不敢,不过是闹着玩儿的。”
“一收就是收好几个,这怎么能算是玩儿呢?况且啊,我还听说,池师侄要收的几个徒弟里——”江殿主笑了笑,“有一个是妖魔后代,是吗?”
池先秋来不及细想他是从哪里“听说”来的,知道狼崽子的存在的几个人,都心头一凛,池风闲也放下玉箸,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这样的事情,不单对在场人来说,对整个修真界来说都是惊天动地的,这位江殿主今日恐怕来者不善。
他不回答,江殿主也不在乎,自顾自地道:“依我来看,这个妖魔啊,只能教训,不能教导,更不能收做徒弟,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入魔了,甚至还借着玉京的资源修炼,那岂不是为虎作伥?”
“师叔此言差矣……”池先秋刚要反驳,外边就匆匆跑进来一个天机弟子。
他附在江殿主身边耳语两句,江殿主便抬起头道:“有件事情,当着大家的面,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不等有人说话,他便道:“我这个小弟子经行石刻碑林,远远地瞧见最里边的石塔亮着灯,隐隐有魔气散逸,恐怕玉京门中出了什么妖魔做乱,所以匆匆忙忙地跑来禀报我。我心下不安,这便连忙告知给池掌门与池师侄了。”
原来如此,池先秋这才明白,他无缘无故提起狼崽子,是为了什么。
石刻碑林最后一座塔里放着一些妖魔修炼的禁书,这时他说有妖魔闯了进去,旁人自然迅速联想到池先秋收的徒弟。
他想把人都引去石刻碑林,摸黑玉京门的名声,摸黑池先秋这个不常出现在人前的掌门首徒,池风闲自然也会被质疑教徒不严。
但这个关窍,最要紧的一件事情是,狼崽子真的在石刻碑林,修行魔气。
池先秋原想摇一摇腰间的铃铛,提醒一下他,但转念一想,还是按住了铃铛,没有晃动。
他毫不畏惧地回看过去:“我要收的徒弟,我清楚他的品行,他向我保证过他不会入魔,他就绝对不会入魔。想来石刻碑林别有妖魔,多谢殿主告知。”
他反手召来纸伞:“玉京弟子,随我前去捉妖。”
殿中蓝衣弟子们的酒早已醒了,纷纷起身,无条件站在池先秋那边,随他的动作,召来灵剑在手,也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多谢江殿主告知,我等这就去捉妖,等捉来那妖物,再来同诸位痛饮。”
话音刚落,池先秋便飞身跳下玉阶,弟子们自行跟在他身后。今日赴宴,他们穿的都是礼服,冷风自正中殿门吹入,吹动广袖,衣袖划过的弧线犹如剑尖划过,一阵肃杀之气。
江殿主摸了摸鼻尖,讪笑道:“年轻人血气盛,我才说了一句,这就要过去捉妖了。”
池风闲将剔好的鱼肉放在池先秋的位置上:“我这个徒弟不好管。”他笑了笑:“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四处乱跑。江殿主的徒弟好,要他什么时候跑来,就什么时候跑来。”
原本跑进来通风报信的天机弟子来得太过及时,他也知道池风闲是在说他,下意识往江殿主身后躲了躲。
一向沉默寡言的池风闲也学会这样说话了。
他站起身:“他既然跑来报信,也不能不给他一个交代,走罢,请诸位宗主都去看看那妖魔。”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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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乖徒之二一
池先秋带着一行玉京弟子行在最前,几位宗主家主与其他宗门的弟子们跟在后边。
天机殿的江殿主分明是在给他下套,他应当是看见了狼崽子进入石刻碑林,就推测出狼崽子是去偷看魔气修炼的典籍的。
池先秋摸了摸腰间的铃铛,他虽然不知道狼崽子去看了什么书,但他知道,狼崽子绝不会去看那些书卷。
狼崽子向他保证过,绝不会入魔。
重来一回,池先秋也笃定自己的小徒弟不会入魔,绝对不会。
很快便到了石刻碑林,池先秋落了地,一抬手,让身后的弟子们停下:“两人一组,把守住各个出口,不要让任何一只妖魔逃走。”
众弟子抱拳领命,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这时池风闲上了前,捏了一下他的手,让他不要这么急躁。池先秋实在是难受,憋着满腹的委屈没处发,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
池风闲也没办法,松开他的手,让他想做什么就去做。
池先秋快步走进碑林深处,还没靠近,最深处那座石塔的石门便被人从里边打开了。
正是陆钧。
他弯腰行礼:“掌门,各位宗主,小师叔。”
池先秋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
“宁师伯来查阅书册,弟子是陪宁师伯来的。”
宁拭作为三长老的弟子,自然有资格进入最深处的石塔。
而陆钧在说话时,似是有意无意地看向他身后天机殿的江殿主。
江殿主只看了他一眼,便转开了目光。他心中暗笑,暗自得意,心道收妖魔为徒,纵容妖魔出入玉京藏书塔的罪名,池先秋这回是背定了,就连池风闲也得搭上一个管教不严的名头。
许多人都知道宁拭与池先秋不和。主要是宁拭看不惯池先秋独得掌门宠爱教诲,觉着掌门之位早早地就内定给了池先秋,宁拭不服。
江殿主也知道,所以他一早就让人把池先秋的妖魔徒弟日日都待在石塔里修炼的消息,透露给宁拭。
宁拭心中不服,自然会去捉。今日正巧,就在宴会时被他捉住了。
宗门世家,几乎人人在场,还是玉京弟子宁拭亲自抓住的妖魔,这回玉京门是辩不清楚了。
他的心思转过几转,又回到现实当中。
这时石门洞开,池风闲放出威压:“虽是寻常不得入内的禁地,而今情况特殊,请诸位入内一观。未免塔中典籍丢失,我会监控每人的行动。”
话是这么说,但他释放出的威压太过沉重,寻常修士在他面前都直不起腰来,几乎要跪到地上去,能够进去的,也就只有几位宗主家主。
江殿主资质不高,在几位宗主面前略显吃力,又不肯教人看出来,只是咬着牙硬撑,额上出了一层汗珠。
但那些威压似乎刻意避开了池先秋,他倒是行动自若。
江殿主抹了把额上的汗,心中不屑,且让这对师徒再得意一阵。
他跟在太和宗的徐宗主身后进去,徐宗主扶了他一把,和蔼道:“江殿主小心跌倒。”
他摆摆手:“不妨事。”
塔内有九层,木楼梯狭小,仅够一人通行。
径直到了第九层,满壁砌着书架,架上放着的书卷,有寻常的竹简纸张,还有兽皮骨简,都是很久远的典籍了。
宁拭背对着楼梯,盘腿坐在地上,面前点着一支蜡烛,他正低头看书,重剑放在身边。
他没有什么反应,直到池先秋唤了一声:“宁师兄。”
宁拭这才回过头,看清来人之后,将书卷合上,起身行礼:“几位宗主怎么也过来了?”
池先秋道:“江殿主的徒弟说,在塔中看见了魔气,疑心我的徒弟暗中修魔,所以过来看看。宁师兄一直都在这儿么?”
宁拭点头:“是,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后退几步,从地上捡起自己方才在看的书卷,那本书已经被他翻到一半了。
“那师兄可有看见什么妖魔?”
要说这个,江殿主可精神了,他努力在池风闲的威压之下支愣起腰背,不愿错过每一个精彩的瞬间。
正当此时,宁拭投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江殿主微微颔首,等着他开口,却不想宁拭收回目光,出口的四个字掷地有声。
“不曾看见。”
江殿主一愣,见他还没反应过来,宁拭再说了一遍:“我自傍晚就在此处,不曾看见任何妖魔。”